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很多寺院和庙宇,但很多都忘记了,唯独不能忘却的,是河北涞源县城的阁院寺,而阁院寺里,最令人震撼的,则是文殊殿的木工奇迹。
一进阁院寺,就被一座坐北朝南,满目尺寸巨大的斗拱簇拥,飞脊翘檐拱臂粗壮奇特,气势宏伟、昂扬、强悍、恣意,还有不事丝毫雕饰,原汁原味的沧桑,弥漫着亘古气息的高大建筑,正门匾额曰“大智文殊”所吸引。我相信,这是我所游历过的诸多寺院中,唯一的一座千年来没有修葺过的大殿,也应该是我国现存年代较早、保存最为完好的土木建筑之一。
果然如此,该县文物部门专家介绍,为了保持文殊阁的原貌,这几年拿出了很多修补的方案,但国家文物局最终都没敢定夺下来,所以,文殊殿自辽代建成以来,一直没有大修过。大殿里里外外的一块板,一颗钉,一把土,都浸蕴着丰厚的历史和文化,谁也舍不得新陈代谢这个“国宝”。据说,中国现保存最早的土木结构建筑是五台山南禅寺大殿,建于唐代,虽比文殊殿早一百多年,但前几年还经过落架重修。而如今的文殊殿,虽然在岁月的磨砺下斑驳苍老,陈旧破败,四角的斗拱还用铁网罩了起来,但却没人敢去动摇属于他在那个时代烟云下分娩出来的一砖一瓦,一石一土。
这让我想起了老家的老屋,尽管它风化得墙糟砖沙,一副颓圮的样子,但曾经的记忆、烟火和亲切,则时常让人眷恋和向往,永远舍不得它消失。
文殊殿是木材或者說是木料组合成的艺术建筑物体,是“木工”精神升华之极致,技术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典范之作。
在这里:你能见证没有生命的木头,是怎么有生命的;你能看到僵硬的木头,是怎样充满活力的;你能感受到无趣的木头,是如何变得赏心悦目的。这让我忽然联想到了儿童喜欢玩的积木,在设计者们的建议下,孩子们会搭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也可以自己尝试着组合拼凑,饶有兴趣地培养着孩子们的想象力。当然,积木只是游戏,做不好会呼啦一声倒了,倒了再重新来。但盖房子不行,这是安居工程,百年大计,甚至像眼前阁院寺的文殊殿,居然是千年大计啊!不但一千年安然无恙,而且还要以积木的花样方式完成。是谁,敢于如此“造次”,留下这座留名青史的辉煌的建筑艺术品,让后世者高山仰止?
于是,又想起当今的一些什么所谓艺术家,无论哪个方面的,比如什么大点儿的建筑,要请名师设计,要竞标,要付高昂的设计费。一些画家或书法家,都要落款盖章留下大名,日后如何升值。那么,比比这座无以伦比的文殊殿,我们难道不感到惭愧吗?
文殊殿是阁院寺的寺内主殿,始建辽应历十六年(公元966年)。文殊殿梁架采用的是“四椽伏对乳状,用三柱”的构架。殿外檐下的斗拱之间的间距、细部的比例和造型都处理得非常整齐、严谨而又富于节奏变化。大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椽,单檐歇山顶,呈正方形,建筑面积484平方米,通高12.5米,前置月台,正中设踏跺。“面阔三间,进深六椽”,听起来似乎十分平常,但是,这却是在充分施行减柱造法基础上的开间啊,殿内的实际宽度达16米、进深有15米,几乎成了一个正方有250余平方米的大间,多么旷达、宽敞和空阔。外檐出两跳、斗拱五铺作“偷心造”,精致规整,充满美感,其建筑格式与宋初建筑规范《营造法式》颇为相近。为增加殿前部空间,还采用了减柱造。结构处理严谨,自然和谐,每一构件相互咬合,不留一丝缝隙,支撑力完全合乎力学原理。可见,建造者对工程的考究一望而知,选材用材处处彰显用心,看上去没有半点随意,真是赏心悦目,遐想无穷。
整座建筑矗立在高0.75米的砖台上,前面为宽大的月台,殿前东西两棵古松对称而立,单檐歇山顶,叠涩脊,饰黄,绿琉璃鸱吻,使大殿显得更加古朴庄严。菱花、球纹格心窗户同样构思精巧,极为罕见。殿内东西北墙壁满绘壁画,并沥粉贴金,画法精心,线条流畅,保留了浓郁的唐代遗风,同样具有辽代宫廷画风。文殊殿后檐和斗拱上还有团花行龙、旋子彩绘,令人目不暇接。我们不知道建造者的主人是否聘请了御用的设计师和工匠,文殊殿设计精巧、用材讲究,出檐深远、气势恢弘,明显具有辽代官式风格。转角铺作出跳抹角拱,更为典型辽代木构特征,檐下的五彩杂间装,也是早期建筑的规范做法。
