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有些事,我一直感到很奇怪。
比如,随便丢弃的一粒南瓜籽或是冬瓜籽,落在某个旯旮,只要有点乌黢麻黑的土,隔三岔五的雨水,隔不了多久,尖壳壳里就会钻出两瓣黄嫩嫩的芽来,软软的太阳一晒,嫩黄便成了浅绿,然后是,青绿、翠绿、深绿、墨绿。由浅入深的过程中,瓜秧牵了无数的须,玲珑曲卷,若是近处有枯枝或竹篱,必是葳葳蕤蕤地向上攀援,不再低三下四地匍匐。这种寂静生长的力量,既柔弱又强大,不需任何号令,也不需向谁招摇,自然而然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蓬勃了整个村庄与田野的生机。
后来,想到这尘世中的诸多人与事,莫不似着这株瓜秧,有着与生俱来的本事。寂寂地生长,默默地消亡,一消一长之间,便有了繁芜缤纷的万千。
我出生的湘西大地,当属楚地。楚地多奇谲,楚人多幻想,可谓遍地巫风,神秘莫测得很。我小时听过、见过的便不少。听母亲说,我小时面黄饥瘦,并不太好养,除了寄拜干爷外,还请过师傅“收黑”。师傅是本村的,年纪有些大,孤孤寡寡的一个人,平日里目光呆滞,邋里邋遢,并不招人喜欢。“收黑”时,却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双目炯炯,有异彩,口里咿咿唔唔,念念有词。师傅先是取了个量米的升子,盛上堆尖的一升米,米上插三支袅燃的细香,又用淘米水煮了鸡蛋。待鸡蛋熟了,点燃三根灯草,用桐油灯照着青花瓷碗里的水,光亮处,右手两根糙指轻捏了鸡蛋慢旋缓转,眯缝着眼死劲盯着,生怕闪了神。左手抻直了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上下左右轮挥几下,然后直指某个方向,“嗨”一声落座,鸡蛋竖立于升子米中。师傅闭目养神几分钟,然后会说,某时某刻,孩子遇着了什么,受了什么惊吓,沾染上了什么障气,现在好了,厌乌邪气都已去掉,孩子没事了。临出门时,师傅将法事中的鸡蛋,用红丝线裹了,交代挂在胸前,回后置于枕下,三天后万事大吉。说来也怪,过后不久,我便长了肌肉,也长了脸色,红嘟嘟的,人见人爱。
一次,与母亲一起去蒙湖山上庙里看“杠仙”。仙娘是个妇人,三十几岁模样,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乌黑的齐肩长发,穿一襟印花布夹袄,襟前绣有一朵好看的凤仙花。正是山野桃花、李花疯开的时候,人们脸上各自带了喜气呼朋引伴。请仙娘“杠仙”的人带了纸烛香草,极虔诚。约半个时辰,妇人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面目陡变,南腔北调地开口说话。人们开始东一堆西一堆地窃窃私语:“杠仙了,杠仙了。”此时,仙娘以青丝绸巾覆了脸,半哼半唱地说别人家事长短,儿女疾病,远行人情形,说到伤心处,说者涕泗横溢难以自抑,听者噓泣不止,坚信不疑。更有亡灵生前语气腔调,前尘往事,在仙娘身上惟妙惟肖,说的点点滴滴,莫不应对。当然,亡灵在阴间短缺何物,所处情形,都会一一言明。生者毕恭毕敬一一记录,回后采购所需一切,隔日焚烧,以慰存心。这样的仙娘,似乎能自由穿行于阴阳两界,魂灵附体,实在让人惊骇。那晚,一轮新月漫在湖面上,湖水荡来漾去,嵯峨的山映在湖中,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我与母亲,心里有些莫名的害怕,脸白得象一片恍惚的月光。
本村与邻村的一些匠人,木匠、锯匠、篾匠、圆桶匠、泥瓦匠,包括走村串户的挑担货郎、沿路乞讨的叫化子,多多少少都有些这类的本事,会一两手。常听人说,某家猪娘生的猪仔整天拉白白的稀屎,那肯定是某个过路人“丢油司”了;某某家里盘媳妇嫁女,饭老是蒸不熟,肯定是某个叫化子受了辱丢手脚了;还有,起了的新屋每逢落雨天中柱会流墨黑的汁,肯定是东家怠慢了匠人,匠人留下的警告。我同事的舅舅是个泥瓦匠,为人厚实,掌得一手好窑火。有年冬天,正烧砖瓦,烧了三天三夜,窑火还是没有烧透。于是就问徒弟们,他不在时,有没有人来过窑边。徒弟们想了半天,方才说,老前天好像是有个外地人从此经过,讨要一袋烟,我们没搭理他。同事的舅舅心知肚明,二话没说,回家拿了把杀猪尖刀,点了一柱香,烧了半搭钱纸,口里边念叨,边用香纸凭空挥画,边用尖刀刺穿另半搭钱纸,最后“哦嗬”一声,尖刀串着钱纸飞掷到窑顶,稳稳插在窑田上。事毕,也不说话,只是抽着闷烟。第二天,一个辰溪人扑脚翻天地来到窑前,捧着胸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道不是,其状,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后来,又听说了那能够将“喜神”(死尸)从千里迢迢的异乡驱赶回故乡的“赶尸”故事;将蛊毒偷偷施之于人,暗中将人慢慢害死的“放蛊”故事;还有民间女子与神巫缠绵悱恻的“神巫之爱”落洞女的故事,无不让人惊诧莫名。还有许多玄之又玄的法术,譬如:赶边边场时,用和合草将意中人吸引到身边来的“和合术”,能够驱散蚊子禁狗不叫的“封蚊术、封狗术”,做道场时能立即消除尸臭的“封臭术”,还有神乎其神的能够请神降仙、上天入地、呼风唤雨、招魂收魄、驱鬼打煞、收瘟治蛊、隔山止血、接骨推拿、阉鸡骟牛、归集蛇群、竹叶变鱼等等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辰州符”以及许多神巫都能表演的上刀山、下火海、踩火犁、滚刺床等神功绝技,无不让人迷之,却无所悟。
这些诡谲神秘的奇门遁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颇有些魔幻。想来,两千多年前的屈原流放沅湘时,肯定见识过。“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沅生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他把他许多的见闻写进《九歌·山鬼》《湘夫人》,开楚人多幻想之先河。不然,沈从文先生何以会说:“屈原虽死了千年,《九歌》的本事还依然如故”?
