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邯郸有条联纺路。联纺路与纺织有关。
作为产棉区,邯郸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棉纺企业兴盛,最著名的有四大棉纺厂,除了一厂在市区南部外,棉二棉三棉四都在市区北部,由西向东毗邻相连,联纺路北边是厂区,路南是各棉纺厂对应的家属院。联纺路因此而得名。
在我出生前几年,父母已经住在三厂对面苏联援建的尖顶楼房里,这样的楼房联纺路有八栋,三厂有两栋,二厂四厂各有三栋,从东向西一字排开,棕色砖小窗,当时非常气派。住着从全国各地调来援助邯郸棉纺厂的纺织人,家庭也跟随而来,有东北的大连人、海城人,有南方的上海人、四川人等等。我四岁时,我家楼前有十栋红砖新楼,住进去的大部分是傲气十足的天津人。说他们傲气,不仅是穿着靓丽说话声调高昂与众不同,而且是作为见多识广、市井文化的天津港人,来到充其量是个镇的地方,所散发出的傲气。来自不同城市的家庭汇聚这里,宛如江河交汇奔涌中激荡出新的人文内涵。当年,三厂大门一开,下班鱼贯而出的年轻人洒脱、洋气,竟让路人以为来到了花花世界香港。那时邯郸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至今还有不少人提起:邯郸看联纺,联纺看三厂,三厂是邯郸的小香港。联纺路也一度是邯郸的象征,不仅各类纺织品在国内外响当当,生活消费也引领时尚多年。天津人有句老话:吃尽穿艳。有了天津人的参与,一个崇尚时髦、自由、精致的邯郸城市形象已见雏形。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我现在保持爱美的习惯,甚至有人夸我穿衣时尚有品位,就得益于在此多年的浸染。这种浸染,不是邯郸本土自发,而是得益于天津人。
夏天的傍晚,联纺路人气最旺。那时,马路上也没什么车辆,人们在干净的马路上铺上凉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大人摇着扇子,孩子躺在凉席上数着星星;四五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姑娘、小媳妇手里织着毛活聊着天;天津人马伯伯和几位大叔聚在一起细数着天津劝业场的繁华、吃穿文化、戏园子里的八卦等等有趣的故事。
当我听说天津劝业场是个六层高的大商场,我惊讶不已,这大大超越了我年幼有限的想象力。大人们说, 其实,天津并不遥远,五十年代滏阳河还有通向天津的货船,邯郸的煤炭棉花还有陶瓷曾源源不断送往天津,天津的工业品也销往邯郸。后来水少了,水路就不通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达的公路和铁路。我曾站在滏阳河边,遥望远去的流水,竭力想象河流尽头的天津。
二
太阳的光芒轻柔曼妙地洒向联纺路,让回忆中的往事泛起层层点点温热。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条路上却荡漾着时尚的风光……
那些年吃、穿、用都要凭票供应,人要穿出漂亮,谈何容易?这并没难住邯郸的天津人:他们将一条普通的劳动布裤子捯饬成瘦瘦的紧腿裤,再配上一件盖过臀部的大褂子,脚穿一双黑布白边懒汉鞋,非常潇洒。有的人裤子破了没钱买新的,就在裤子膝盖和屁股破洞的地方用缝纫机钅匝 成一圈圈跑道似的补丁。那时,家里有缝纫机的不多,基本上都是手工补衣服,虽然是补丁衣服,机器补上去的却显得很拽、很神气。没想到,这种补丁衣服,竟然在联纺风靡起来,人们在没破的裤子上也钅匝 上了“跑道”。天津人管这叫“派”,给千人同款的年代,增添了一抹潮流范儿。
