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虚妄
翻章衣萍的《枕上随笔》,其中一则,如药,医治了从昨而来的颓唐情绪。他说:我们乡间有个疯子,他的嘴里老唱着:“天上无我无日夜,地上无我无收成!”
这种“妄自尊大”,正可平复自己的“妄自菲薄”。
其实,人的本质,注定是恒在的,只不过“有时候”,也迷失一下,不妨大局。
“有时候”,是人人都会遇到的正常反应,里尔克就有一首《有时候》的诗——
有时候,她感到:生命是巨大的。
比淘沙的浪涛更奔放,
比穿林的风暴更粗犷。
宁静地,她的灵魂沉湎于梦幻,
让时间在指尖滑过……
然后,她醒来。一颗寂寞的星,
闪现在和谐的景物之上;
房屋的墙壁一片洁白。
她明白:生命是遥远不可知的。
于是,把苍老了的双手合上。
“有时候”,我们感到生命巨大,但“醒来”时,也明白“生命是遥远不可知的”,因而双手合上,心存谦卑。同样,“有时候”,我们感到生命渺小,但毕竟还是实有,因为房屋的墙壁依旧是一片洁白,所以我们还要向往“奔放”和“粗犷”。
于是,这种“有时候”是生命的平衡器,它让人清醒而葆有理性。
梭罗在寂寞中不叫自己颓唐,他常给自己哼这么一首歌——
我的心呀在高原,这儿没有我的心,
我的心呀在高原,追逐着鹿群,
追赶着獐子,跟踪着野鹿,
我的心呀在高原,无论身在何处。
他指所有这样的生命定力,因为他有自己的生活“原则”:
——让我们忠实于自己的天性,培养道德情操,过一种豪迈独立的生活。
——让我们把财富当成生存的手段而不是目的,这样我们就不会被物欲和商业精神所迷惑和奴役。
——我们必须用诗意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世界,那么,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神奇的世界与其说方便不如说精彩,与其说有用不如说美丽——它更值得爱慕欣赏,而不是功利化地使用。因此,事情的顺序应该做一番调整:第七天应该是人们辛劳工作的日子,用汗水换取生计,其他六天则是情感和灵魂的安息日,在人间这个广阔的花园里漫游,吸收大自然的温柔影响和崇高启示。由此,这种摆脱了物化和世俗欲望的与造物主相适宜的生活方式,将使我们在人间的旅居,成为人间天堂的日子。
反省自己的生活,之所以常感到苦闷与无趣,是在自己的生活原则面前发生了动摇——自我认知,让位于他人的价值评判;自我独立,让位于市井风尚。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体 恤
友人家产豆腐,早晨差其子送来两箱,系上好的大白豆腐,在市场上罕见。
想到五叔就在邻近的一个小区当看门人,就驱车给他送去一箱。
故乡处京西山地,素产大白豆腐,家人就都有吃豆腐的嗜好。五叔如果不是出于生计到平原来打工,现在一定会在自家饭桌之上甘享美味。他有两儿,大儿在村里给石板厂老板拉脚,挣几个辛苦钱,三十已过尚未娶亲;小儿娶了一个需换肾的病女,家境贫寒。所以,五叔虽已过花甲之年,也不得不背井离乡自谋生路。
他那个看门的窝棚,四面透风,冬天奇冷,夏天匝以蚊蝇,虽苦不堪言,也隐忍,为的是每月1200元钱的进项。他与五婶人各一方,不能照应,颇让人怜。每到节假日我都要给他送去烟酒、吃食,节令果蔬、旧衣旧物,也顺手送。他大为感激,屡屡感叹,说大侄胜于亲儿。
见我送豆腐来,黑面豁牙的他,又情不自禁地落泪,口中喋喋,这可怎么好,你的恩德,我如何能报答?我瞪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的侄子,跟儿子又有什么两样?你切不可见外。
到了机关,去吃早餐。遇当保安的一个熟人。他姓骆,原在我们小区物业当水暖工,人很敬业,但收入极低,得知我的家婆在社区服务中心负责,能安置四零五零人员,就冒昧来求。家婆体恤,给他安置,所以饭厅一见,他就对我点头哈腰,如下民遇见皇帝。我心中颇酸涩,对他说,你尽管吃你的饭,别这么客气。由于区委机关吃的是自助餐,他盘中取食数量很大,包子六个、鸡蛋四枚、馄饨两碗,还有肉卷二。一处级干部见状,对我说,这些个人,真是恨吃恨喝,如果是按量交钱,恐不这样。我瞪了他一眼,觉得他养尊处优到失去了同情心,不再悲悯小民。骆姓保安用餐毕,毕恭毕敬地前来告辞,我小声地对他说,你以后再遇见我,不必这样,就当不认识我。见他一头雾水,我解释说,你卖辛苦挣钱,对谁也不该欠,不能见人低三等,你应该活得自在一些。
早晨的经历,让我颇多感慨,觉得这个人间世,真是颇多不公——普通小民生路窄,却苦在苦处乐,富生感恩之心;官面人物活得优裕,却乐在乐处苦,少有知足报世之志。这个社会之所以尚欠和谐,是因为有人得到的太多,因而不觉得得;有人得到的太少,因而也不觉得失。如果两者都能做到换位思考,或许就有了全新的认识,有了在不平中求平的动力。
