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底,我们完成在唐山的公务,顺路到某监狱看望大家共同的朋友。注意——朋友在监狱工作!由于监狱这个词的“小众”性,出发前人们听说我们要去“监狱”,悄悄颜色大变,这让我们猛然间意识到,“监狱”在大众面前是多么“双重”,强调“工作”而非“犯罪”是多么必要!何况,更多时候人们往往偏向其“劳改”意象,你要解释半天才能确定朋友的管教身份,这也决定了此行的非同寻常。
微微的兴奋,复杂的好奇,隐隐的忧虑。朋友作为管教人员,在那个常人鲜有光顾的地方,他是如何工作的?平时他在人们眼中一副书生模样,儒雅君子,真正走近他主政的这个特殊群体,是否一反寻常的文气、端持,忽而变成瞋目裂眦的黑脸李逵?
双脚踏上南堡开发区的地面,已知大海近在咫尺,却没有海滨沙滩的浪漫旖旎。烈日下一望无垠的盐场,空气中浮游着海风与盐分杂糅的淡淡的腥咸,一路上积存的隐隐的恐惧感莫可名状。放眼这座特殊的城池,仿佛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树叶下,都漫不经心地隐匿着异样的诡谲和罪恶。直到朋友出现在我们面前,悠然自若,云淡风轻,才在心里狠狠自嘲自己的井蛙之态。
朋友仍是先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持重模样,不过,他先是呵呵笑着点透我们的那点“小心思”:理解作家的好奇和敏感!随之发现,带我们参观盐场和监狱的车子已在楼前待命,几位干警全副武装,一位制盐工程师一袭长裙,就这样带我们出发了。
盐场的概念陌生而遥远。此刻,人类须臾不离的食盐以及工业用盐,就这样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空气中“盐”的气息渐浓,阳光也格外白晃晃,那几天是河北的暴雨季,女工程师告诉我们,南堡也经历了一场豪雨,一些塘坝被冲,但因技术成熟,总体影响不大。
一条道路直伸向前,看样子通向大海,道路两侧分据一条细细的小河,河岸边排列着长方形的盐池,大多被一种黑塑料布覆盖,有的则是一汪清水“素面朝天”,叫不上名字的器械和工具各自劳作着,只有一种工具一目了然:几十艘小船连接起来的船队,空船而来,载盐而出。
女工程师不断讲解着各种术语,并不难懂,但我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罪犯呢?
虽不至于战战兢兢,却警惕地环视四周,想象着很快就要与那个特殊人群劈面相遇。所谓“强制改造”,肯定要劳动啊!并且绝不能等同于普通意义的劳动,我所能想到的高强度、高烈度、高极限、高时长……如此,才能鞭及肉体,触动灵魂。更突出的,还应体现为“强制”——自由的丧失。那么,他们的劳动,应该在一群荷枪实弹的干警持枪监视之下,甚至,我的脑海里还不时闪出镣铐、枷锁……
可是那些枷锁中人呢?
放眼望去,空空荡荡的太阳底下,寥寥的一些人,在不同区位工作着,显然不是犯人。听到我们的疑问,干警们哈哈大笑:你说的那种情景,几年前了!现在的犯人早就改变了劳动方式,在室内呢。“别急,很快就到了。现在这一段,主要是她的领地。”他们一指女工程师。
这才仔细端详这位“八零后”的化工专业高材生。大学毕业分配到南堡盐场,这里承载了她的盛年。在这个超级“男性”群体,她的一件花式连衣裙有着一种特别的意味。宽边凉帽下,她有着女性极为妒嫉的“瓷”样肤质。可以想象,若在都市里,应该“瓷”得发腻,吹弹得破,但此时却红里透黑。几位干警解开这个其实无解的“死结”——她的事业是盐,而盐的事业是太阳,那种暴暴烈烈的骄阳。
终于来到高墙门外。我想我的呼吸是屏住的。脚步迟滞着,不敢挪动,甚至我的眼睛也不敢像刚才在盐田般的自由放纵,下意识地回避着一些有别于平常的触碰,仿佛那一堵堵高墙之上贴满了难言的伤疤。墙外曾经的“凶神恶煞”,此时竟然激起一种引人呵护的柔软,作为一个自由人,哪怕看一眼,都会带来重重的刺痛。
武警、警察的装束交替出现,检查并交出随身所有物品,包括手机。先前还幻想用手机拍照,当一派森严之气袭来,繁琐的进门程序,“铁窗”、“铁门”的字眼终于从昔日的纸上落到实处,只是外形增加了一些现代社会的时尚元素。
從辽阔的盐田进到这方高墙,我们身边多出两位真正的“荷枪实弹”。他们身穿防弹背心,犹为惹眼的是他们手中那根警棍,更令人心里提紧的是他们手握警棍的姿势和神情,一种下一秒就要战斗的临危待命。这让我们明白,在这个特殊环境中我们被特殊保护着,同时也无声地强调着这个环境独一无二的进攻性和危险性。这时,一队身穿条格囚服的犯人两人一伍走出一座高楼,干警告诉我们,他们收工要回监舍了,他们走出的那座楼就是他们劳动的厂房。厂房上方就是一片自由的湛蓝,但他们身边却有干警持械而行……我们从管教人员专用楼梯上到四层,穿过监控室,来到大学宿舍一样的房间,却发现先前对监狱的神秘想象太过离谱:如果没有监狱标识和字样,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军营!直线加方块,连脸盆、香皂、拖鞋的摆放都刀裁般严整,一尘不染。干警们指着楼下的一些建筑,一一介绍犯人的饮食以及业余文化生活,阅览室、洗衣机、太阳能,其人性化程度甚至让我想到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字眼——温馨。
