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葳蕤,羽扇纶巾。“蒲扇”这两个温情的字在华夏词典里摇曳多姿,芬芳暗涌,饱含人间烟火,浓蘸民俗调子。
蒲扇是最大众化的纳凉器具,在夏日介入人们的生活。蒲扇一摇一晃舞蹈,小调哼唱,微风轻送;蒲扇一俯一仰律动,呵护之情,涌动世间。
折扇儒雅排场,在王孙公子之手,在青青子衿之侧,演绎丰满的传说和峰回路转的戏文;团扇在豪门贵妇之手,在玲珑千金之阁,闭月羞花,掩映成趣,是一阕衣香月朗的花间词;唯有蒲扇,粗襟大袖的婆娘模样,风风火火地行走着,它是烟火民间的,是喧闹市井的,它饱尝柴米油盐,阅尽酸甜苦辣。
蒲扇是草扇,取自于大野、树林、河滨、田埂,由一片棕叶,几把蒲草,甚至是一些麦秸草、野草秆,编织而成。蒲扇取自天然,朴实无华,简单实用,像极了手拿蒲扇的老百姓。它的扇体或直接截取一枚叶子,或梳理了数茎柔韧细草,扇面藏着季节的口令,虫唱的余韵。不着一字、不染一色、不勾一花一叶的蒲扇,本身就是风俗的书卷,是摇曳的花草,是沉淀了色彩之后的缤纷乡土画。
蒲扇不与风雅的折扇比,不与华贵的团扇比,它就像一个淡出江湖的隐逸者,粗衣淡裳地过最朴实的日子。老百姓手里有了这柄蒲扇,就像拥有了运作天地的法器,有时候,或许不为扇风、遮阳、驱蚊赶蝇,手里拿一柄老蒲扇,只是一种踏实和心安,握着蒲扇,他们仿佛就握住了日子的指针,握住了时光的桅杆。
蒲扇的细柄承载着油汗的黏腻和粗糙大手纹理的抚摸,蒲扇的扇面掀起柴米油盐边角的风,蒲扇的边缘缝着国风民谚,蒲扇的叶脉褶隙里蕴藏着朴素的夏日风俗。蒲扇送凉的惬意浸润着老百姓的烟火生活。岁月有结,蒲扇心直口快,噗噜噜给扇开了;日子泛涩,蒲扇一潮叠涌,日子就活泛了。
蒲扇就是乡下的母亲,粽叶扇也曾如碧玉一般长在枝头眺望未来,也曾微雨里和着呢喃的音韵设想着翩然公子。岁月的剪刀不看梦想,只有规矩,它千篇一律,毫不营私,一圈剪下来,那些心往高处的梦想就被打入尘埃。被规矩修剪过的叶子就是即将踏上花轿的新娘,它们在刀剪的训教下中规中矩,天南地北地嫁了,嫁给了性情酷烈的夏天,嫁给了老百姓的稠密日子。棕叶蒲扇是南国的女儿,对待炎热最有办法,它薄而密的叶面携带一腔饱满的风情,它轻而硬的质地于窒息般的闷罐空间里凭空制造了清风,“无中生有”这天地间最庞大的哲学命题,在最简单的蒲扇叶子那里迎刃而解。一物降一物,以风解暑的相对辩证在草秸密集的蒲扇江湖里浮出水面。
嫁了的蒲扇就不再有枝头摇曳多汁的梦想,它踏踏实实地进入了民间的日子,它在锅碗瓢盆的交响间走动,在酱醋油盐的腌渍间走动,在一群儿女和耄耋老人间走动,驱蚊赶蝇、解汗消暑,扇风助火。有它在,火旺了,烟熄了,饭香了,日子亮堂了。走着走着,它的青翠就逐渐退场;走着走着,它就走成了黄脸婆;走着走着,衣襟破损了,牙口松动了,一把破蒲扇,在烟火的鼎盛中委顿下来,一朵曾经的青葱之花,凋敝了。