下午四时,家婆打来电话,说她正陪儿媳在华冠购物,欲给儿媳买几件夏日美衣,晚上还要留下吃饭,让我早点回。我撂下电话,突然想到今天是周日,应该去探望母亲,便猝生一计,又打电话给她,对她说,你既给儿媳买衣,也要想到婆婆,我一会儿去把老人接来,三代人共进晚餐。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就随你。
我四点半就去接母亲,怕她已操持晚饭。进门,看到她正看电视,似醒非醒。身上穿的是我淘汰下来的隔年T恤,把整个身子都罩在里边。我对她说,收拾收拾跟我走,儿媳要给您改善伙食。她眼中大放光华,忙不迭地从箱底找出舍不得穿的衣裤,笨拙地换在身上。照镜子时觉得自己的头发凌乱,便用心地梳起来。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梳理时还不停地掉头发。临出门时,她突然大叫一声,不成,我还要洗把脸。
五点半回到家里,家婆和儿媳都在。家婆在厨间忙,儿媳在客厅看电视。母亲落座之后有些不安,她想去帮厨。我悄悄地把她摁下,小声对她说,她儿媳妇都闲着,您也闲。母亲也小声地对我说,你年纪轻轻,老理还很多。
饭菜上桌,儿子回,亲热地叫奶奶,并说,我换了新单位,人生地不熟,比较忙,没时间看您,请您原谅。我对他的表现比较满意,对他点头微笑。家婆命开饭,我说先不急。她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便拿出给老人买的两件新衣,让母亲试穿。母亲一试穿都很合身,受宠若惊地傻笑,不停地说,我一个老人,干吗破费?我说,这是你儿媳的一片心意,穿就是了。
这餐饭吃得很快乐,像过年。
饭后家婆命儿媳也试穿新衣,说是穿给奶奶看。她的决定因为有前期的铺垫,我觉得很适宜,也就怂恿。
几件新衣儿媳依次试来,件件惊艳,大家一同感叹。
母亲喜极,频出睿语,譬如,她说——
人是衣服马是鞍,
脚底没鞋穷半截,
炕上没席浑身是泥,
瓜秧儿不济却结好瓜,
……
前边三句,没有新意,是在说衣服好;后边一句,大有深意,是在赞美后辈。儿媳妇写一手好散文,冰雪聪明,奶奶的话她自然听得明白,便心花怒放紧拥了老人叫奶奶,亲昵不止。
家婆很是得意,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对我说,你看我多会给你操持、撑足了门面。
我说,我既看重门面,更看重门面背后的东西。
她说,跟你们文人在一起生活,忒累。
大家笑在一起,心无芥蒂。我便对儿媳说,闺女,你奶奶在我心中就是一把尺子,我会时时用这把尺子衡量你和你的婆婆。儿媳说,爸,您放心,我会真心跟奶奶和妈好。
美好的呼唤
一早天就阴得沉,无气流迂回,人闷得心慌。想进城逛三联书店,也取消。
下午三时,暗色匝地,雨雪纷飞,有末日感觉。
道路泥泞,不能外出,就静读契诃夫。
都说有肺病的人往往灰暗消沉,但契诃夫一直是那么明媚,深情地对人们说,要热爱生活。
他一直主张人要自立,要把“自己身上奴性的血一滴一滴地挤出去”,让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奴隶之血,而是“真正的人的血”。他一贯反对把人分为“平凡”与“天才”或是“失败者”与“成功者”的思维定势和先入之见。单在1888年11月间,就两度在书信中申述这个看法。他说:“把人分成成功者和失败者,就意味着用狭隘的眼光和人为的偏见来看人的本质。”他始终批判那种庸俗的人生观和幸福观,呼吁人们要有超越的意志和宽阔的胸怀,他豪迈地说:“人们所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不是一个庄园,而是整个地球。”
即便是死亡的阴影已浓重地笼罩在他的头上,他也没放弃对未来的希望。他在最后的作品中,不断地书写“希望”这一主题——
小说《主教》,写到一个叫彼奥德尔的主教之死——死神降临,“但他不想死,他仍旧觉得他没有得到一种顶重要的东西,一种他过去朦朦胧胧向往过的东西”。虽然他还是死了,但“第二天是复活节,城里所有的教堂的清脆而欢畅的钟声从早到晚地在城市上空飘荡,使得春天的空气颤抖,鸟儿在歌唱,阳光普照大地。”
契诃夫是在告诉人们,一个人死了,但生活还在继续。
在契诃夫去世前的1903年,他完成了小说《新娘》。小说描写一个叫娜嘉的乡下姑娘在一个叫沙夏的莫斯科人引领下灵魂的觉醒。沙夏因肺结核在乡下疗养,把对文明生活的感受传递给了蒙昧的娜嘉。于是,面对沙夏的死亡,她没有感伤,相反,她有了一种新的感愤,“这时,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种宽广辽阔的新生活,虽然朦朦胧胧、充满神秘,却强烈地吸引着她、召唤着她。”
契诃夫是在告诉人们,一个人死了,但新生活的美好却在召唤着后人。
《樱桃园》是契诃夫的绝命之作,在作品中他预示了新时代的即将来临,因为不能亲自告别“樱桃园”式的旧生活,他笔下不禁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但他还是借助一个年轻的剧中人之口深情地呼唤道:“新生活,你好!”