然而,这种“派”,有时会伤害到一些生性率直、思想保守的当地人。邯郸人胖三赶时髦如影相随,也在没有破的裤子上补上了跑道补丁,惹得他爹把他打了一顿,边打边骂道:N奶奶嘞,你去要饭彻(吃)吧。
他爹到底也想不明白,还有人喜欢穿补丁衣服的,而在好衣服上补上补丁不是吃饱撑的就是缺心眼。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时不也遭受到了众人的讥笑和反对吗?头脑最顽固的公子成不也穿上了短小的胡服吗?接受和吸纳外来服饰文化是邯郸自古的传统。
有一次,院里一个天津小青年梳着大背头,穿着时髦的大褂瘦裤,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经过三里铺村,被当地几个年轻人拦住,暴打了一顿。他鼻青脸肿跑回家,邻居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是丈二和尚嘛也不知道啊!缺了大德的介也太野蛮了,要搁在我们天津卫非削他不可!哼!小妈妈的,我介不成废物点心了吗?二猴赶眼子———真憋火儿。
听他说话叭叭的,真动起手来也是识时务为俊杰。他万万没料到,这是一个蓄谋好的教训行动。平素低调、省吃俭用的当地人早就对这些讲吃讲穿、小富苟安的天津人恨不打一处来了。 一场殴打也涵盖了两种文化的碰撞。
联纺路上最赏心悦目的还是那些遛弯的姑娘们。一位天津姐姐最抢眼,光洁白皙的皮肤,就像温室里娇嫩的水仙花。她穿着一条浅色瘦瘦的水裤,粉色的短袖衫盖过臀部,脚蹬一双白色的护士鞋,手里用钩针织着家居饰品,织好的一半搭在肩上,有意无意地形成了一个白色镂空式的披肩,有粉色做底,分外醒目漂亮。她那美丽的倩影,犹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吸引着路边男男女女倾慕的目光。夜色渐深,月亮还没升起来,朝霞女神已向我频频招手……这是联纺路给我最深刻最美妙的记忆。
三
“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意思是天津人为吃海货可以当家底,这句话可信度有待考证。但是邯郸的天津人只要听说哪家水产门市来了黄花鱼,他们比太阳起得都早,在水产门市前排出一条蜿蜒长队。每次店里来的黄花鱼,基本上都被天津人包圆了。谁家的鱼炖得香不香,他们嚷嚷得整个单元都知道。他们的对话也挺有意思。“谁们家炖的鱼儿?还行,就是味差点儿,煎鱼火候有点过。”炖鱼那家听见了搭上一句:“您就凑合着闻吧,介鱼炖成介样就不错了,您还以为在天津卫哪!”他们吃鱼要用油煎过再慢火炖,若是在天津他们每人每月有半斤油尚可煎鱼,而到了邯郸每人每月只有二两油,真不知道煎了鱼,还拿什么炒菜。为了吃上鲜美的海货,他们做鱼工序是决不能省的,哪怕明天用水煮菜也在所不惜。
邯郸的滏阳河虽然也是海河流域,但是,与天津人的口味相比,邯郸人似乎习惯于陆地上的食材。前几年我与同事聊天,她说,六十年代她家门前有条河沟,河沟里有很多鱼,没人打捞,因为根本不知道能吃。后来,爱吃鱼的天津人到那里捞鱼,才知道那东西好吃。如今,邯郸人不仅爱吃鱼,连海里的皮皮虾、螃蟹都成了家家餐桌上的美味。而邯郸的大锅菜也同样让吃上很讲究的天津人赞不绝口,不仅是各家酒席上必备的一道下饭菜,若是谁听说邯郸附近村里有会(集),就联系朋友扯上关系,去那里赶会,就是为了吃上一口当地的大锅菜。邯郸人的饮食同样影响着天津人。
与邯郸人饭前一袋烟、饭后聊聊天的休憩方式相比,天津人的娱乐方式也令当地人瞠目。
天津青年爱习武,摔跤是他们常玩的项目。在三厂大门口附近,他们穿上摔跤背心,系上布腰带,两个人在一个圆圈内转上一两圈,拉开架势,身子前探,两只胳膊随着膀子摇晃前走、侧走,忽然启动一个快速漂亮的小摔将对方翻倒在地。下夜班的大人们也顾不上回家休息,和小孩们一起围在圈外,手举饭盒使劲摇晃勺子在饭盒里发出“咣咣”的撞击声来助威。
