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里去,一定要在冬天。到山里去,一定不要坐车。
两个一定,是你的坚持,也是你的理想。因此,尽管你逃离软红十丈,到山里去过许多回,但有时不是冬天,有时又坐着车,这都不是你想要的山行。
说起来,你对山不算陌生。你出生的村子万山环绕,尽管村子绵延在一大片缓坡上,尽管你家实际上离河不远,你也算是山民了。你也曾光着脚丫在田野跑,也曾和小伙伴在草地上打滚,也曾去村后的老林打柴、摘野果子,因此,你觉得山也不过这样了。后来,你去山外读书,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见不得山了。嫌山荒野,嫌山土气,嫌山环境落后,一心要跳出去,做一个穿皮鞋的城里人。人到中年,渡尽劫波,你这城里人却又开始怀念山了。
现在,正是深冬,你进山了。
你站在山脚仰望,但觉峭拔崔嵬,硬气盘空。你的仰望就是一种膜拜,但是山无动于衷。你站在它脚下,就像一只小小蚂蚁站在你脚下瞻望你,你未必看得见蚂蚁,山也未必注意到你。山看的是云起云灭、日升月落,看的是朝代更迭、历史兴衰。但是,这不影响你的心情,如同你不影响蚂蚁的心情。蚂蚁还是会爬上你的身体,你还是会爬上山的身体。
照一般人看来,冬天的山是没有看头的,山寒水瘦,满目荒凉,一片萧条,你却毫不在意,兴致盎然。小路是粗粝的,高低不平,曲里拐弯。路旁呢,大树是没有的,挤满了荆棘灌木和荒草。你偏喜欢它们。喜欢小路的平平仄仄变化无穷,喜欢荆棘瘦硬且尖细的枝条刺向四面八方的寒气,喜欢荒草簇拥在一起将枯黄的叶片当风弹动得铮铮作响。山对面还是山。隔一条摊满乱石的河与你爬的山对峙。是比高?还是赛硬?谁也不服谁。来了一阵风,两边的山树动草摇,倒像是山的须发怒张,在相互示威。你不禁哑然失笑,想这些山多大岁数了,还喜欢玩这个,如同你小时放牛和同伴玩的把戏,真正是一伙老顽童。
山里是寂静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你一人在行走。其实你明白,你并不孤独,你是在跟着路走,跟着路边的树木荒草走。路有多长,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跟着路走,就能走进大山藏而不露的生活。路有多老,你也不晓得,你只晓得,从第一户人家在山中扎根的时候,路就开始了走动。路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炊烟依依,走出了桃红柳绿,走出了鸡鸣犬吠,走出了一部厚重而深沉的历史书。这路上,多少人的脚印重重又叠叠,多少人的梦想起起又落落,多少人的哀乐纷纷又扰扰。因此,跟着路走,你不寂寞。
走了半天,你还没到半山腰。你停下歇气,向上望。高峻的山梁上,沧桑着一块块黑色的大石头。这些石头卧在荒草中,既深沉,又神秘。风过,草动,石不动,全都陷入了地老天荒的冥想。在石头与石头的空隙处,一块块地见缝插针地落了户。远望,它们像是被谁不小心挂在了陡坡上。你不由得想,如果来一阵狂风,那些地会不会被吹跑?有地就有人家。房屋在哪里呢?你在地周围搜索了半天,无所得。当你就要放弃的时候,一声鸡啼泄露了秘密。循声望去,好家伙,一座瓦房子端端地坐在山头上看云!那地方,松、柏都嫌高,勉强爬上去几棵,疏疏落落地站着。房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看着那不动声色的房子,一些小时的记忆破土而出,生动鲜活了起来。初中时学校实行寄宿制。你班上的同学好些来自高寒山区,他们入学晚,明显比低山的孩子高大。虽然个子、年龄有差异,但很快也就混熟了。在他们和你的戏谑中,你知道了那地方有的老人一辈子没有进过一次镇,知道了他们赶场是闻鸡即起,办完事回到家就是日斜黄昏了。你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嘴唇上方已经青虚虚的同学说,他家所在的地方,不小心将盆子摔出去,那盆子车轮一样地滚,一个钟头到不得山脚。当时,说者,听者都大笑。你只当是笑话好玩。直到有一天,那摔盆子的同学的父亲来学校看他,你才有些将信将疑了。那位父亲,一个人背着近两百斤的木炭,赶了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来到镇上,当他毛发毵毵地站在你们的宿舍里,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板栗分给你们时,着实让你惊奇了一把。当时,你们正吃午饭。那同学打算将自己的饭分一半给他,这位父亲摆摆手,打开裹着的手帕,拿出几块蒸好的红苕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溜一眼门外。一大背篼木炭正沉沉地靠在土坡上等他。后来,听那同学说,他父亲卖完炭回家,摸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他又指着脚上的白色回力鞋说,这就是父亲用卖炭的钱买的。由眼前的房子,联想起过去的事情,你忽然觉得那双鞋也许是世上最白的一双鞋了。