蒲扇熟谙乡村的节奏,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它呵护着摇篮,伴随着老人。那些拿惯了蒲扇的手,一离开蒲扇就空落落的。不紧不慢摇晃几下蒲扇,或许只为了让岁月起一点风情和浪花,只为把匆忙交织的日子稳下节奏,只为用蒲扇为梭,把平静的时光织出些什么。他们还在阳光下用蒲扇打一个宽阔的眼罩,若一尺阳伞在头顶洒一片凉爽,在蒲扇下张望四野里澎湃的庄稼,是乡下人最惬意的心情。
蒲扇在手,似乎生活的裉节都能迎刃而解。摇几下,日子就不燥了,从头开始,顺须顺尾;摇几下,庄稼就熟了,田野就满了;摇几下,蝉儿就唱了,蟋蟀就弹了;摇几下,灶火就红了,屋里就亮了;摇几下,儿女就大了,光阴就沉了。
蒲扇简单的页面里盛满了温馨厚重的旧时光,它似乎是一个老物件,渐渐被现代生活遗忘,它遥遥地站在记忆深处,像极了我们颤颤巍巍的祖母。它是草木编织的,菖蒲的、粽叶的、麦秸的,带着乡野的清风和水滨的意蕴。蒲扇是人文的也是乡土的,它有遥远的身世,更有丰满的民间汁液。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里的现代人几乎快要忘记蒲扇了,那些关于蒲扇的慢时光和记忆已经如一祯画面,珍藏在乡愁深处。
一把岁月里轻摇的老蒲扇,摇落了银河的流星,摇睡了树梢的蝉鸣,摇香了篱笆上的花朵,摇醒了人们疲惫都市里的思乡情。
大师丰子恺的经典漫画里多次捕捉到蒲扇,捕捉到了百姓生活中的朴素灵魂,这个恒久温馨的道具,成全了他画作的淳朴和晶莹。两把蒲扇构建成的儿童车,使童真童趣跃然纸上;祖母跟孙子去看玩景,手持一把蒲扇,使生活的图景陡然温馨。谁的童年不是在祖母的蒲扇呵护下长大的呢?在这蝉声渐响的时节,那些老蒲扇下的岁月又穿越时空,逶迤而来,使都市生活中日渐粗糙的心,拥有了难得的清凉。那把岁月里的老蒲扇,古朴、敦厚,与浓浓的亲情相牵,把远远的往事穿起。
蒲扇是坐在时光深处的祖母,它已經老去,却永远牵动我们最甜蜜的回忆。回望童年,祖母的蒲扇遮盖了太多成长的疼痛。炎夏清晨,坐在院子里的花阴下吃饭,祖母用蒲扇给我将绿豆粥扇凉,有时候还悄悄在粥里埋下粒冰糖。尽管粥饭已经凉到很受用,吃饭的时候我的脑门子还是茁壮地生长出细密的汗珠。祖母不吃饭,她慢慢地摇动着蒲扇在我的后背上扇凉。直到我吃完,她才放下蒲扇吃饭。每次我从街上回来,祖母立即掀起我的小辫子,在发根湿漉漉的地方扇出清凉的惬意,有时候还顺便给我的辫梢上插朵茉莉豆花。
旧时乡村的夏天是摇着蒲扇的夏天。村口、街巷、树荫下,聚集着坐草墩的老人、绕膝嬉戏的孩童、吸烟的汉子和叽叽喳喳的婆娘,几乎人人都离不开蒲扇。那个慢时代,是蒲扇的时代。乡下的傍晚,人们吃过晚饭便坐在街巷口或者村头摇着蒲扇乘凉,我们小孩子在旁边跑来跑去,追蜻蜓,扑葫芦蛾子,做小猫捉鼠的游戏。我们跑出满身的汗水,实在累极了,就各自凑到自己的祖母、母亲跟前,祖母就用手里的汗巾给我擦擦额头的汗,用蒲扇扇几下,一阵阵凉风舒服至极,凉快过了,我们就再跑出去玩。