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的渔港渐渐寂静,像是被晾在了一旁。仲秋的霞光散散淡淡,映在渔港里,显得那么柔弱。十几艘蟹笼船呆呆地靠泊港湾,一只只圆圆的蟹笼高高地叠在舱板上,有点沉闷的模样。听说今年的梭子蟹难抲,这些渔船该是回港歇息了吧。五六艘拖虾船也挨在边上,船舷边的渔网长长地横卧,垂头丧气似的。拖虾船正是出洋的季节,这两天也回家停歇?还是卖了货,回家里一趟?
我这样边漫步、边看渔港的时候,徐老大从对面走了过来。
徐老大四五十岁,脸上烙上了浅浅的古铜色。他曾撑过冰鲜船,十多年的时光让他感到抲鱼虽有风险,却是运气好的话,来钱更快。他就借借会会的,造了艘拖虾船,当起了老大。去年,我去他的村里,他正好在村支书的办公室,便一起聊谈,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能说会道,富有活力,也是一位有闯劲儿的渔民老大。
堆积着网具的渔港边,只有他一个人走着,看上去有点孤零。他微微低着头,像在沉思,又有点郁闷。我站停,与他招呼。他一愣,又马上露出笑意,赶紧与我握手。一面之交的徐老大,立时恢复到了那天在村里见过的活络样子。他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两个人便在渔港边聊谈起来。
我就问他现在抲啥鱼? “抲花蟹,”他说,“今年的花蟹旺发啦。”
我也喜吃花蟹。花蟹的个头不大,略显圆状,杯口大的可算大花蟹了。薄薄的外壳,背上印有五个圆形的色块,淡红色。烤熟后,外壳呈桔红,那五个色块却显淡白。这样的花蟹,我们常常对半切开,红烧爆炒,或者切成碎块,与花菜一起做羹,肉质鲜嫩,味道鲜溜溜。我想,明天就让老婆去买花蟹吃。这么多的花蟹,价格一定便宜。
“可是,花蟹一多,卖不出去啦。”徐老大叹了口气,脸上泛上了一点愁容。
怎么会卖不出去呢?我以为花蟹旺产,他该高兴,想不到他愁销路了。不就是价格低一些嘛。去年梭子蟹泛滥,卖了白菜价。花蟹比不上梭子蟹,那就价格再低一点,咋会卖不出去呢?
“要是大的花蟹就好啦,冷冻厂都会收购,制成切割蟹,出口日本、韩国。可是,这一两水抲上来的,大多是小花蟹,冷冻厂不要。这不难倒人啦?”他猛猛地抽了口烟,将头转向渔港。
旺产不旺销,这的确难倒了渔民老大。
我问,花蟹这么多啊?
是啊,他点点头,一次放网,就有五百箱呐。几天工夫,船舱里就会有万把箱的花蟹。要都是个头大的,那今年的收成就不用愁啦。
我听说过,捕捞花蟹的洋地多在长江口以东的海区。花蟹生长在泥沙地上,繁殖很快。一艘拖虾船,一顶横杆拖网。这网的横杆几十米长,连接在网的下面,碗口那般粗大,看上去似钢管制成,沉重。放网时,必先将那横杆徐徐地沉入海中,网袋便随着潮汐的涌动,扩张开来。船只就拖着渔网,慢慢地驶动。横杆在船只的拖动下,地毯式地将海底扫了个遍。在泥沙地上爬动的蟹类,或者生活在海底的虾类、比目鱼等,像秋风扫落叶似的纷纷被掏进张着大口的渔网中。
这拖虾船,不仅抲虾,也拖拉进花蟹。
船只航行一个时辰后,收网。船头处的卷缆机“咯咯”地响起,系着横杆的绳索慢慢地被拉了上来。穿着雨裤和长靴的两位渔民牵着绳索,仿佛给绳索指点着方向。另两位渔民将湿漉漉的绳索盘成圆状,形成一个圆锥体。舱板上流淌起咸腥的水流,从船头流到中舱。还有两位渔民则手提竹篙,待横杆拉到船舷边,赶紧钩住横杆,立在边上的几位渔民就一起使劲儿,将笨重的横杆拖拉上来。起吊机也同时把网袋钩住,拉向舱板上空,网底朝天,“哗”的一响,舱板上立时堆满了花蟹,仿佛青褐色的小山。花蟹大多被挤压得死气沉沉,少数的乱爬,既爬向蟹群,也在舱板上乱闯乱窜。舱板上的鲜活情景就在这一刻张扬出来,洋溢在渔民的脸上。
接下来便是理蟹。渔民们套着塑料手套,把一只只个头大的花蟹装进塑料箱子。箱子高二三十公分,长方形。装了箱子后,就用碎冰塞进缝隙,盖上盖子,一箱箱地放进冰冻的船舱里。以前,花蟹的个头都较大,少量的小花蟹因为不值钱,就倒进大海。可是,现在捕捞上来的以小花蟹為多,渔民老大就犯愁。倒掉吧,白费工夫,真有点不舍,心疼;运回来呢,价钱几分钱一斤也可能难以销售,倘若销售不了,又如何办?
