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繼父回他儿子家过节,我将母亲接到了我家。
搬进新房后,这是母亲第一次来我家。九十二岁高龄的母亲从车上下来,走了不足二百米的胡同,就累得不行,进门先倒在我事先为她准备的小床上。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就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参观。她一个劲儿地夸新房子敞亮,感叹一辈子没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她欣悦的目光落到客厅里的几盆花上停住了,接着一叠连声地责备我说:
“新房子不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放这么多破花儿干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扔出去!”
我无语,女儿捂着嘴,忍俊不禁地躲进自己的闺房偷着乐去了。
我是老生女儿,记事起父亲就已老迈。小父亲二十一岁的母亲属牛,是我家的顶梁柱,能干、火爆、强悍。从她和父亲隔三差五的争吵中,我知道是一个瞒天过海的媒婆,促成了他们的婚姻。她隐瞒了父亲的真实年龄。据说母亲在一棵大树下,远远地看父亲从大路上走了一趟,便点头应允了。父亲白净英俊的脸庞和高大挺拔的身材,掩盖了岁月的痕迹。姥姥因为两个当土八路的舅舅被地主恶霸活埋,找女婿非要穷得门当户对不可。因此对父亲赤贫的家庭出身非常满意。母亲坐着吹吹打打的花轿进门,接二连三地生下一大堆孩子,才知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真正含义。大哥出生的时候正好抗战胜利,父亲已经四十五岁,解放前给人扛活的过度劳累,拉弯了他的腰。到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腰弯得很厉害,只能拄着拐棍了。父亲在生产队种菜、种瓜,晚上看园,还是挣不到一个整劳力的工分。而母亲整天风风火火地夹在一大帮壮年的男劳力中间挖沟栽树,推车挑土,挣整十分。我们生产队有一个叫通文的男人不服气,嫌母亲的工分比他高。当时正值麦收。那时候为了多一点柴火烧炕,通常都是拔麦子。这样麦根儿也可以烧,还不用耪地。第二天拔麦,母亲的畦子正好紧挨着通文的。开始拔麦了,母亲弯腰揽过一大丛麦子,两只胳膊一用力就拔起来了,踢净土放在身后,又飞快地拔下一丛。攒够了一捆,麻利地将一把麦子麦穗一拧,再将麦秆一分为二,哈腰将麦子捆成一个麦个子竖在地上。不一会儿,母亲就把通文甩到后面,她身后的麦个子站成了长长的一排。麦畦子很长,有二百多米。母亲拔到头,又回到地头,重新拔起来,竟然又赶上了正忙得手忙脚乱的通文,母亲把麦子放下,叫来了生产队长,通文臊得脸通红,晚上就来到我家找父亲道歉……
三年自然灾害,我们村也吃食堂,出工的管饭不出工的没有饭,饿死了三十多口人。母亲把自己的口粮偷偷省下来,拿回家给父亲和不能出工的小孩子吃,自己饿着肚子挑水浇玉米。一天挑一百多担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天文数字。去年天旱,玉米出苗不齐,我也曾挑水补种,摇摇晃晃只挑了二十多担水便累得呲牙咧嘴,肩膀压得又肿又痛。
母亲地里活儿不让须眉,还会做饭,又快又好吃。春天闹饥荒,她下地总会带着一个提篓子,人家休息的时候,她在田边地头挖七七菜,收工回家摘洗干净,做面疙瘩汤喝。七七菜叶子的边缘有细刺,挖的时候扎手,做成面疙瘩汤却鲜香滑溜,很是美味。七七菜有凉血止血祛瘀消肿的功能,还能预防疮疖。那时卫生条件不好,好多人家孩子长疮长疖,我们兄妹的皮肤却都很好。母亲还喜欢挖马齿苋,炒着吃,或者焯了用蒜泥拌着吃。吃不了的就摊在高粱秆串的盖顶上晒干,留着冬天做大包子吃。晒过的马齿苋与猪肉很对味儿,艮艮的香喷喷的,风味很独特。我家自留园北边的篱笆是一大排木槿树,春天绿油油的嫩叶,硕大的粉色花朵,都是母亲的好食材。炒了吃,或者拌上面粉蒸了吃,粉绿相间,鲜香嫩滑,吃得我们小肚儿溜圆。饱了口福饱不了眼福。那些木槿树,刚长得郁郁葱葱就被洗劫得惨不忍睹。我很心疼,母亲则不以为然地说:种了不就给人吃的么,吃了还会再长,有什么好心疼的!