等我们彻底跑累了,就偎到老人们堆里,听她们讲银河两岸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嫦娥在月宫里的故事,也讲穆桂英、樊梨花的故事。蚊子闻到了童子肉的鲜美,在黑暗里酝酿阴谋,它们吹着细小的喇叭,进军号子“嗡嗡”吹响,可还不等吹完,祖母就扑打几下蒲扇,将它们的偷袭计划完全扇灭。祖母不紧不慢地摇动着蒲扇,那清凉的风和娓娓道来的故事,成了我的催眠曲,蒲扇呵护我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祖母的蒲扇最初是用麦秸做成的。收了麦子,挑一些麦秸茁壮的麦棵,把麦穗剪去,把麦秸梳去叶子,干净金黄的麦秸铺在一起闪闪发亮,祖母用线把它们穿起来,裁出边缘,缝制上扇子把,就是土生土长的蒲扇。每年麦收后,祖母都忙着梳理麦秸草,缝制蒲扇,送给这家,送给那家,在盛夏到来之前,将它的清凉送到需要的人手上。这种麦秸蒲扇,风大、结实耐用,但是笨重,摇一会儿就会觉得手脖子酸疼。蒲草编制蒲扇叫起来才名正言顺,那金黄柔软的蒲草被劈成一绺一绺的蒲篾,经纬交错又婉转迂回,一把小巧的蒲扇就像一件工艺品。蒲草编织的扇子轻快但是软,扇不得疾风和烈风,也许这样更适合祖母的节奏,成了她手上的宝贝。祖母用蒲扇扇风纳凉,遮挡阳光,扇旺灶火,扇灭邻家夫妻的口角,扇走了岁月的潮气和杂秽。祖母在村庄里慢慢地行走,一把蒲扇什么场子都能圆下来。只有跟我一起出门的时候,她的节奏才会快起来,她慌慌地踮着她的小脚,追着我,用蒲扇护着我的头顶,还啧啧着:慢点走啊,看看,把脸晒成桃花了,看看,又晒成石榴花了。我就像蒲扇边的一缕淘气的风。
母亲喜欢用棕榈叶做成的蒲扇,那种蒲扇结构简单,由一只硕大的棕榈叶子裁边成圆,一圈草辫或竹篾镶边,泛白的草绿色,看着就凉快。棕榈蒲扇扇面大,风力足,母亲劳作回家,满脸通红,一身热汗,她抓过大蒲扇忽忽猛扇一气,将太阳留在她身上的火印子一股脑儿地扇走。母亲的大棕叶蒲扇还经常用来扇火,夏天的灶屋常常炊烟低旋,灶间窝回柴草的烟气,母亲将风箱拉得呱哒呱哒像快马疾驰,无奈那风箱年老齿松,根本不兜风,烟还是一个劲地冒出灶口,灶房里腾云驾雾般。母亲手握她的大蒲扇,拉开架势抡起来,用蒲扇将烟气往灶口扇,逼它走回烟囱。有时候饭做罢,母亲像个武士一般,站在满屋的烟中,手持蒲扇忽忽舞动,幅度大而夸张,将屋内积攒的热气烟气统统扇跑,却又把自己热成个大红脸。
蒲扇坦然面对生活的起落,一把新蒲扇被日子养成了老蒲扇,但是蒲扇的心性一点没变,褪去了激情青葱的蒲扇更温和从容。风扇空调趁着年轻摩登上场,这形如糟糠的蒲扇怎比得上红唇蓝眼冒火的欲望,它被冷落得尘埃日厚,如文物蜷缩在蛛网下。人们被短暂的享乐噎得喷嚏不断,风湿复发,才悟到:时尚终究太猛烈,弄不好就要闪腰,于是想起蒲扇的种种好,羞愧地抚摸它褶皱的脸颊,拂去它久积的尘埃,重新拾起蒲扇,拥入生活。