然而,为何多是小花蟹呢?
徐老大抽口烟,摇摇头。“也说不清啦。抲花蟹的时间也才这两个月光景。季节上看,未提前,花蟹也该长足啦。难道是气候变化的原因?这个就说不准了呢。”
小花蟹的现实就摆在徐老大的面前。
他们村的百把艘拖虾船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
网眼有没有小呢?我知道,现在的许多渔民老大常常不按规矩出牌,比如马力指标小,却安装比指标大得多的机器;比如越过中韩渔业协定所划分的界线,被韩国海警追逐,甚而被捉去判刑;比如超过规定的数量,多带几顶渔网。这渔网的网眼尺寸也有规定,捕捞什么鱼,就有什么样的渔网,规定了网眼尺寸的大小。想到了,就问道。
徐老大一口否定,哪有小网眼的?现在渔政管得严,查得紧。一旦查到,渔网没收,还要扣柴油补贴。谁还会去冒这样低级的风险?
想想也是,渔民老大现在也学乖了。
那小花蟹怎么处理呢?我又把话题拉回到小花蟹上面。
“唉,小花蟹的价格低得可怜啊。”徐老大扔掉烟蒂,用右脚搓了下,烟蒂变得粉碎。“一箱小花蟹只能卖十一元。二十多斤一箱。也就是几毛钱一斤,连油钱和人工的成本都拿不回来,途中还要占用大量的库存空间。可就算这样的价格,也得托人找关系。”
这么便宜的小花蟹怎么还要托人找关系来销售?难道菜场上没人要吗?
菜场上的销量有限啊,人家要买也只买几只。这么多的小花蟹如何销得了?再说,这花蟹不同于其他的蟹,容易发黑。一发黑,就要变腐。难保存呢。
不错,花蟹容易发黑。我也碰到过。有一次,我家里买了几只花蟹,老婆有事没及时蒸煮,放在洗涮盆里。不料,待傍晚下班回家,花蟹青褐色的外壳已失光泽。揭开蟹壳,蟹肉已呈现灰黑色,像是阴沟里掏出来似的。哪还能吃?
“就得托人找水产加工企业的关系。可时下正值水产企业加工的旺季,为着年底的销售做准备,很少有水产企业的库位让出来,给小花蟹暂时库存一下。东托人,西找关系,总算有一家水产企业能暂时库存五千箱。可是,剩余的呢?”徐老大的愁容又浮上来。“从抲上这么多的小花蟹以来,这几天我一直未好好睡着过,满脑子都是小花蟹,想着该如何来处理。可是,再翻江倒海的想,也还是想不出好办法。”
他又掏出烟,像是香烟能解除他的愁意似的。
我听了,也为他着急。像他这样的情况,又何止一家。丰收的小花蟹,带给渔民老大的却是一片愁绪。
然而,以前捕捞上小花蟹后,不都倒在海中了吗?现在,为何将它又装运回来销售呢?
我就装作不经意的想起了这个问题,带着点平淡的口气问他。他一听,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又迅即哂笑一下,抽了口烟,将嘴里的烟朝港边一吐,反问我:“不是说要保护海洋环境么?”
