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大牛圈,出杉木订的栅栏门,往上走几步,有个小土台,平平展展的,有块小晒箕那么大。
凿这么个小土台子干什么,有啥用,我搞不清父亲的想法。
父亲正值壮年,有好多想法。我们四个小孩子走不进他的想法里,连母亲也走不进。他闷头干活,一天天,一年年。干什么,怎么干,他直接想在心里,一样样地干成想的样子就成了。母亲病了,出不成坡,经常唠叨些意见什么的,像一只鸟,天天唱那么几句。父亲有时理,有时懒得理。收工回到家,他极少说话。倒是每次出了门,去了趟别处,回来后滔滔不绝,能讲上好一阵子。有说有笑的。我们一家子看着他,看他笑时的眉和眼,端得平平的叶子烟袋,替他高兴。一家人中,只要他笑过了,就好。其实他善于说话,说得很有意思。作坊村里过红事白事,他不时被请为知客先生,指手画脚,喷着口水星子,蛮像回事。
我猜想是砌大牛圈时,父亲为了就近,在这地方取了石头。石头取过后,自然留下一个平台。这么近的石头,不需要背,向下一滚就成了。
父亲是个石匠。他眼里的石头就像汪家垭宋贵眼里的酒,我们几个孩子眼里的好饭好菜。我们一般只能吃苞谷面饭。为吃米饭,天天盼来客。来了客,母亲准换新衣裳样换一顿大米饭。
父亲拆开一个个石头,像村里杀猪匠王绪拆猪的五脏六腑。稀里哗啦、稀里哗啦,就完了。长大了我跟他学干活,搬弄石头时,他说,石头也是顺着一定的经络长的,像人的经络。找到经络,再坚硬的石头也听话得像头羊羔。
石头再听话,也不能无休止拆下去。这里,是朝阳观虎地的虎腰。上面就是虎头,高高在上地蹲伏着那座我们曾经住过的老庙——再拆,塌方了怎么办。父亲懂石头的经络,也懂山的经络。山的经络大约就是风水。
石头取走,留下一块空地。大牛圈完工了,父亲有了新想法。像一个梦醒来,怔了一怔,又接着做。何不把这空地儿捣平整,筑一个小坝子。做啥子用,估计当时没多想。朝阳观是他的,小土台也是他的,根本不用想。后来,我顺着父亲的想法,才想明白,好多事如父亲的小土台一样,先不想做啥用,后来就有了大用。
平整这样一个小土台花不了啥工夫。费几个早饭前的工就够了。母亲病后,一顿早饭,要做到十点钟才能做好。就地取材,把碎石头捡起,砌成胳膊肘儿形的半圆培坎。把原来长石头的大坑小坑用土填平,踩瓷实。平展的坝子出现在朝阳观时,父亲像小孩子的我们捏成了一个泥巴娃娃样高兴。
一个平台,不能确定做啥子用不要紧。至少他心里的坑坑洼洼,填平补齐了不少。我又干成了一件事。我在朝阳观活过。在朝阳观这个只有一朵云彩小的地方,父亲就是用这种方式,慢慢地把一个个地里的坑、心中的坑填平的。这都是长大后我知道的。小时候,我以为在朝阳观过日子就是闹着玩儿的,像玩泥巴样好玩。
过了段时间,父亲背了一背篓柴,看准了,往这小平台上轰地一倒,这里,就成了一个新的柴码子。
父亲壮年时,我们家至少有四个柴码子。
那么多的柴,胡乱堆码在一起,我们叫柴码子。柴码子分两种:引火柴码子和主火柴码子。一般人家就这两堆柴,且码得秀气玲珑,像是用来观赏的。引火柴码子堆的是松毛、花梨木等叶子,做饭烤火时,抽出一些,用来引火。主火柴码子堆的是松树枝、花栎木、其他杂树。主火柴又叫硬实柴。没有主火柴的火,就像没有主心骨的人,刚刚旺一会儿就熄掉了。
我们的柴码子让整个作坊村羡慕。父亲并不满足,常在别人的眼皮下,一点一点地加高。父亲加的是面子。那时,柴方水便是村子的最高生活愿景。高得不能再高,岌岌可危后,就向旁边摊开。反正自己的院子,想怎么摊就怎么摊。
父亲把小土台当成了主火柴码子。冬天没到,他就开始准备硬实柴了。冬天是个新出生的娃娃,父亲像个母亲,得给他准备穿的、喝的,吃的。父亲用柴,把朝阳观一个个冬天烤热乎,用柴把一个个惨白太阳煨红,用柴把一场场雪融化。
他把松树枝锯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精巧得像锄头把。花栎木、一些杂木太硬,不容易干,父亲用斧子、楔子劈开,井字形码在小土台上。有时把一头拢在一起,另一头呈圆形立在地上,像个尖尖的大斗笠,戴在土台上。劈过的柴,露出里面的木质,太阳一照,白花花的,像骨头,像村里年轻媳妇的身子,看着晃眼。
小土台戴着柴做的尖帽子,是什么感觉?一个个冬天里有风、月、星子的夜晚,小土台和硬实柴,又疯玩些什么,說些什么话,是小孩的我最想知道的——到现在我也无从知道。
我只知道,柴是大地的骨头。它们蓬勃生长,支撑大地,让大地不趴下,不软骨。
如果把柴都砍光了,把冬天烤成了夏天,大地便软成了滩,像秋后的软柿子。
父亲懂这个理。砍硬实柴时,他边砍边蓄。不像汪家垭个别人,一砍一大片,贪心得像鬼剃头。
“砍大片的叫败家子。”一次,父亲用烟袋指着横磨说。我乜一眼,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山头。
看着冬天没到,堆得高高显显、白花花的柴码子,从朝阳观过路的人都会说:
“住在柴山里,就是好啊。”
“柴方水便,柴方水便。”
父亲听了这些话,嘿嘿地笑,烟袋叭得更响了,呼噜呼噜的,像猫打鼾。硬实柴听到了,嘎嘣嘣地炸响。父亲和柴,在朝阳观的地位又升了一截,又出人头地了一回。在朝阳观,最高的成就来自一堆柴、一个大牛圈、一条好牛、一张好犁、几担丰收的谷子、几块能下雨的云……无非这些。
那些年月,是父亲住这儿颈项伸得最直的年月。在这前后,他的颈项被啥东西压着了,伸不直。
多少年后,我们一大家子陆陆续续搬进了秭归新城。我们啥都不要了,柴、大牛圈、牛、犁、谷子、下雨的云、我恋着的女娃子……我们背转身去,把背、把屁股留给朝阳观,面向城里,决绝离开。生活否定了我们,我们否定了这些成就。
父亲呢,在城里,成了个闲人。他没了成就。他天天不是睡觉、喝酒,就是端一把椅子,坐在客厅(在老家时叫堂屋)中间,等一件事。这件事是啥,他清楚,我清楚。我们从不说出来。他坐在椅子上回忆,哪些成就填平了他哪些年的坑坑洼洼。没这些,他的一生只会更加不平整,像暴雨冲垮的一块田,连个小平台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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