岁月里的老蒲扇啊,像我们健忘的记忆一样满身尘埃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摇着蒲扇的祖母和母亲已经走远,她們像蒲扇一样,一辈子在简单地重复着生活,把自己丰满的生命汁液一点点耗干。行走在中年的我,厌倦了风扇空调,越来越渴望一把老蒲扇,那些喧嚣狂躁的日子,实在是需要一把老蒲扇来稳一下节奏了。我特意去乡村大集买了两把蒲扇,一把蒲草编织的,一把棕榈叶裁制的,我在夏夜将它们拿在手中,在冬日挂在墙上,在我内心,它们何尝不是一种图腾。
我摇着蒲扇,自己也感觉是要进入大妈行列了。但我更明白,这种对老蒲扇的情怀恰恰是我走过了人生的风雨之后沉淀的感悟。像蒲扇一样简单,没有应对不了的日子。涩的炉火可以被蒲扇扇亮,凝滞般的热浪可以用蒲扇扇出浪花。一平如水的日子,蒲扇及时守住安宁的佛陀,是开出花朵的圣手。手握一把蒲扇,在路灯斑驳的影下慢悠悠摇起,突然感觉时光慢了下来,心境静了下来,握住一把老蒲扇,我握住了最真实的生活节奏。
盖垫
人靠衣衫马靠鞍鞯。人的衣着打扮不光是御寒,还遮蔽尊严,产生美观效应。
盖垫就是器皿的衣衫。一口锅,大半个身子在锅灶里接受烟火的烧烤,巨大的锅口张着。盖上一顶崭新的盖垫,胡黍秸细长的挺秆泛着淡黄色油亮亮的光泽,新锅盖蒸出的馒头都有草木的香味。没有锅盖蒸不熟饭食,锅盖不仅是顶好看的帽子,它还要严丝合缝地堵截从锅内升上来的热度,让那些热在锅里升腾成一炉高温,将坚硬的鲜地瓜蒸成面的软的流油的美味,将软塌塌的玉米饼子捏出棱、捏出角,捏出脊梁骨;将搅合得混混沌沌一盘散沙般的炖酱与鸡蛋撮合成香喷喷的一家人,将腥气弥漫的咸鱼炖出海潮深处的鲜。香喷喷的日子怎么缺得了一顶锅盖?
不盖锅盖饭不熟,不盖锅盖菜不烂。一个火头军最看重的是锅盖垫的严实,如果新晒过的锅盖听过风的赞美、日头的褒奖,有些轻飘飘,那一角的虚荣有些翘,农妇自有对付它的计策。灶门口有块压锅石,深沉稳重,是轻浮的克星,还有风箱上的洗菜盆,盆里盛着半盆水。将它们压在翘起尾巴的锅盖之上,这下好了,锅盖这时候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了,服服帖帖安安分分地继续自己的使命。
一顶锅盖每一次蒸煮之后,都会失重,一些水既不愿意随着蒸汽在灶屋的墙壁上凝结,也不想回归到大锅里成为溜锅沿的水,它们看好高粱秸中间暄暄软软的内穰,藏进这个温柔乡里做起美梦。晴朗的日子,收工之后的锅盖要拎到院子里晒,放在窗外的箔上,支在草篮菜筐的沿上,放在挂水桶的丫形木桩上,沉甸甸的盖垫在阳光下褪去臃肿的负累,甩掉过多的欲望。当一个人心里结了茧子,就有人警告它说,该晒晒盖垫了。
家里需要盖垫的地方太多了,米缸面罐,油盐酱醋的坛子,各种各样的器皿,大小不同的开口,都要一顶盖垫。如果没有盖垫,鸡蛋就被蚊子钻缝吸干了;如果没有盖垫,面罐里会留下壁虎的脚印;如果没有盖垫,麦子、苞米的缸里会留下老鼠干巴粪粒儿;如果没有盖垫,盐坛里会经过香大姐;如果没有盖垫,菜油坛里会落进蜘蛛。各种各样的盆盆罐罐向农妇要盖垫,农妇的手“嗤啦嗤啦”,拿麻绳和散碎的时光穿起一个个盖垫。
