在星巴克咖啡浓浓的香味和流泻的音乐声中,在横癸临街的座位上,窗外游人如织,我与老卢相对。多少年来,我对这位与我相差十多岁的老兄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敬重。
老卢身材不高,没有什么特别,散落在人群中无法一眼辨出的那种。有时还表现出格外的害羞和内敛,只有在倾诉他所喜爱的事物时,才会双眼放光,节制的话语和语速会让倾听者陷入一种深度的痴迷,让你与他所倾诉的故事在狭窄的时空中骤然相对,不能自己。
你会渐渐地感觉他的话语只是一种来自外界的音讯,了无意义,像一只手牵着你,直指他故事的根部,你无法回避。
他是一家杂志的编辑,又兼职绘画。他天生与文字有缘,能把一些让人不能卒读的文字重新拼接,产生一种特殊的意味和文本方式,让杂乱的故事在坚硬冰冷的语汇中,像解冻的鱼一样鲜活起来。
他出过三本散文集、一部诗集和一本画集,印数不多,一出版都很快销售一空,出版社想再版,他也只是笑笑,便婉言相拒:一条河流我们一生不能踏进两次,书的生命也应如此。
他的经历常常让我好奇,他的过去常常是我所没有的经验。
面对一些我们所不知的过去岁月和莫测的来世,我们总想有所依赖,哪怕有一支拐杖也好。我与他没有过多的交往,但在关键的时刻总会有相互的印记。
星巴克咖啡浓浓的香味和流泻着自然风情的黑管与排箫均是老卢的最爱,也不知何时,这个极具传统的家伙迷上这一风味意境。如在同一时间,同时拥有这两种,老卢便会幸福得像花儿一样,故事也会像流水一样汩汩潺潺……
不知何故,今晚,老卢突然与我谈起饥饿与果实的话题。
肠薄如纸饥饿灼烧的感觉,只有老卢那种经历过饥饿时代的人才有。我虽然也曾有过体验,但与他有质的差别。就如同现在孩子们一谈到食品,只会想起食物的营养、口味和卫生安全,食物好像是天然的存在,无需另外获取;而我当时关注食品也只有生熟与多寡,不是有与无。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时代留给我们的不同印记。
年少的我曾经一次次在深夜偷食母亲治病用的一种有些甜味的糖浆,每次只偷食一小瓶盖的量,母亲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从未点破。现在想来,至今在潜意识中,我仍常常为此内疚。
饥饿给了我们太多的疼,从肉体到精神。
在那天降灾祸的特殊年代,那些饥馑的人们行走在大地上,就像深秋的枯草,经不得风吹,老天稍一用力,就会永远地倒伏在地上,再也無法起身。
老卢在咖啡的香味中疼痛地叙述——
你走向死气沉沉的田野,在雪和霜的反光中,你是唯一的在摇晃着的生物,有一双冥冥之手在指引你走向希望之地。
在极度饥饿的思维中,你会意识到果实的深度就是世界的深度与你生命的深度。你能透过厚重的泥土嗅到果实的香味。这土地可能会奉献给你食物,也可能成为你永远的眠床。
死亡的消息不断从村庄传来,你看着你的奶奶、爸爸、妹妹和姨像灯油耗尽烧成灰烬的灯芯一样无声的散落,你已经没有心思伤心,伤心的是你下一餐能够果腹的食物在哪儿,伤心的是你还活着的亲人在灯油耗尽前无助的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音不能卒闻。
那场饥饿带走了我四个亲人,只留我和妈妈在这世上回忆。而我得以存活,全依赖于一次深夜的自救。
老卢在回忆几十年前一次濒临死亡前寻找食物的故事。
拿起的杯子冒着一团热气,就这么梦幻一般停滞在半空。
你扒开冻土。这里曾经长过一种薯,几个月前在高度警戒下全部挖走。饥饿让你无处可去,只能对这片生长过植物的土地怀有深情,你希望能挖出漏网之薯。
当你几天无食物入腹,你会寻找你生命的现实出口,你会用手指或石块拼命的刮挖泥土。你还不到十岁,你所有的力气全来自你的意志,你所有的疼痛只是来自你身体的内部,而深夜极度的严寒你已经无所知觉。
冻结的土地给你希望。一些薯的细根已经冻结成黑色,只要一挖着,就会变成粉状,而就是这些粉碎的希望又会在深冬的黑夜里不断地鼓舞你,让你感觉梦想的果实,距你越来越近……
果实的深度究竟有多深?生命的长度究竟有多长?