我赶紧回答,那当然。我们靠海吃海,尤其要保护海洋生态环境。
他就接上来说:“把小花蟹倒在海里,就会影响海洋环境啊。你们领导台上讲,渔政部门船上讲,都要我们保护海洋渔业资源,保护海洋环境。我们渔民耳朵都听出茧来啦,还能不去保护啊。”
我的心里一阵欣慰。这些年,对渔民老大的宣传教育,总算有点效果了。我们这些生长在岛上的人,怎能眼看着海洋渔业资源越益衰退?海洋环境越来越污染?一旦近海捕捞不上鱼虾,子孙后代吃什么?海洋若像大气那样污染,捕捞上来的鱼虾还能吃吗?好在这几年省里开展了打击无船舶证书、无马力指标、无捕捞许可证的“三无”渔船,对船证不符、网眼大小、海洋环境等进行整治(简称“一打三整治”)渔场的秩序有所好转,海洋环境的污染也得到了有力控制。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渔民老大的作为。听徐老大这么说,说明海洋环境保护的意识已在渔民老大的心里如波涛一般的起伏了。这莫不是一桩大好事?
可是,回想他刚才那一丝狡黠的眼神,心里又有点没个底。我就开玩笑似的试探他,有没有因为捕捞上来的小花蟹太多,舍不得倒掉,就装运回来?
他看我一眼,苦笑一下。“哪能没有这想法?将万把斤的小花蟹倒在海中,谁舍得?我们村里百把艘的拖虾船,没有一个老大把小花蟹倒掉的。倒掉了小花蟹,不是空手而归吗?即使几分钱一斤,总还能赚回些柴油钱、人工钱呢。你说是吧?”
這个我也理解。将心比心,自己当作老大,又哪会去把这么多鲜活的小花蟹白白的倒掉?然而,他们将小花蟹装运回来,口口声声说不倒在海中,是为了保护海洋环境,到底是不是如此呢?
他呵呵一笑,又掠过一丝狡黠的眼神。“我们晓得这么多小花蟹难销售,水产企业对小花蟹的收购也担心,怕万一没有客户。可是,不装运回来,难道白白倒掉?装运回来,就有一种机会,是不是?碰碰运气吧,说不定能销出去。要是都能让水产企业收购,那就上上大吉啦。”顿了顿,他又继续说,“至于说保护海洋环境,不将小花蟹倒在海里,不就在保护环境吗?当然,我们把小花蟹装运回来,向社会上说是保护海洋环境,也会引得社会的赞称、认同,就会有人给我们出点子,帮助销售。这不一兼两得吗?”说着,他有点舒心的笑起来。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样的盘算。看来,渔民老大也学会扯着大旗为自己谋利了。自然,倘若能做到像他说的那样,的确是件大好事,自当积极鼓励和支持。
然而,那些水产加工企业怕收购,也没这么多空余的库位,菜场上又销售有限,几天时间内万一难脱手,也无法暂存,这小花蟹又该如何处理呢?我是有点紧追不舍的意味了,欲想一探到底。
徐老大一愣,随后又眯眯一笑,将头转向浊黄的海面。
青灰的天幕上,几片灰白的云朵徐徐地飘动,看似漫无目的,又若朝同一方向飘移。离渔港不远处的几座小岛开始朦胧起来,山影凝重。浊黄的海水变得阴暗起来,像是也要停歇几个时辰的奔波。海面上就显得风平浪静,微波荡漾。过一个时辰,它又会喘着气,默默地涌动时起时伏的波涛。
“还能有啥法子?要么就一两分钱一斤的卖给鱼粉厂,要么只能倒掉。”他长叹了口气,将幽幽的声音飘向我的耳朵。
假若小花蟹过了保鲜期,连鱼粉厂都不敢收购,结果竟是倒掉!
倒到哪里去呢?垃圾场,还是海里?