穿盖垫就要种高粱,不种高高粗壮的那种山东大汉式的武士高粱,那是盖房用的;不种身体窈窕、美人一般穿石榴裙的红色高粱,那是编席用的;要种那种细细弱弱的身子、脖子细溜溜老长的长脖子高粱,那种高粱穗子像开花的荻花,在秋天的庄稼上空有婉约的美,最美的是它的长脖子,像河滩里那只叫做“长脖子老等”的鹤。女人们将这些长脖子高粱剪下来挑挑拣拣,粗长的穿锅的盖垫,大缸的盖垫,甚至粮食囤的盖垫,中溜溜的穿水缸盖垫、麦子缸盖垫、猪草面糠缸盖垫、最短小不成气候的也闲不下,一个个铜锣大的盖垫、海碗大的盖垫,甚至巴掌大的盖垫,富富有余的盖垫,用去女人大半个冬天的时间。
穿盖垫是在冬闲的时候,将高粱穗子下的那一段细脖子秆剥净外皮,挑选长短粗细均匀的在炕上摆草稿,你看见的是一溜站队的高粱秸,而穿盖垫的女人看见的是一顶完好的盖垫,她不懂胸有成竹这样文雅的修辞,但是她知道,心里没有一个漂亮完整的盖垫,就一定穿不出好盖垫来。穿大盖垫要用粗针大线,线是麻绳,大针穿上麻绳,将挺秆一根根穿透。穿挺秆要穿中央,挺秆穿起来平展不平展,关键是看穿的线直不直。看似简单的穿盖垫,也像行军打仗一样,坐镇指挥的村妇要排兵布阵,盖垫中间用粗大的挺秆,边角用弱一些的,也得强壮与纤弱的搭配,这搭配既不能在外形上有凹槽和缺陷,也还得是强弱能搀扶共济。将穿好的两层同样盖垫帘子交错铺好,上面一片的挺秆跟下面一片的挺秆十字交叉。接下来的环节是钉,把两片挺秆帘牢固地钉成一体。毛毛刺刺的长脖子挺秆被麻绳钉成结实的一道屏障。最后的环节是切盖垫,找来盖垫胚,就是你想要的多大的一顶盖垫,铺在盖垫片上,拿锋利的刀具,沿着一顶老旧盖垫的边缘割掉多余的部分。当一圈切完,一顶完整的圆圆的新盖垫就诞生了。
农家的器皿基本都是圆口的,所以盖垫就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圆圈。长脖子高粱秸秆不光穿圆口盖垫,还有长方形的,这类盖垫有时候也叫盘子,每户人家都有几个挺秆的“长盘子”。“长盘子”的用途也很广,擀面条的时候,切好的面条要摊开放在盘子上,包饺子的时候,饺子们也是先在盘子上列队等待出征。煮熟的饺子,一人一小碗,剩下的,全部晾到盘子上,家里的碗具有限,况且,盛在盆里饺子会互相粘连,稀稀拉拉往盘子上一晾,不粘连还凉得快。淘洗麦子的时候,盘子在锅口斜斜地站立,洗净的麦子在盘子上沥一下水,然后端到晒席上去晾晒。
盖垫是个双面器具,有正有反,凡事都讲究里与表,盖垫也不例外,“盖”与“垫”都是它的职责。盖垫的里面朝向粮食米面,永远是干净崭新的,它的外面遮挡了风沙落尘,日子久了就模糊了容颜。一只盖垫,或许是在农妇挑选挺秆的时候就分好了里表,或许就是在遮盖器皿的刹那,随意就将某一面当成了里子。