多少年后,我还是无法说清——老卢轻语着。
这时,我看到老卢的眼中有泪光闪烁。
我现在忽然明白,多少年来,老卢为什么如此顽强的拒绝肯德基的薯片,其个中原因与这疼痛的深夜有关。就如同我多年来一直坚决的抗拒海带和包心菜一样,是我对十多年住校生涯过度食用的反呕。
你会屏住呼吸,对土地进行深情的挖掘。
土地的松软虽然会减轻你掘进的难度,但却会让你感觉不快,痛苦而不安。经验告诉你,这之前已经有人到达,你的努力只是对他人无聊的重复。而坚硬得无法深入的冻土才让你充满深情,你知道,这是你的希望所在。无人到达的深度就是你快乐的深度,你得付出多于他人数倍的不愿付出的努力。
老卢喜欢运用第二人称,这直接的人称指代,会像锚一样紧紧的锚住倾听者,让你无一刻转身分神。
在叙述中,他常常会不经意地冒出一些让人出其不意的句子,在我的凝视下,他深知我的期待,有时会羞愧似的声音渐小。而我知道,这只是前奏,只要他有些激动地突然提高声音,就会有火花闪现——
生命的智慧与植物生长的智慧有时是如此的相近!
要想在土地里获取更多的养分,庄稼就得穿透生长的熟土,一直努力向下,向生土层的深度进军,直到其他根须不能抵达的泥土深处,你才能牢牢的抓住大地,稳稳的立在这片土地之上、阳光之中。
而饥饿给人的启示是:你就得突破界限,追赶植物生长的方向和速度,深入植物根须曲折生长的历程,寻找果实的光芒。
零星的根块不能满足你的饥饿,你只能一路向下。
你一直想象着上帝一定会给你滴血的手指以应有的赐予,你汗流如雨,在这严寒的冬夜,你都会深深的被自己感动。
在那一刻,在生命接近零点的那一刻,你会感觉到,你原来与土地是如此之近,与果实又是如此之远,大地一如母亲的怀抱,温暖而丰厚。
老卢说到这,突然停下,輕轻晃动着杯中的咖啡。
侧脸面向窗外,说——
这醇香的咖啡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在这,一直在我的前面。我穿过近五十年春秋岁月的分分秒秒,风雨无阻,才抵达这里,才嗅到这果实的芬芳。
我穿过熟悉的或陌生的人群,突破多少坚硬的冬夜,才来到这里,我只想接近我梦想的果实,哪怕只是嗅一下也好。
在五彩街灯的映照下,我看到老卢少有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一下惊住了,这是老卢少有的一次情感和思想的真实沸腾。
在把他带大成人寡居多年的老母离世时,泪不曾出现,出现的只是他拉着他母亲不忍撒手的双手,独自喃喃自语;在他妻子久病多年的病床前,泪不曾出现,出现的只是自然而深情款款的话别;在他独具个性风格的个人画展上,当有商人高价收购他的作品时,泪不曾出现,出现的只是他有些羞怯的笑容。
当他确诊为绝症晚期时,他也没有流泪,面对以日计算的生命时光,老卢活得淡然若定。我有时在说话间尽力避免与死有关的语汇,可他总是笑笑,说:你不要迷信啦,对于个体而言,死亡是一个明确的终点,谁都无法回避。我知道,对于死亡的认知,他比我理解得更为切肤,也更为理智。
我猛然惊醒,这位粗糙得有些不像文人的家伙,其实在曲折地叙述着他的一生,当然也与这几十年前满足身体饥饿的深夜泥土的掘进故事,本质上是如此的相近。
饥饿的深度,其实是距离果实的深度,是意志和思想的深度。
只有经历生命接近零点那一刻的人,才能变得平和而自足,才能真正体验生命的幸福与快乐。当今现实所有的给予都是在零点之上的,都是花朵,你只有感恩和享受,没有抱怨。
我突然感觉我离开了老卢,空留下他一人在做真实的叙述。杯中咖啡已空。我思考着泥土之下和泥土之上的所有人世故事。
接下来的叙述,老卢一直坚持着故事的真实面貌。好像是在某一片泥土中遇上几块残缺的薯块,喂养他行将饿晕的童年。那一刻,成为他生命的一个转换点。
他是如何美味的咀嚼,叙述得生动而质感,但对我已经没了意义,我早已在他的泪水中提前到达了故事的根部。
我知道,他肉体的需要是如此简单,肉体的饥饿在几十年前已经得到一次极度的满足。一生之中,他更多的时间是沉溺于对艺术文本和意念创作的无尽追求,自由思想的锋刃直逼精神果实的内核,坚韧而锐利。
在老卢惊泪的背后,有多少我所不知的五指渗血的冻土掘进?又有多少无畏而屈辱的疼痛重复?他濒临一次次生命的打击,又是如何在深夜做最后的坚持?作为倾听了一整个晚上濒临死亡的老友,我真的想细细了解,至少是劝慰他几句,可所有词句还没亮出,就已经在老卢的面前失重。
我只能继续着我对老卢的沉静凝视,就如同凝视我自己还正在进行的并不漫长的一生。
夜的街头,人将散尽,灯火阑珊。早春的深夜依然一样的寒,远处尽头的灯依旧醒目的坚持在夜的深处……
老卢悄无声息的离开一个多月后,说是看病,实则是回到了他母亲的故土蓟县,在他表亲们温暖的目光中安静地离开人世。老卢是我们一帮朋友对他的称呼,叫久了,有的人都忘记了他的真正大名,有人猜想这老卢是谁,其实老卢全名叫卢占锋。算算时间,老卢离开人世也就在我写这篇文章前后。我不能言语,近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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