父亲喜欢花,江西腊,大理菊,家桃花……将园子装点得姹紫嫣红。乡亲们经过这里,每每赞不绝口。园子里有一口甜水井,只要有小孩子跟着大人来挑水,母亲就大把大把地掐花儿送人。别人家的小孩子捧着花儿欢天喜地,我的心就疼得要命。母亲的口头禅就是:种这么多花儿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喂猪,白占地浪费粪……
宽厚的父亲,每每笑呵呵地看着母亲把他种的花儿送人。可是每年秋天,他都会采收花种,悉心地收藏起来,来年照种不误。我的相貌随父亲,爱花的天性也随他。父母性格的不合除了年龄因素,恐怕也就是对精神与物质的需求不同吧。很多年以后,我在微信圈读到一篇文章,《婚姻是一场精神上的门当户对》,感觉句句一针见血,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我的爱花草爱幻想爱读书爱写作,很长一段时间是母亲的心病。没考上大学,就该安安分分地种地,早早地嫁人生子。可我就是不听她的。她听不见我内心的苦闷与呐喊,我也不能理解她物质至上的功利心态。我的书常常被母亲撕掉;晚上写着写着就陷入黑暗;我养得好好的花儿,出去学习几个月回来,干得点火就能着……又一次,我很不解地问母亲:你不喜欢花儿,怎么会给我起个这样的乳名?她说:没有名儿起了呗,看看小嫚儿长得挺不丑的,就叫花儿了……
我就像一棵卑微的太阳花,执拗地生长在母亲并不赏识的目光下。干旱旱不死,脚踩踩不断,一点土一点阳光一点风雨,只管铺开一地的灿烂。后来我的文章在刊物上登出来,母亲拿着稿费汇款单,满心喜悦地说:没想到写字还能挣钱。她从此解除了对我的“灯火管制”,不再在我写东西的时候关灯断电了……
母亲最引以自豪的是我的女红。从小我的袜子破了,都是自己补。脚前头补得舒展,脚后跟也很熨帖。有一年村里有人从烟台艺品厂领来绣地毯的活儿,有点像现在的十字绣。要照着图纸,用纯毛毛线在底布上绣上庄重典雅的牡丹花。地毯要出口,同一色系的毛线颜色差异很小,用以凸显花叶在不同光影下的阴暗变化,质量要求非常高。我几乎一学就会,绣出来的全是合格品。有时候赶活儿,要没白没夜地绣。一匹匹的地毯从绣花棚子上卸下来,牡丹或者妖娆地盛开,或者含苞待放,真是美丽无比。母亲喜欢我做出来的针线活儿,喜欢我实实在在地干活挣钱。这是母亲对我最好最温柔的时候。我每天吃了饭就趴在绣花棚子上飞针走线,母亲则乐呵呵地做家务。没有地毯活儿的时候,我就和母亲一起,为村里的裁缝铺钉扣子嵌底边,那时流行套在棉袄上的缎子罩衣,我们把剩余的布打成斜边,用针线打成绦子,盘成古色古香的布扣儿,花样有蝴蝶、葫芦、佛手、一字……与华贵的绸缎衣服相得益彰,格外典雅。我们娘儿俩白天黑夜地赶活儿,那是母女俩心最齐的时光。母亲不爱花儿,心里却有很多的花样儿。有时候真觉得母亲口是心非,花儿明明都开在她心里。
当我提出要拿着一冬天辛辛苦苦绣地毯钉盘扣的钱去鲁迅文学院作家短训班进修时,母亲很无奈,但还是同意了。她本来是希望我用这些钱为自己买一些好嫁妆的。母女俩以往的对抗与摩擦告诉她,我喜欢另一种劳动,喜欢另一种收获。毕竟稿费通知单,让她看到了一星希望,她只好无奈地放飞了。
生活的水深火热,让我知道了物质与精神的距离。当我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于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跋涉时,才明白养花与拮据的生活很难两全,才理解母亲为什么执意要与柔美的花儿为敌。在苦难面前,我与母亲有了更多的相似之处。当我在陌生城市的烈日下拉着一车废品挥汗如雨地爬坡时,当我在异乡的风雨里骑着脚蹬三轮马不停蹄地送奶时,当我挥着扫帚清扫雨后落叶遍地的街道时,我发现我不再是一朵娇弱的花儿,生命的枝条变得坚硬而粗粝。原来坚强和柔韧都不是天生的,生活的夹缝里人心的隐蔽处,才是安放花朵的地方,它会引领你百折不回,努力地向前向前。
时光如流,年少时轻盈的浪漫与幻想,早已落地生根成实实在在的花红柳绿。我在老家重新拥有了一个窗明几净的新家。多年的漂泊没有磨掉我对花草的喜爱,也没有折断文字的翅膀。我呵护着女儿们所有的娇嫩和柔软,也默认母亲铁板一块的物质生活哲学。生活给予我的,我都给予了泥土;花儿告诉我的,我都倾诉给文字……
我给母亲剪了头发,为她舒舒服服地洗了淋浴。我们在一床被窝里亲热地说话聊天,抚摸着她松弛的皮肤,我真切地感觉到她此刻的幸福和欣悦。多少年来,耿耿于怀于母亲的不爱花儿和对我精神追求的打压,如今烟消云散。母亲不再为生活奔命,而我在知命之年,也终于能有机会与母亲肌肤相亲,一圆儿时的恋母梦了。
很想让母亲明白,与花儿为敌,并不是打开幸福生活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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