站在殿内向上仰视,让人感到的不是震撼,是感动,是激动,这是一场虽然是寂寞的但却是蕴含着喧哗与骚动的“积木”艺术套餐,或者说盛宴。硕大平直的用材,略显繁复的衬梁、襻间等,构成稳固可靠的柱网结构,使得这座千年大殿稳如泰山。文殊殿梁架结构的稳定性,从这些色彩依旧鲜艳如初的彩绘上也能得到验证。比如,在这些梁架彩绘上,你可以看到因岁月积累而留下的浮尘,但绝少看到因屋顶漏雨而遗下的水渍。这说明,千余年来的风吹雨打乃至大小地震,都未曾撼动过大殿那强壮的身躯,它依然是那般老当益壮,坚如磐石。四椽之下的“顶柱”,是后世所加,从材径上观察,应是明清时期的,兴许是担心“大梁”负担过重有什么危险才加上这两“杠”,但总体上看并没有“画蛇添足”之感。殿内的地面坑洼不平,踏痕累累,从大墙的一侧,可以看到露着三层地面,管理人员告诉我们,最下边这一层,是最原始辽代的,第二层,是宋代的,第三层,是明清的,专家说,最好不要改造和重铺。我说:“是啊,千万不要,不然,我们去哪里才能踩踩这古老的尘土啊……”
文殊殿里,有货真价实的“三宝”:第一,大殿本身独特的建筑风格。这个不用再赘言了,在中国古建史上,三间开、方形、减柱造殿宇,其格局是全国唯一,斗拱、窗棂、壁画、外沿彩绘都是极其独特的。第二,是堪称木雕孤品的棂花格子门窗。在文殊殿正门,可以见到辽、金、元、明、清、建国初期等不同时期的窗户类型,堪称“中国窗户博物馆”,见证着“木工”的细腻和精巧。有两处历经千年风吹日晒至今仍保持完好的辽代棂花格子门窗,门窗里的图案及其组合,是辽代特有的,具有明确的宗教意义,其中的古悉昙体梵字更是东亚木建筑门窗中的孤例,这些图案,其精细绘画般的立面设计本身,也成为宗教观念和艺术极为发达的突出表现,这种立面设计的手法与水准,在中国古代建筑实例中都是罕见的。这是中国最古老的、保存完好的、仍在使用的木窗棂之一,被称为木雕孤品。第三,是壁画佳作。文殊大殿内,东西北三壁上皆是大幅壁画,因其用黄泥覆盖,得以长久保存至今。从泥坯脱落处露出的内容看,画面属佛教故事,画风保留有浓郁的唐代风格。其画技之精湛,似不是出于民间艺人之手,而是皇宫画院大师的杰作,甚至,这已经不是彩绘了,似乎就是大辽国的战旗,契丹将士的披风,一个神秘消逝了的马背民族留给这个世界值得瞻仰的圣洁图腾。
对契丹民族的感叹和敬重,怎不让人油然而生……
文殊殿是后唐大将李存苑为其父祈福所建。虽然,他历经数年,倾其所有家产在阁院寺里建造这座文殊殿,是尽孝的个人行为,但肯定得到了辽代统治者的大力支持。当时,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各部称汗,国号“契丹”。公元947年,辽太宗率军南下中原,攻灭五代后晋,改国号为“辽”。为了称霸和统治中原,“契丹”急需用中原文化安抚民心,于是,就找了这块“风土宝地”——涞源县的县城中部,旧县城鼓楼西侧城墙内“东汉时创建,唐时重修”的阁院寺——大兴土木。因为,这里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进人汉族中原地区的门户地带,最适合于以佛教文化“教化”民众。也许正是这一因素,催成并诞生了一座由官府与李家联袂“创作”的浩大磅礴、气度非凡的文化活动场所——“文殊道场”。
走出阁院寺,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再回望文殊殿,那层层交叠而又宏伟高大的,仿佛要耸入云端的巨型斗拱,再次让我热血澎湃。哦!不起眼的木料,处于社会底层的“木工”,并没有承受着千年的委屈,起码在这里,他们正以骄傲和自豪,还有稳健与坚固的模样与英姿,支撑着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意志,并永远镌刻在第一个的榫头和卯眼里。
有些地方的存在,不是因为风景有多美,也不是因为历史有多久,他们能够存在的本身,就是我们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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