“总要倒到垃圾场去呗。”他缓缓地说,“要不口口声声说的保护海洋环境,就是骗人的鬼话啦。”稍停,又说,“不过别的老大我保证不了,说不定也会有人趋天黑偷偷地将变黑的小花蟹倒进海里。昧良心的人总还是有的。”
徐老大的话实诚。我为他的话而欣慰。相信他万一卖不掉小花蟹,会将它拉到垃圾场。垃圾场经过压缩处理后,小花蟹就成为垃圾,装运到一座无人小岛上进行填埋。就担心有的渔民老大贪图省力,就近将小花蟹偷倒在海里。他们将小花蟹装运回来,既抱着侥幸的心态来碰碰销售赚钱的运气,又以保护海洋环境的名义招摇过市。一旦不能实现销售或者暂存的愿望,小花蟹不成为他们的包袱?像波浪拍击海岸一般,他们会将小花蟹三下五除二似的倾倒进海里。他们或许会想,海洋那么大,倒进些小花蟹,只不过是扔进一粒小石子,又怎么会影响环境?
“谁都不想将小花蟹倒进海里,可有时又不能不倒啊。”徐老大见我深思状,又似乎特意说明了一下。
我无话,只能苦笑。
“大家都急等着出海呢,”徐老大接着说,“过两天,我们的船又要出海,得在两个月的花蟹期里多抲几网。”
也是,渔民老大哪会为了这些小花蟹而耽误出海的时机?出海,意味着拥有新的生机。或许,下一次出海捕捞上来的全是大花蟹呢。渔民老大常常抱着的是碰运气,运气一好,几斤重的野生大黄鱼也能捕上几担,价值几十万元。不出海,哪来运气?他们就抢着时机。错过了时机,就错过了渔汛。他们哪会过多得去考虑小花蟹如何处理?如此说来,如果将小花蟹倒进海里,也是渔民老大的一种无奈。
我的心里释然了些,渔民老大们也不易啊。
倏地,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问他:“下次出海,假如依旧是小花蟹,还抲吗?”
“你不下网,咋晓得是不是小花蟹呢?”
“有理。可是,如果依然是小花蟹呢,下一网还放不放?”我笑着追问。
徐老大也笑笑。“还是得放网呀。就看运气啦。不放网,就连运气也碰不上。”
我点点头,也真难为渔民老大了。尽管早已有鱼探仪什么的,却也是一个模糊的阴影,要真正的捕到鱼蟹,还是得放网,待一个时辰后拉上网来,才知鱼蟹的品质、大小。像捕捞花蟹的汛期,只要找到了洋地,老大们自是毫不犹豫的放网。即使第一网捕获的多是小花蟹,第二网、第三网依然会再放下去。他们祈愿的,是捕捞上大网头的大花蟹啊。不放网,又怎知下一网捕捞上来的不是大花蟹?即使网网多是小花蟹,他们也不愿倒掉。洋地上的运气不大好,他们还想在销售上再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赚点钱呢。这就是渔民老大的心态,也是他们面对小花蟹的命运。
以大海为生、整日里漂泊在海上的渔民老大,是多么想掏空海里的鱼蟹。渔汛的旺兴头时,他们一网又一网的捕捞,兴高采烈,非要每一水满载而归;歉收时,又将小鱼小蟹的捕捞上来,以后还怎能有旺兴头?看现下的海里,哪有多少大网头?大量的小鱼小蟹都成了囊中之物,倒掉不舍,出销又难。他们赚不来钱,甚而亏损,也是愁容满面。这又是谁造成的?
我不知该如何言说,只能淡淡一笑,祝愿徐老大下一水捕捞上来的是一网网的大花蟹。
天色向晚,徐老大的背影渐渐模糊。渔船也隐隐约约起来,渔港将回归静寂。细听,惟有波涛在轻轻地舔吻堤岸,发出“扑嗤——扑嗤——”的声响,无忧无虑似的。当一张张巨大的网抛下海中时,海有没有感觉到疼痛?当大量的幼鱼小蟹被捕捞上来时,海有没有感受到悲凉?也只有海吧,依然未动声色,舒缓地掀着一棱棱的波涛,根本看不出它哪里起了变化。这可算是渔民老大们的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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