也许盖垫的外表伤心沮丧过,完全一样的材质,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使命和前程,生活就是这样,修得千般好,也得看运气强与弱,那有里有表的事,总得有站出来当护佑的,盖垫里子贴近粮食是一种荣耀,外壳遮挡风尘更是一种担当。盖垫不仅仅是遮盖,还有“垫”的使命,要不怎么叫“盖垫”呢?有时候它与麦香近距离接触,这家要擀单饼吃了,把盆盆罐罐上的所有盖垫收集过来,盖垫的外表顶着世间的落尘和烟熏火燎,内里却新鲜如初,女人将盖垫那新鲜干净的内里朝上,摆在大炕上、八仙桌上。她擀好一张面饼就用擀面杖卷起来,放到盖垫边摊开,单饼在盖垫上等待鏊子点火。此时的盖垫行的是托举的职责。吃单饼的时候仍然离不开圆圆的蓋垫,将热饼摊开在盖垫上,把鸡蛋捏碎,撒上盐末,或者是放上一棵鲜嫩的葱,涂抹些春酱,折叠,卷筒,来犒劳嘴巴和肚腹。那些圆圆的小盖垫有时候还客串一下筛选种子的差事,在簸箕里铲起一捧豆粒,小小的凹槽作它们的跑道,把那些圆滚滚的种子选手从芸芸众生里挑选出来。
穿盖垫不仅是个手艺活,还是体力活,手上没劲穿不好盖垫,那粗大的针带着粗大的麻线,在高粱挺秆的铠甲处破冰,在它的体内游过,然后洞穿,这不是最累的;最累的是将两片挺秆帘子钉在一起的过程,手要把得稳,一松劲,盖垫就走形了,看起来歪偏,用起来跑热气;割盖垫时手上更要有劲,菜刀要齐茬斩断高粱秸,稍微一犹豫,斩茬就丑了,藕断丝连怎么行,快刀斩乱麻还得胳膊上有力道。所以有些乡下女人,做针线是一流的,描红绣花是行家,论起穿盖垫就草鸡了,舞岔数日,顶多能成就起小盆小罐的盖垫。乡下的巧男人在冬天里就饱受崇敬,他坐在炕头上,替这家穿顶锅盖,替那家穿顶盘子,麻线“嗤啦嗤啦”响成动听的音乐。
一顶盖垫盖在米缸面罐上可以用上几年,盖在油坛盐坛上的也极少折损,但是盖在锅上,天天跟水打交道,一日三餐还连带煮猪食,盖垫的苍老是看得见的。一顶金灿灿银闪闪的盖垫在锅上厮磨几个月,就变成褐色,就像那光鲜明艳的小媳妇,在锅台灶屋里、在犁耧耕种里、在孩子的屎尿哭啼里过几个年,就皮肤暗黄,丰润凹陷了。锅盖由暗黄变成褐色,最后变成黧黑,被一次次拎出拎进,掀起盖上,筋骨也松动了,蜷曲在锅边,像一个缩在岁月边角的老人。
腊月里,女人说,过年总得要顶新锅盖下饺子吃,于是她又在炕头上展开了楚汉棋谱。当那顶饱餐了一家人磕磕绊绊日子的黑锅盖被拎下锅台的时候,这件破旧的黑物颤抖了一下,女人感觉到了,她把锅盖盖到仓房一个玉米缸顶上,叠在另一个盖垫身上。为咱的锅护佑了一辈子,总不能劈了烧火。黑盖垫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不过是混差事,有它没它一个样,可是,鸡零狗碎的日子新锅盖怕是顶不下来,偶尔,煮猪食的时候,女人还来拎起黑锅盖去遮挡一番。老锅盖有点豁口的嘴,突突地笑出些热气,把女人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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