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据说很喜欢猫。
我整天叽叽咕咕的,表达自己多么爱猫多么想有一只猫。爸爸对我一向有求必应,所以有一天他就真的抱回了一只猫。
现在来看,幼儿时期的我只是受了《小猫钓鱼》之类童话故事的影响,对真正的猫完全缺乏了解。包括它有温热会扭动的身子,忧郁的眼神,还有突然张口后的牙齿。总之,看到真猫后的我大声尖叫,花容失色,把自己和小猫都吓得不轻。
猫当然没有养在家里,爸爸的总结是,孙公好猫。
这件事对我没什么影响,就是后来在学校学到“叶公好龙”这个成语时,会觉得爸爸的比喻除了那个“公”字以外,其他都非常的贴切。
时隔数十年,这个秋天,我正坐在沈师傅开的帕杰罗越野车里,和四个朋友,一路往北,决定游遍北疆。
北疆公路绵长,逶迤不绝。暮色晨光中,车窗外是热烈和壮观的,时而是茫茫戈壁,时而是连接天际的草地,更有如鬼魅般的险峻地貌。我们的车像一叶孤舟,飘浮在北疆广袤无边的大地上,我们将要去传说中的可可托海,去满是黄叶的喀纳斯,去克拉玛依,去魔鬼城。当然,我们也会在路上看到落日余晖中成群的牛羊,被秋风染成五顏六色的山林,成片闪光的白蜡树干,或是冷热交替的清晨,山脚下那一堆层层叠叠的云雾。
途中最常见的状况是公路上突然尘土飞扬,一大群羊开始慢吞吞地横穿马路,沈师傅停车,礼貌地为它们让路。可它们呢,挤在我们的车边,目中无人,神情坦然。贴着车窗看它们,其实它们又是很严肃的样子,好像背负着某种使命,全然不屑于我们在车里大呼小叫地拍照。在羊群的最后,总会出现一个人,大多穿迷彩服,或走路,或骑马骑摩托,脸黑黑的,表情和他的羊群一模一样。他和他的羊群们,出现在清晨、午后或日暮,背景是北疆的草地、戈壁和蓝天。
在北疆的土地上,到处生活着哈萨克族牧民,他们和他们的羊群不断地和我们擦肩,在北疆的风景中进进出出。在我心里,他们和我之间可不是素昧平生的。信不信由你,在车里,我是这么说的:
我每天早上在绣着花的羊毛毡上醒来,对毡房稍做整理后,就开始一天的工作。首先我得把昨天挤好的牛奶脱脂、煮沸、沥干,制作成干酪,以便于长期保存。这份活完成后,我就低头弯腰跨出了毡房。
四周空气清冽寒冷,空旷的大地,深邃的蓝天,晨光中,草地深绿,带着昨晚的霜露。我提着水桶,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终于拨开杂草,在一小湾水塘中舀到了水。
提水回家后,我在花毡上铺开餐布,斟上茶水,放进黄油,招呼在外忙碌的哈萨克族阿克拜妈妈和她的女儿卡西来喝茶。我以一个汉人的身份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似乎是客人,又似乎不是。
中午时分,阳光直射下来,草地蒸腾出白白的雾气,我无所事事,躺在花毡上睡去。
夕阳西下,是牛羊入栏的时刻,我站在高一点的坡上,眺望远处。我能看到在艳红色的天际中,我家的羊慢慢出现,接着,越来越多,白色的羊群气势恢弘地蜿蜒而来。羊群尽头,有一匹通红的骏马,那是阿克拜妈妈的儿子,大男孩斯马胡力赶着羊群回来了。我立刻和阿克拜妈妈、卡西一起奋力投入到驱赶羊群中,清点好数量,让它们统统入栏后,一切才会安静下来。
我和阿克拜妈妈一家人,围坐在花毡上,铺开餐布,共进晚餐。晚餐有时由我做,有时由阿克拜妈妈做,食物非常简单,黄油、馕、一颗洋葱或半个土豆。
荒野的夜晚极其黑暗,我们的毡房有太阳能供电,我们点起了灯,然后互相交谈,哈语汉语交替。阿克拜妈妈一边做针线活,一边会说很多笑话,而卡西和斯马胡力则打打闹闹一刻不停。后来,在阿克拜妈妈一再催促下,我们不再讲话,慢慢进入了梦乡。
如果从远处看,从高处看,我和这一家人就睡在了巨大草原中间,苍穹之下,几乎无遮无拦。但我们并不害怕,也不觉得多么孤单,因为哈萨克人祖祖辈辈就是这么生活的。
有时,我也会参与一些重大的作业,比如,和几户牧民一起联合手工制作羊毛花毡,为盛大的托依(聚会)准备食物,与他们一起把整个家打包在骆驼背上,在风雨中转场,治疗生病的羊。我和我的牧民家庭一起在自然界中生活,也与他们一起在荒野中忍受寂寞。
我的讲述,配合着窗外的背景,真实得让我自己沉迷其中,差点不能自拨。同行的四个人中,有一位是发小,她对我无比了解,此时,她斜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有点心虚,说,当然啦,那个我不是真实的我,是心里的那个我嘛。不过,说起来,谁能不向往这样一种无拘无束的与自然亲密接触的生活呢?我嘛,我只要一个卫生间,有网络,再有一辆车,就还是可以的嘛。
发小仍在同情地看着我,我想了想,改口道,当然,车子可以放弃,那个时候,我已会骑马了。
后来,我又想了想,决定再放弃网络,但卫生间——正在我纠结着难以抉择、痛苦万分的时候,发小发声道:“做梦!”
