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顺着丝瓜秧,在阳光里调皮地缠绕。几支竹竿交错着绑在一起,撑起框架,上面爬满了藤蔓,黄澄澄的花开了一层,映亮了我的眼睛——我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岁月向我走来,架上的花渐渐落了,丝瓜长出来,有的又直又粗,有的弯弯的,都一条条垂下来,风吹过,左右摇摆,扁钟一般奏着乡音。我和小伙伴们,踮起脚,或者跳起来,乐此不疲地用手指弹拨、敲打这些扁钟。叮叮当当,欢笑声一阵一阵,我们这样一直玩到傍晚才回家。
缕缕炊烟从农舍烟囱冒出来,袅娜着升向空中,飘过高高低低的屋顶,飘到遥远的地方——这就是那些傍晚我们回家路上看到的炊烟吗?
我想我是醉了!初见西纸坊,心便被这乡韵悠悠的景色溶化。周遭是暖暖的色调,黄土屋和砖窑散发着古朴、淳厚的气息,白杨树齐刷刷向上生长,身上洋溢着庄稼人的热情,它们亲切地把我包围。我的眼睛贪婪地大张着,那道熟悉的竹篱笆活了,那个土砖垒起的高台子亮了,墙根儿成捆竖着的玉米秸在微风里向我招手,悠然觅食的鸡鸭们也侧过头来……阔别多年的它们正用最纯朴的方式迎接我!
这儿并不是我的老家,可她给我的感觉却像极了老家,像极了我儿时的村庄、儿时的院落。我一步一步地,走进西纸坊村深处,用目光抚摸每一个物件,寻找多年来被我遗落的乡愁。
我的老奶奶坐在门口过道里,用她的小脚蹬着纺车中间的梁,左手拿起搓成条的棉絮,右手摇动纺车把,一根一根长长的线胖了纺锤。她的青春也一根一根纺在脸上,一根一根织进了我们的衣衫、日子。老奶奶纺线的时候,常常是午后,溶溶的阳光照过来,在纺车辐辏上转着七彩。这座老屋里摆着一架纺车,与我老奶奶的纺车一模一样。我仿佛看见,老奶奶正起身,笑着,捣着小脚,颤巍巍地向我走来。我动情地伸过手去,想拉住老奶奶那双抬起的满是皱褶的手,却摸到了纺车木条上一道道的裂痕……
二爷爷站在耢上,轻轻扬着鞭,鞭影蛇一样在牛头上空盘旋,却并不落下,那牛就不停地向前走。耢摇摇晃晃,像一叶飘荡的小舟。刚犁开的土地翻滚着泥浪,原野大海一般广阔。技术熟练的二爷爷稳稳地站着,两腿交替用着力,看上去又有几分悠然自得。不过他的身子并不挺拔,而是弯曲的,皮肤黑而粗糙,活像一尊泥塑,常年累月在田间劳作,毒日头、风霜雨雪,把他雕塑成这个模样。这个眯着眼的老头儿很慈善,我从小受他的宠爱,他喜欢逗我,我“嘎嘎”地笑起来他才高兴。多少年不见他了,我忙跑上去问好,可是二爷爷却倏忽不见了,墙根只竖着一盘耢齿残缺的空耢……
厚厚的木板门,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门后横着一根门栓,我记起老家的门就是这样子,关门睡觉或捉迷藏时不用锁,只需半秒钟就可以从左往右推过去,便捷极了。这是个四合小院,北屋东屋西屋南屋之外,还像我的老宅一样有柴房,那是烧火做饭的地方。屋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那是母亲在柴房里升起烟缕、召唤我回家的信号吗?在外面贪玩的心立刻收拢,我放弃游戏,飞一样地向家里跑。炊烟牵动着我的饥肠,我一边跑,一边想着锅里那冒着香气的米面粥,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地瓜,还有母亲听见我一进家门就喊“娘”的声音赶紧跑出来的笑脸……炊烟和热气腾腾食物的味道,是童年的期待,它们带着母亲的叮咛和期盼,一次次吸引我往家跑……
炊烟是家的方向,有炊烟你就不会迷失。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男人下了田,女人做了饭”的日子,都是好日子。炊烟是村庄的呼吸,从一抹炊烟见出生活的脉象,有炊烟升起的村庄才美好。我几岁开始,就帮着大人烧火,拉风箱,熟知炊烟的形态。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的麦场上玩儿看见村里有炊烟升起,我们的目光就聚过去,凑在一块儿瞎猜,并渐渐练出了“本领”。从远处看一眼,就知道谁家烧的是啥柴或啥煤,日子过得好还是差。这其实不难分辨,劣质煤冒黑烟,优质煤冒蓝烟,两种煤价钱差别很大。若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是淡蓝色,这家一定不缺钱花,要熬粥要炒菜,做饭时间长,炊烟冒的时间也长。烧煤的人家,远比烧柴的人家好。烧柴也分烧劈柴、枯枝、棉花柴或麦秆豆蔓玉米秸,前者材质重,燃烧充分,炊烟虽黑但无杂物;后者材质轻,架不住风箱吹,烧到一半就随着烟飞出去了,冒出的黑烟里夹带着没烧干净的柴草末子,能迷住人的眼睛,这样的人家大多贫困艰难。飘渺而真实的炊烟,它不会说谎。那时候,还是个不善言语的小女孩儿的我,就手托下巴,坐在大门一侧的石头上出神地想,这炊烟为什么不能都是淡蓝色呢?那样,串杨叶的石头哥就不会老遭嘲笑、不敢跟我们一块儿玩耍了……