我所生长与生活的这片神奇的土地,夹河高山,群峰竞秀,层层梯田,块块坡土,自是迷人。河岸高处住人家,座座吊脚楼,美得让人心醉。河水清幽,滩多流急,沅江酉水号子,粗犷撩人,加之烟云包裹的幽谷叠峰,群鸦乱叫,莫不使人悄怆幽邃,凄神寒骨,神秘难测。
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对鬼的解释是:“魂之所归,谓之为鬼”。“鬼”发的是“归”音。于是,“赶尸”在湘西应运而生。据说 “赶尸匠”赶尸时,先得在家里做一道符,符上有死人的生辰八字。赶时,先用“九龙水”喷洒尸体,然后将朱砂封住尸体嘴巴、鼻子、耳朵、头心门、前膛心、后膛心、左右手掌心,左右脚掌心这十个最容易灵魂出窍处,防止尸体魂飞魄散,再用符贴在尸体额头,喊一声“起”,尸体便会急急如律令地站起来,一蹦一跳前行,且双腿不会弯曲。
“放蛊”则只有湘西女人才会。据说女子将蜘蛛、蜈蚣、蝎子等剧毒的虫子抓来,放置在大陶罐中,让其相互掠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则最具毒性,将其捣烂,再配上许多稀奇古怪的药引,比如易致人幻觉的鹤子草,含羞草根压出的毒汁,蔓陀罗花等。蛊毒进入人身体后,具有某种生命力,且受放盅人的控制。蛊毒一旦四处乱窜,不及时收蛊的话,则可致人性命。湘西女人的蛊,大多属捍卫婚姻,捍卫家庭,抑或捍卫爱情的“连心药”。沈从文先生曾深有感慨地说这“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这种“凄、馨、美”的另类表现,也算是独步天下的湘西女人特有的本事。
至于辰州符,最是法力无边。沈从文在《沅陵的人》说到:“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一切病痛統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而解。”辰州符的核心内容为符、诀语、字号,外加一碗水。它们四者同时使用,水是它们的黏合剂,辰州符里的特技表演中许多惊险节目,如滚刺床、趟火槽、上刀梯、踩犁头等,巫师只需念“辰州符”,然后画符,喷水,则一切皆如常物。辰州符到底为何有些法力,又有些什么法力,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其实,这些玄幻莫测的迷团,有时,也未必有完全弄清楚的必要,犹如魔术,待破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就索然寡味,了无生趣了。
鱼爱上水,水却煮了鱼;云爱上风,风却吹散了云。世事艰辛,并不能完全如人所愿,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借用种种形式来祭祀、祈求,以达成某种福祉与心愿:来年要求千两雨丝在前,万两雨丝在后,风到地头看风,雨到地尾看雨,家家要风有风,户户要雨有雨。你是千家父母叫得应,万家爷娘叫得灵,思之不见求之应,叫者无声叩者灵。你是一井六月清凉水,救活凡间几多人,上村求男男成对,下村求女女成双。
诚然,所有的法力,所有的愿心,无外乎是为了寻得某种力量,获取某种信仰,以期改良乏善可陈的旧生活,也诚如沈从文先生所言: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作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地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天时常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山是有生命的,水是有生命的,土地是有生命的,村庄是有生命的,一滴水一丛草也是有生命的。一阵风是有本事的,一场雨是有本事的,一朵云是有本事的,一壶月光是有本事的,一蔸黄黄的南瓜秧子也是有本事的。坐在万物丛生的土地中央,我很好奇,也很喜欢这些生长的力量,等待的力量,回到故乡的力量,沐浴情爱的力量,昭示力量的力量,哪怕杂糅那么多的神性和魔性。
这样想时,我不再诚惶诚恐地害怕,内心充溢的是一些瑰丽,一些温暖,一些确切的向往。一些赤橙黄绿的本事,在家乡的瓜棚豆架,缓缓地,依山傍水滋长成一首清婉动人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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