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一阵涨疼,一股冷气拧着麻花儿在腹腔里上下游走,顶得我坐卧不宁。我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过失,让病痛重新站出来,对我提出抗议。
三年前的惨痛经历,第一反应是胆病犯了,决不可能是胃,赶忙找来消炎利胆片,倒一杯水吞咽下去。
记忆里,曾疼得捶足顿胸,日夜无眠,跑到医院打B超,诊断结果是胆结石。人胆里咋就会生出石子来?医生的解释是平日不按时吃饭或者是特殊的体质。
听说牛胆里长了石子,风干后俗称“牛黄”,清热解毒、清心开窍,金贵至极,据说比黄金还要珍贵。可人胆里长了这东西,不但丝毫无用,反而成了精神负担。医生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再三警告如不及时医治,极其容易癌变。目前,最彻底的办法是将胆摘除。
我一听就坚决反对,人怎么可以没有胆呢!小时候,姥姥和一位被我称作姑奶的高邻,经常坐在我家的热炕头上讲鬼故事。我喜欢听,但听完就害怕,半夜里醒来,想着鬼的头颅不断生长,一直长出房顶。吓得我手心冒汗,将被子拽过头顶。更不要提一个人走夜路了,到处黑漆漆的,好像哪里都是鬼出没的地方。家里人说我是胆小鬼,而姥姥常告诫我说,只要心正不走歪路,咱们就不要怕鬼。但我还是怕黑,尤其怕寂静无人的夜晚。
我不但怕鬼而且还怕人。见了陌生人,更是低头缩尾,面红耳赤,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寻到一个角落,最好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只睁大眼睛看别人做,听别人说,只觉着这样最安全。
初中毕业那年,姥姥硬拉着我去找一位远房亲属算命。那人诚恳地摇摇头说:“你家这丫头不会有出息,更不能当教师,你看她那模样,见人都不敢说话,还能做啥?要讲有出息,还是我孙女,这孩子见啥人说啥话!”
姥姥听着话不顺耳,拽着我就走,告诫我:“别听他胡说,他压根就不会算命,俺信你将来不是种地的料。”我那時红着脸低着头,心想一定要给自己和姥姥争口气。没想到几年之后,阴差阳错偏偏做了教师,不知那人要是活着,该怎样想!
可那算命的也没错,我工作这么多年,就因为不爱说话,也没啥进展。跟我一同毕业的,不是换了工作就是升了职,几乎没有留在乡镇教学的,唯独我因为没出息,二十多年静守在三尺讲台上。
到现在我依旧胆小和怕人,尤其怕口若悬河之人,更怕领导讲话。每次聆听别人讲话,或掷地有声,或高谈阔论,我都满心折服,也带着震撼和恐惧。我见到的,大多是刀在舌上,杀人不见血。
本来就畏手畏脚的我,如今再将胆摘除,不就更没胆量了吗!以后恐怕一句话也说不出,面对孩子说不出话,工作岂不丢了。在人世上行走,本来不敢说话,再不敢迈步,岂不成了废人,将寸步难行了!
坚决不能摘除胆!哪怕它长了石子,哪怕它不愿意替我工作,只要还剩一滴胆汁,我就不会失去走路的勇气。
在我的坚持下,医生提出另一种方案,那就是保胆取石。这个方案简直是暗夜里的一盏明灯,让我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网上迅速查询,寻到一家评论较好的医院,得知主治医生是军医退役,人送外号“关一刀”。单听这名号,有些冷飕飕的,但一定是技艺非凡之人。
带着期望,打点行装进了医院。手术前先做了一个彻底检查,血压、脉搏等通过之后,只有横下一条心,等着上手术台了。
一提到手术,我便心惊胆寒,面色灰黄。尽管医生一再劝慰,不要害怕,这只是微创手术,无痛无险。不要嘲笑我胆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一点儿也不掺假。医生哪知道我手术台上曾经留下的阴影,那种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感受,此生不会忘怀。
一身白大褂的小护士来了,把我领到一个单间。进去之后,我看见头上的铁架上吊着一大瓶药水,连着一根细长的胶皮管子垂下来。我心下一惊,颤着声音问护士:“这是啥?不像平时病人的点滴啊!”
护士微微一笑说:“你见过这样大瓶的点滴吗!这是洗肠用的药水!”