看着那不动声色的房子,你想起了前年夏天的事。单位组织你们下乡办证。车开了好几个小时,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弯,终于到了深藏在万山丛中的一个小乡。乡政府驻地所在的街,你目光还没完全抬起来,就看到头了。来的人不多,很快就办完了事。正要走,民政干部让等等,说还有人马上来。几分钟后,一个腿瘸得厉害的中年汉子搀扶着一位白发老妇人进了屋。走得急,都有些喘吁吁的了。民政干部介绍,这是母子俩,家中就两人,儿子腿不好,母亲眼睛看不清,住在山顶,路不通,又远,所以来得迟。你注意看了下,发现他们都穿得干净、整洁,人也很精神,完全看不出残疾带给家里的那种颓唐和邋遢。老人的残疾很明显,资料很快就做好了。老人瞪着一双灰蒙蒙的眼望向你们,瘪着嘴微笑,再三道谢,说让你们跑了远路。她那位敦实的红脸膛儿子,倒了杯茶给她母亲,安静地坐在一旁,用他那柔和的双眼一会儿看看老母亲,一会儿看看你们。母子俩走后,民政干部感叹道,这户人不简单,莫看缺劳力,圈里还养了几十只羊,儿子孝顺得很,虽然腿不好,把母亲服侍得很周到,母亲视力不好,还摸索着干家务。停了下,民政干部又微微摇着头说,那么困难,从来没找过政府,我们去帮扶他家,儿子说,帮扶啥,我啥都能做,不比人家差。你心有所动,自此记住了那位红脸汉子,也记住了那个被莽莽万重山围绕的小乡。
看着那不动声色的房子,去年夜归的事浮现出来。临近年关,下乡回城,半路上天就全黑了。从中午就没停的雨夹杂着雪粒飘飘洒洒,汽车灯光努力地穿透冷冷的雨幕,指引小车在坑洼的道上行进。开始,除了雨声和黑黝黝的山影树影,什么也没有,不久,对面时不时开来小车和摩托。你起初疑惑,这么晚了,谁还往山里赶,那里面可只有几个偏远的村。在一处特别泥泞和狭窄的地段,小车放慢车速,等对面的一辆摩托通过。你透过玻璃仔细看,发现摩托上除了骑手,还坐了一男一女,都年轻,笑嘻嘻地看过来,摩托货架和坐最后面的男子的背上,都是鼓鼓囊囊的包。你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打工者回家晚了,在乡镇上租摩托往家赶。而那些小车呢,自然是有条件买车的打工者开回家的了。明白了这件事,你突然激动起来。再大的山,再远的路,只要有家,就有希望和温暖。在一处山咀,你隐约听见了犬吠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不错的,你嘴角一弯,微微笑了。
看着那不动声色的房子,你一方面思绪飞扬,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到,自己活了这么久,其实远远不懂山。
山这部厚重而深沉的书,必须用脚去丈量、用宗教的虔敬去阅读、用半世沧桑的情感去融入。脚步是基础,一步,又一步,步步精准,落在实处。一个对山不认真、不尊重的人,心中就会骄狂,步子就会虚浮,摔跤跌跟头是迟早的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古人所推崇的。先前,你以為书在桌上,路在车轮下,后来,你渐渐明白,书在天地间,路在自己的脚下。你现在是在用中年的彻悟认真践行。在山中,你弯着腰,低着头,看准每一步落脚的地方,拿捏每一步移动的距离,向上不断攀爬。你弯腰,你低头,是在向大山致敬,向历史致敬。同时,你弯腰,你低头,把自己走成一个问号,向天地发问,向历史发问,向生命发问。你每一脚下去,都是一个重重的逗号。也许,行走的过程本就没有句号。而你背靠树木的小憩,则又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就这样,行走、阅读、追问、感悟,换了乘车,能有这三种符号姿态吗?
历经辛苦,你爬到了山顶。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眼前一片开朗。对河的山起伏跌宕,青蒙蒙地绵延到天边的白云深处。这些山无不棱角分明,清劲瘦硬,像极了一首首宋诗。宋诗重肌理筋骨,天生就是为这些山做注脚的。春天的山,太软;夏天的山,太肥;秋天的山,太色;唯有这冬天的山,删繁就简,瘦棱棱,青苍苍,又精神,又爽利,非常合你的口味。望着望着,你把那些山望成了一匹匹马,锋棱瘦骨,清癯矫健,精神抖擞地站在寒气中。你不禁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它们的硬骨头,想敲一敲,是否会发出响亮的铜声。恍惚间,你一个跨步,已经骑上了神骏,西风的长鞭一响,你已飞奔而去。
你坐的时间一久,寒气就来包裹你了。其实寒气不光在包裹你,也在包裹树、包裹草、包裹石头、包裹大大小小的山。寒气如茧,万物是蛹,都在猎猎西风中静默不言。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你坐的地方不远处是一面陡峭的坡,一块石头,像是被寒气冻久了要活动筋骨,又像是要打破这笼盖四野的大寂静,一下子挣脱了束缚,翻滚着向山脚奔跑。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你的心在跳动,树的心在跳动,草的心在跳动,石头的心在跳动,千山万岭的心都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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