开车的沈师傅是导游兼司机,他是个地道的新疆人。不知是听了我的讲述还是怎的,他决定在可可托海景区内预订一个蒙古包,让我们稍稍体验一下牧民生活。
就我的游牧生活经验来看,我们当晚入住的蒙古包极其豪华,高高的地台铺着厚厚的花毡,四周堆放着厚厚的被褥,墙上挂满了挂毯,还有哈萨克人传统的服饰,马头琴,羊毛帽子。
一个年轻女孩接待我们,为我们烤了新鲜的羊肉。晚上,年轻女孩和蒙古包的主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与我们一起在蒙古包内和着音乐跳舞,她们舞姿舒展,我们笨手笨脚,好在蒙古包灯光很暗,没人看得见我笨手笨脚,也没人知道,我一边跳舞,还在一边担心今晚如何睡觉。
那个心里的我,长时间与一个牧民家庭共同生活,我当然知道牧民没有换洗被褥的习惯,他们只在好天气的时候把花毡放在草地上拍打。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心事重重,花毡和被褥都好像有不明成分,让我疑神疑鬼。沈师傅在地台边上为我浇水,让我用手接着细细的几捧水洗了脸。没有卫生间,就算蒙古包外的星空多么璀璨耀目,我也只能感觉到无所适从,我和衣而卧,收紧身体的一切感观,我好像无法在这里生活一天,甚至几个小时。
浪漫的牧民生活就是这样被硬生生地终结了。
黑暗中,我倒是想起了我的幼儿时期,爸爸为我找来的那只猫,我不敢与它深邃的眼神对视,我还害怕它令人惊心的牙齿,就如同现在身下的花毡。真实和现实来得就是这么突然,对于这一切,我好像都没有准备好,我沮丧极了。
第二天,沈师傅笑眯眯的,他睡得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他特意对我说,今晚我们将到达布尔津,这可是个大城市,他会预订一个好的酒店,他意味深长,我气短心虚。
后来,我们的旅行一直有网络、有酒店、有越野车。只是再看到毡房牧民,我再也无法讲述我的牧民家庭生活了,他们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更让我遥不可及、力不从心。
那天黄昏的时候,在喀纳斯的图瓦新村里,我们被几个图瓦族小伙子鼓动着去骑马。我记得在我的牧民生活中,我是会骑马的,但有时在转场的路上,如果遇到河流,我就会害怕,骑着马在河边彷徨不已。那时,斯马胡力会回过来,他跳上我的马,从后面抱紧我,吆喝着帮助我策马过河。每当这时,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用汉语叫斯马胡力“小家伙”,也不去抱怨他总是独占家中所有最好吃的东西。
现实中,就在今天,在那匹黑马上抱紧我的,应该是一个图瓦族男孩,他看上去又黑又瘦。他把那匹黑马騎得飞快,草地大得无边无际,我也不知他要跑到哪里去。马背剧烈起伏,我听到他高声吆喝,马越跑越快。我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与那个想象中的我合二为一,不要害怕,我要相信斯马胡力,他不是个小孩子了,游牧民族家庭中的男孩成熟得很快,他们很早很早就成为家庭的支柱,像个成年男人那样保护着家里的女人和牛羊。
果然,他带着我安全地过了河。那是一片更大更深邃的草场,夕阳的最后一点光线好像都留在了这片草场,无限广袤,远处一排排白蜡树雪白的树干,在夕阳里闪着耀眼的光,树叶比其他地方更黄,沙沙地和着风。远处草地上还有两匹马,一白一棕,见到我们,突然狂奔起来,我的马也激动起来,冲上去与它们并肩飞奔,那时,天地在我上下左右,没有目标,没有对照物,只感觉自己随着马的节奏剧烈起伏,脑子空空荡荡,我听见斯马胡力在我耳边低语,他用不熟练的汉语说:“这是我的白马,我的白马!它是我的!”是的!白马在奔跑中这么耀眼俊美,他是你的,这里全都是你的!
让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让我向往又心生畏惧的土地啊!就这一刻,因这静谧的暮色,奔腾的骏马,让我稍稍地靠近了一些些,我看到了为我跳舞的阿克拜妈妈,还有卡西,还有身后的斯马胡力,是的,这里都是你的,你们的,而我只是心驰神往,我只是冲动着任性喜爱,可我又多么害怕看到你们在转场途中被雨水浸透的所有家当,我也害怕看到你们长期居住旷野,因缺乏维生素而溃烂的口腔。我向你们说,我只是路过,我刻意着路过这里,其实我只是想离你们再近一点点。
事实上,那个牧民家庭中的汉人女孩,那个过着牧民生活的我,是写《我的阿勒泰》的李娟,我想起她曾说,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地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转过身去。
就在那时,李娟说她看见了某个人,热切又温暖地等待着她。而我,就在图瓦新村某个空旷的草场上,由斯马胡力保护着策马飞驰的时候,就在他用力攥过缰绳让马扭身掉头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一个人。
她寂寞地站在一片夕阳的辉煌中,无法感叹美丽,拼命压抑着无来由的感动。她那么幼小,明明就是当年那个执拗任性的我,因为那么的爱猫却不能真正去接近它、抚摸它、拥有它,终于因着对自己的无比失望而沮丧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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