这哪像监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难想象,这样的舒适之所,居住的竟然是对社会犯下暴行的人。
干警们本想让我们参观监控室,又考虑到犯人刚刚回到监舍就要洗澡,于是取消。我们立即反问:难道犯人洗澡你们也要监控?“当然。卫生间也一样。”
就在这一刻,“自由”二字跳了出来,这二字的千钧之重也随之落在心上。这里什么都不缺,除了——自由。
市井生活中的人们,谁会闲得无聊去想什么是“自由”呢?只有在此地才郑重其事地掂量其内涵。当我们将要走出监狱,偶一抬头,东侧厂房顶层的一扇窗口上,紧贴着一张脸孔,固执地扭向我们,就那样,久久地,看着……那双眼睛,涨满了多少自由和梦想?该如何羡慕我们这些自由身!远离了美和爱,铁窗外的那一角天空再干净湛蓝,也只好望天兴叹,无权拥抱、享用、欣赏它们。他多么渴望像天空的小鸟一样自由飞翔,渴望像我们一样自由地走动,身穿流行的时装,留着自由挑选的发型,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最重要的,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先前,我对监狱的所有想象大多来自文学和影视作品,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曾给心灵猛烈撞击,一度我曾抛却“励志”二字看待这部影片。从此,“监狱”给我最为直接的身体反应就是心脏猛地一抖,陌生、神秘、恐怖、血腥、绝望、罪恶、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这些世界上最为恶劣的词语,必须恶到登峰造极,才能与“监狱”产生联系。一个数罪并罚的犯人已经“N进宫”,对社会极不适应,“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也不知“菜鸟”、“阿里巴巴”、“给力”,更不知“奥运”、G20为何物,庄子所预言的“夏虫不可语于冰”应验到他身上……在一次对越狱犯人的教育中,他喃喃地说:“为什么要越狱呢……”是啊,当初他“旦辞爷娘去”,如今年事已高,再也不敢想象出狱后的“壶浆箪食”,哪能意识到“自由”对年轻人的意义!若为自由故,生命和爱情皆抛脑后,获得自由,才是犯人们天底下最大的心愿。
为了高墙深处这一双双渴盼的眼睛,管教人员则必须接受一些必要的自由丧失,成为那些眼睛的“荷光”者。那位制盐女工程师,同时又是管教人员,她必须随干警定期值班,其中一项内容就是看监控录像,无缝隙监控,连洗浴、如厕这样的生活细节也是不能放过的。可那是男犯人啊,但她此时必须抛却性别,我们也因此领教了特殊管教面前“自由”的另一种深意。而我们这位朋友,家在省城,平时住在招待所。当我们像住进全国所有酒店一样,呼喊着招待所的服务员先连接网络,不料,我们被告知:不仅房间没有网线,整个院区更无WIFI。就这样,我在南堡的一天一夜,充分体验了通讯时断时续的痛苦经历,连移动信号都格外吝啬,偏偏那一天接到几个重要电话,又需要发送几个重要邮件,短信和微信须臾不离,就在那“令人發指”的网络状态下,我们纷纷抱怨着处理了几件关键公务,此间的哭笑不得和被电话那一端的误会,只好以特殊环境的特殊领地聊以安慰,我们这才想起:这就是朋友在这里的生活常态啊!直到将要离开南堡,他走出会议室,我们一起回石家庄,汽车开上高速,他开始回复一个个电话,反复解释着“我们这里信号不好……”
这时,那双眼睛,固执地来到我面前,像一面镜子,照出俗世生活的温婉模样。方才明白,先前我所有的抱怨是多么软沓沓、轻飘飘,我那些曾经“控诉”自己“苦难”的文字又有多么矫情和华而不实——那双眼睛,想用怎样的代价,换取哪怕一夕的自由?美国学者约瑟夫·奈有一段关于“安全环境”的论述,我想把它略作改动:自由,就像空气一样,平时你呼吸着它,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一旦失去,就会感到它有多么重要!
那座花园式的监狱大院,我曾在心内低呼“与疗养院、福利院何异”。可是,那双眼睛又让我明白,监狱绝不是桃花源,而是暂时没收自由的地方!上帝造人时孽根未除,所以他让人走“窄门”,过“节制”的生活。高墙深处的那一双双眼睛,一度忘记了节制与收束,致使最原始的品性袒露,那只罪恶的小兽肆无忌惮地跑出来,吞噬了自由的天空。现在,这座高墙就是他的“窄门”,这个社会帮他“节制”,使他洗心革面,重塑灵魂,重拾梦想,终有一天,他会自由地飞出那扇铁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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