双杠是天津小青年为了练胸肌、练臂力建在楼前的,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件豪华的大玩具。每天都有三五一伙的年轻人们排队等着锻炼,他们一边做着臂屈伸,一边数着,看谁做得多。做完之后,会裸露他们的胸肌弯起他们的胳膊,握紧拳头说:瞧瞧介块肌肉疙瘩。那个“块”小的,自然被同伴讥笑一番。之后,拼命练几日再一比高下。他们一走,我和小伙伴们立马翻上翻下玩得不亦乐乎。
这些充满朝气的天津青年,让单调贫乏的休闲文化生活变得丰富有趣起来,就连三厂大门前的小树林也被放倒一片,建起了一个篮球场,荒凉寂寞的小树林常常回荡着阵阵加油呐喊声。
四
天津方言也一度成为学校里的时髦语。天津话一般是将普通话的舌尖后音zh、ch、sh,分别读为舌尖前音z、c、s,如“中”读为“宗”、“吃”读为“呲”、“山”读为“三”等。和他们一起呆久了,我们这些说普通话的字音就受到了影响,不知不觉说成了天津音的普通话。天津方言讲究“哏”,幽默诙谐。你不小心踩他一脚,他不会直接怪你,反而会说:对不起涅了,硌着涅交(脚)了吧?如你听不出话中带刺,那声调还真的像唱歌一样好听。犯错的人像吃了苍蝇似的,脸红红的,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
像这样的邯郸人是有点涵养的,若换个蛮性子的,岂能受这窝囊气?!急了就会骂:N奶奶嘞!骂脏字显得没有教养,倒不如大大方方回他一句:“没关系,仗着我鞋底硬。”这种骂人的方式很聪明,不带脏字,戳人痛处,最犀利,最恶心人。
其实骂人的口头禅各地都有,邯郸人骂奶奶,北京人骂姥姥,天津人聪明,骂人不骂祖辈,骂小妈妈,因为小妈妈人家也未必有。但是毕竟骂的是女人,也不可取。
如今,不知什么时候邯郸人骂奶奶的少了。人们在与外来文化的交流中,不断开启民智、改良风气,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文化素养。
邯郸方言独特,音节起伏不大,缺乏韵味,像邯郸人平实的性格。想改变浓重的邯郸口语也不太容易,有的人学说普通话,土不土洋不洋感觉不好听,然而对文明的向往和追求却从没停止。如今,他们的孩子们在外面也说起了普通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津方言淡出了流行圈。我听朋友讲,她们小区有个卖天津小吃的大姐,起初她用天津话叫卖,没什么人买。有人悄悄告诉她其中的原因是:天津人傲气。后来,卖耳朵眼炸糕的大姐改变了营销策略,改说普通话。果然,拉近了与本地人的距离,生意火爆起来。
我有一次去菜场买菜,发现邻居白大妈在菜市场也学会了几句邯郸土语,并用邯郸话与菜贩子讨价还价。白大妈以为这样就不会遭到菜贩子缺斤短两的算计。天津人为了适应环境、缩小地域语言歧视带来的不平等,也不得不暂时忘掉自己的方言。高调的天津方言被入乡随俗的落后势力所同化。忘了谁说的“从群体而言,唯有走向合作与和解,人类才有可能真正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五
时移世易,纺织企业日渐萎缩,而联纺路却生机焕然。过去窄窄的联纺路已从双向两车道扩建成双向六车道,路两旁相继矗立起的一座座高楼大厦,已经大大超出了“联纺”的意涵。那些曾经的天津人和他们的故事也渐渐同化在时光前行的脚步中。如今在这条路上各地方言都有,曾经风靡一时的天津话只是偶尔会在老人们的闲谈中流露几句,如同龟缩在角落里的纺织厂一样,都成了历史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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