“啥?洗肠!”我尖叫出来,吓得头上冒汗,身上发抖。
“不洗肠,咋手术!也无痛。”护士见我大惊小怪有些不耐烦。
“不是微创手术吗,干嘛还要洗肠?”我因为怕,老大不情愿。
“哪来那么多废话!躺下!”小护士板起了脸,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闭嘴。
我乖乖地躺下,听从小护士的摆布。当感觉一股热流在我的肠道里流动的时候,我闭着眼睛想到了一件恐怖的事,那就是杀猪。生活在东北的人,都喜欢吃一道名菜,那就是杀猪菜。每年到了冬月初一,母亲都会提前一天打电话来说:“昨天我已经给猪灌肠了,喂了一天的汤水,猪饿得直叫唤,赶紧回来吧!不能再耽搁了。”我今天的命运岂不和那猪一样,胃肠洗净了,就等着肉上案板,等着那个不曾谋面的“关一刀”,等着接受屠宰。一刀子进去,呜呼,实在不敢想象。
洗净了肠胃,护士将我带进手术室。几道门进去,我看见了一个男医生和几个年轻的女护士,他们都近乎长着同样的面孔,淡蓝色的口罩里露出两只陌生的眼睛。眼睛里的光芒尽管很温和,可我感觉那是不怀好意,柔和的目光会杀人,不亚于我小时候怕的鬼。他们的眼神里加了法术,否则我为何要乖乖听从他们的指挥呢。
我双腿发软,笨拙地爬上了手术台,上衣被小护士剥光,盖上了手术专用的衣物。
“侧过身子,露出脊背。”男低音命令道。
我不敢出声,乖乖转过去,只听身后传来托盘的响。猜想他就是传说中的“关一刀”了,这样一想,手心再次冒汗。
“放松一些,只是打麻药。”男低音稍微柔和了一些。
后背脊椎骨的地方,被两只有力的大手,上上下下按着,疼得我直想落泪。
“忍一会儿,打上麻药就好了。”我感觉到针尖刺进后背的冰凉和疼痛,立刻咬住嘴唇,极力抵住来自针尖的痛苦。
麻药进去了,我直僵僵平躺下来,手术台好似冰块,身子冷得有些筛糠。几个小护士上前,将我的手脚捆绑到手术台上,又给加上了几层手术专用衣。我试着活动一下,根本动不了。
“别乱动,马上就要手术了。”一护士叮嘱道。
此时我又想到杀猪,猪毛被开水刀片除去之后,被人拖到肉案上,按住四脚,接下来就要观看屠夫的功夫了。先在肚子上划一道直线,然后手起刀落,肚囊里喷出一股带着血腥的热气。
想到这里,我感觉到肚子上被冰凉的刀子划开,眼角顿时流下泪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联想到了二十年前。也是这样冰冷的手术台,同样被绑住了手脚,同样被打了一针麻药,同样被划破了肚皮。唯独不同的,那是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当年怀胎十月的我,身处偏远的乡镇,只匆匆找了一个接生婆。预产期过了三天,肚子疼得直不起来,也不见羊水破出。接生婆一扫原来的镇定,告诉我赶紧去县城医院,迟了就会丢命。家人找来车,一路颠簸。当我忍痛来到医院,挺着肚子爬上四楼时,已经误了时辰。
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孩子福气,幸好撞见医术较好的宋医生。她查出我体内的胎盘肌瘤,堵住了孩子的降生,尚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果断命令推进手术室,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
那时的我已经顾不上害怕,满心一个念头,只求孩子平安。那天我同样感觉到刀子在我的肚皮上,冷冰冰地划开,闻到来自体内的一股血腥。医生用力挤压我的伤口处,胎儿被顺利取出。医生用力拍打着孩子说,真好,还活着!我当时泪如泉涌,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我的心彻底放下了。
接下来我要接受手术,腹部被温热的水清洗了几遍,麻药已经失效。医生轻轻一碰我的伤口,我便忍不住大叫起来。宋医生手足无措,只好叫来麻醉师,在我的头上央求说:“给病人用全蒙麻药吧,手术无法进行了。”麻醉师犯难:“这不符合规定,容易出事故。”
我那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大声喊叫:“我不做手术了,就这样缝上吧,反正死不了。”
宋医生冲着我发火:“别废话!不正想办法嘛!”
又听她商议麻醉师:“只用少量,够手术的时间就行,出了事我担保。”
麻醉师没再说话,过来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针,之后的事,全然不知了。
苏醒前的那一刻,我的眼前是一道道高墙,砖红色的高墙,在我的眼前一道道飞行着。脑子里传来很远很远的声音,那声音很小,辨不清是哪里发出的。等我努力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周围都是自己的亲人。
好在结局很乐观,胎盘肿瘤里全是血水,良性。
到现在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那时就已经死去一回?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我绝对是复活了一次,那砖红色的高墙就是阴曹地府的那边吧,是宋医生又将我送了回来。
我沉浸在回忆里,只听那个男低音说:“结石取出来了,刀口很小,只缝了三针,推去监护病房吧。”
听了这些话,心里洒满了阳光,尽管自己不能动。
伤口愈合之后,我感到新生的快乐。出院前还特意在留言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赞美“关一刀”的高超医术。
我看着那四颗大小不一的结石,不禁苦笑,自己打趣说:“惜哉,不是牛黄!”两次身在刀俎的切身经历,让我更懂得了生命的意义。
说来也奇怪,许是保胆取石的原因,下了手术台后,我竟然增加了胆量,敢在陌生人面前大声说话。不但想说,而且想写,想写尽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你看,完全变成另一个我。
同样是刀子,同样是案板,医生给病人的是新生,屠夫给动物的是死亡。所以我想,世间所有的病痛都交給那些良医吧,不能交给庸医和屠夫。
人生病不怕,怕的是讳疾忌医,所以人也要时常给自己动手术。身在刀俎,为的是去掉腐肌,迎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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