多少年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纠缠,缠成一个硬硬的结,特别是近年接触到更多贫富不均的社会现实,它时常顶得我胸口疼痛。但是今天,在西纸坊,这个结正在悄悄化解——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多是白白的、细细的,也有青青的、薄薄的——人们用上了煤气罐(连煤炭都再懒得烧),饭菜香、炉火旺——这是根据我现在的经验推断和到村里看后得出来的结论。村里人的日子都好过了,没有哪一家买不起煤气,自然也讲究起营养健康,饭菜花样多,丰盛了,而再也不是咸菜疙瘩米面饼子。有的家里还装了抽油烟机,不必在烟呛中做饭。烧饭的屋子也改了名,“柴房”叫“厨房”了。庄稼人一辈辈土里滚土里爬、没白没黑扑在田里,不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吗?生活正按他们向往的那样发展。我静静地闭上眼睛,尽情地闻着炊烟的味道,虽然它们颜色变了,但和我儿时炊烟的味道是一样的。
我真的是醉了!沉醉在西纸坊和我心底深藏的炊烟里。我不知是因为泪水一点点蓄满眼眶还是暮色渐浓的缘故,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墙上一挂挂红辣椒、黄玉米,院子里竹棍架起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咯咯咯……”呼儿唤女的老母鸡,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的大黑狗,都看不见了,但这炊烟却分外清晰,它们一缕一缕,慢慢扩散,笼罩了物物事事,把整个村子包裹起来。又聚拢到一起,蒸蒸地向上升腾,像一团巨大的彤云,温暖了天空……
在西纸坊,我的心一直欢跳着,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惬意,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干净的路面上划着跳方、踢沙包等童年的游戏线,这些都没有现代技术含量,但是亲切,牵动童心。除了餐馆、宿栈,村里还有民俗艺术品、美术馆,装饰有字画、盆花,清新雅致,古色古香。老粗布和各种旧式农具也像艺术品一样有了观赏价值。我逐一探访,沿路遇見几位老人,他们坐在街边的竹椅上闲谈,不似小时候我在村里见过的穿着大棉裤棉袄靠在墙边晒太阳并自嘲为“等死队”的老人们,也不似我勤劳的老奶奶一辈子纺线织布却长年穿着那一件破旧衣衫,还总要赶在天黑前拾柴烧饭;西纸坊的老太太们,衣着朴素、整洁,脸面闲适、祥和,没有老奶奶脸上那么多苍老的皱纹,更没有烧饭飘落的灰。
我在村里流连忘返,看不够,不舍得走,索性寻了一个院落住下来,打算一边写生,一边细细地体味黄河岸边的乡居日子。我对这个“家”很满意,院子里有石碌碡、石碾、石磨,这一样样农用老物件在别处已鲜少见到。更难得的是,虽有现代化卧室和厨房,但也保留了旧式的柴房,还有老锅灶。我兴奋地想:在这里,又可以当一回“烧火丫头”了!在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之后,由炊烟喂养过的我,热爱炊烟的感情还是那么深沉。我往灶里添一把柴禾,用铁锅烧火做饭。嗅着焖在锅里的小米南瓜粥的香味,我忍不住像孩提时一样跑出柴房,看我亲手燃起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飘过小院,与其他烟囱冒出来的炊烟缠绕、交融,弥漫在村庄一座座农舍的上空,那种体验真叫美妙……
在这个与故乡相隔百里远的地方,隔着不同的时代,烧着不一样的柴草,我的心境却是一样的宁静、纯洁、轻盈。炊烟一缕,她像新生胎孩的脐带,一头牵着我,一头连着乡愁,直等那一阵微风吹过,炊烟更加袅娜多姿起来……一样的乡韵悠悠,牵动着我诉不尽的思乡情,美好时光就这样静下来、慢下来、留下来了。
在西纸坊,我忘了自己本是一个外乡人……
上一篇:《软笔的硬度》王海津散文赏析
下一篇:《通道的味》邓微散文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