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信麦子是从内心开始黄的。
你看那朵麦穗,一颗颗麦粒被麦壳包裹,多像居住在狭小木桶里的第欧根尼;麦芒闪着尖锐的光芒,精神抖擞,多像麦子伸出思想的触角。每根麦子都是有思维的,它们懂得大地上最朴素的哲学;每根麦子都是有情感的,灵魂深处窖藏着一个故乡,那是它们精神的归宿和心灵栖息的家园。麦子们甚至从一出生内心就充满某种神秘的向往。
麦子出生在一个忧伤而又诗意的时节。那时夏天,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绿色刚刚退潮,大地凉意初透,一股深沉中夹杂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落叶、衰草、庄稼的残肢断骨,都不忍踩在上面,怕它们疼,怕它们发出尖叫,更怕它们面对残余的岁月突然伤感,突然泪流满面……那些树也渐渐单纯起来了,风一过就抛掉几片叶子,风一过就丢下一些欲望和想法,它们现在在逆生长,在返老还童,等到把所有叶子都丢下的时候,它们就单纯得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差不多了。还和往年一样,露珠开始搓洗月亮,越洗越亮,越洗越白,大地反光的镜子里,一队大雁飞过,影子掉下来,砸中乌鸦,乌鸦就嘎一声撬开夜的嘴巴,砸中蛐蛐,蛐蛐就嘘嘘嘘,唬得整晚都无法安眠。
这是一个造就哲学和诗人的季节,在秋天醒来的万物,无不带着流水的伤痕和天空的深邃。原野的温床上,一粒种子一激灵,突然就醒了,醒来的种子开始挨家挨户叫门,也就在一夜之间,所有的种子都把门打开,都探出头来,这童话的城堡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稚嫩的麦子开始在大地上写诗,阳光的意境温暖,白云的意象柔软,每棵麦子都把日子写成了行云流水,把时光写成了落叶烫金的小楷。直到有一天,少年的麦子看到:秋风掏出铮亮的手术刀开始修改万物,露珠死了,大地一片苍茫,蛐蛐哑了,村庄万籁寂……
一棵麦子开始萌发想家的念头,想家的麦子把呓语抛洒,于是就有群星闪烁,像一个个爆裂的灵魂,孤独,倔强。
当所有麦子都想家的时候,麦地里就弥漫着乡愁的味道。这味道像浓雾,一旦从土里冒出来就久久挥之不去。这是冬日最寻常的一个清晨,整个世界都模糊了,空间模糊了,时间也模糊了。水滴凝结,啪一声滴在落叶上,啪一声又滴在落叶上,像分针的针脚,一脚踩下去是落寞,一脚踩下去还是落寞。麦地里有羊叫,但说不出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只有阳光刺破浓雾的时候,才隐约地看到放羊的人,湿漉漉地立在麦田里,被大片麦子团团围住,推搡着,纠缠着。我坚信他懂得通灵术,能和麦子的灵魂亲切地交流,能读懂麦子此时的心声。浓雾散去,他耸立在大地上,代替一坡的麦子向着村庄的方向遥望,把麦子们浓浓的乡愁,尖锐而突兀地竖起,像一根刺,刺向天空,刺向岁月深处。
所有的苦寒与磨难都不算什么了。寒霜一波一波碾过,草死了,死得那么突然,连一句遗言也没留下,天空中不再有雁的影子,只有风忙忙碌碌,到处派发死亡通知书。麦子们挤在一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它们需要彼此的体温取暖,需要互相传递回家的信念,需要互相鼓励着煨大内心的火苗。当思乡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麦田就沸腾了,天空也沸腾了,像有一口大锅,熬煮着冰硬的时光,碎片纷飞,转瞬就混淆了天与地,你听到簌簌的声响,是脚步声,十万棵麦子现在正着急地赶路,十万棵麦子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当尘埃落定,一切归于虚无,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啊,麦子们仿佛都已回家,都蹲在一个温暖的角落,认真地,听火炉煮沸茶水的声音,听一根枯枝伸出手指头戳疼屋瓦的声音……
是这场慈悲的大雪搂紧了麦子,才使它们不至于冻伤,才使它们在温暖的襁褓里,继续做梦,继续把故乡一遍遍望断。
为了能看到故乡,麦子疯狂地长,拼命地长,拔节的声音高过蝴蝶的彩翅,高过布谷的独奏和麻雀的合唱。它们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知道完成了使命就能荣归故里。它们向故乡眺望的姿势定格在节气的底板上:春分一过,所有麦子都及笄了;清明一过,所有麦子都出嫁了;谷雨一过,所有麦子都怀孕了;小满一过,所有麦子都肚腹鼓鼓了。夏天的风才吹过三阵,麦地就躁动了,麦子们丢掉少妇的羞涩和矜持,大声喧嚷着,它们内心的焦躁抬高了空气的温度,你感到太阳在下火,在大把大把挥霍着祖上的积蓄。大地现在就是一个铁匠铺子,风抡起铁锤把麦子锻打,把村庄锻打,把一只斑鸠打成一根钉子,牢牢钉住午后的躁动,把一个弯腰走路的人打成一把镰,在麦垄间蜿蜒游动。
麦子的内心已黄得不行了,麦子的心跳已跳出胸腔了。
麦子的身体开始上锈,风吹一遍,锈就爬高一寸,鸟叫一声,锈就加厚一层。也不知道是哪一棵最先黄透的,也不知道是哪一棵最后黄透的,更不知道最后黄透的比最先黄透的,落后了几秒。枯黄枯黄的麦子站在那里,反而异常的平静,麦地里再也听不到焦躁的喧响,所有的麦子都明白,它们就要回家了,所有的麦子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着镰刀庄重的一吻,像等待一个完美的爱情。
麦子朝思暮想的故乡在村庄,那是它灵魂的故乡,是它身体和心灵的最终归宿。它喜欢躺在粮囤里,或者窝在一个角落里,有蛛网网住岁月的风尘,有蛐蛐拨响月光的琴弦,有大风呼啸着搬运暮色和云朵,有一场雪把大地漂白却把乌鸦染得更黑……它喜欢时光凝固,凝固在一个静静的夜里,灯光摇曳,炉火微醺,鸡不叫狗不咬了,羊也睡着了,牛也嚼碎了最后一口坚硬的孤独。它伸伸懒腰,打个呵欠,可竟然不舍得睡去,它要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它要彻彻底底化在这安详的时光里,它知道这样的安逸和幸福毕竟不会永远,它会在某个时刻重新流浪,重回大地的子宫,去完成又一次孕育,它又会在艰难的跋涉里,在日子的泥泞中,一次次眺望村庄,眺望它灵魂的故乡。
有时候我会想,村庄就是一个温暖的屋檐,庇护着麦子,庇护着麦子一样的我们,即使我们远走高飞漂泊得再远,也总会在寂寞的夜里向村庄的方向遥望,把心里的泪,淅沥成窗外冷冷的雨。那些在外所受的委屈和艰辛瞬间就不算什么了,村庄在我们心底点亮一盏明亮的灯,照彻暗夜,照彻季节的寒凉,直到把我们的灵魂照得澄澈通透。
和一棵麦子一样,不管走出村庄多远、多久,我们都是流浪的孩子,每一个流浪的孩子的心里,都装着一个灵魂的故乡,它在那里痴痴地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在疲惫的时候投入它温暖的怀抱。当我们披一身风雪跨进村庄的门槛,俗世的繁华瞬间落幕,我们终于又回归了我们——那个最初的我们,那个从未被世界修改过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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