这样一个对人类、对人类生活充满乐观感情的人,不会有戾气,内心有大和谐。以至于临终的时候,他平静地说:“我要死了。”遂用心地品尝了最后一杯香槟酒,很受用地感叹道:“我好久没有喝香槟酒了”,喝完就侧身而睡——永远地睡去了。留给生人的,是一派从容优雅、恬静安详。
契诃夫真是伟大,即便是死,也让人心驰神往。
重读契诃夫,我不禁想到汪曾祺。
汪曾祺的文字之所以有那么鲜明的温暖底色,是因为他酷爱读契诃夫,是契诃夫的魂韵附着在了他的身上。换言之,不是什么士大夫精神和明清小品滋养了汪曾祺,而是他对契诃夫多有心得,自觉不自觉地接续了俄罗斯文学的伟大传统。
反省小节
与一个司局级官员交谈。
此公嗜学,善思考,为人低调谦和,敬业亲民,政绩不俗,口碑甚好。我们曾在一起出过一套思想文化丛书,他写的是文史随笔,品质亦佳。因素有交往,又是切近的文友,所以我们的交谈属推心置腹。
他对我说,我为官清正,不腐不贪,不好色,不爱钱,大处无缺,但总是在一些小节上失控,多有不解。
我让他举例。他说——
局级干部也算是高干了,自然要出席一些大场面,譬如赴宴。餐桌上常置备高级纸巾,有图案、有香味,手感甚好。问题是,每次餐毕,我都会趁人不备,悄悄地多抻几张,放进内衣的口袋。其实拿走也无用,但就是情不自禁,不知为何。
有时出席文化的会议,人家要赠礼品书,就是装帧极豪华的那种。这种书多是中外名著,家里和办公室里已有多种版本,拿到手也是闲置,几近于无用。问题是,每次人送,不仅收下,而且还叮嘱随从趁乱多抄走几本(套)。如不这样,就心有不甘,不知为何。
基层官员,因为要下乡,就有随手拿水杯的习惯,这已成为官场的一个风景,以至于群众一见到拿保温杯的,就能判定他大小是个官。我也是从基层起步,自然也有同样癖好。问题是,每天下班,临走前总是从办公室的饮水机里接满一杯,再拿回家里。其实一杯纯净水能值几个钱,但就是下意识地做了,不知为何。
每到放映进口大片,或演出先锋戏剧,有关单位都要送来观摩票。人家送票,自然要考虑伴侣和孩子,好让领导观看时能携妻带子,以增加兴致,多说好话。问题是,虽然观摩票已足够用,也无特殊需要,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暗示人家多给几张。如不能如愿,就心情嗒然,不知为何。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听了他的举例,我笑着说,这种现象,其实人人都有,说明人性是个复杂的存在,所以,背后的原因,你没必要刻意追索。而且,这也说明,你虽然是个不小的官,但并没有膨胀到不食人间烟火,尚有正常的神经,有普通人都有的小缺点,还是一个健康的人。
他说,你这是在拍马屁。
我说,不然。
我解释道——
近读伍尔芙的随笔《普通读者·蒙田》,颇有感觉。她说,在整个文学领域,甚至精神领域,给别人画像容易,但描绘自己即准确地认识自己殊难。在她的视野里,能自己给自己画像的,寥寥数人,或许只有佩皮斯、卢梭和蒙田。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的内心更古怪、更复杂、更深不可测的了。也就是说,人的灵魂,是一种混乱、多变、有缺陷的状态,要想把灵魂的整个面貌、分量、色彩、内涵、边界,都能摸透并准确地呈现出来,除了圣徒、天才和卓越的伟大人物,一般人几乎无法做到。卢梭的《忏悔录》和蒙田的《随笔》为什么能穿越时空而经久不衰?就是因为这些著作,包括所有的思想录和哲学典籍,其着眼点、立足点都是针对人性的弱点和灵魂的缺点,是为了人的终极完善。而“终极”是最后的目的地,所以,完善是个不断的过程,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每一个人,都始终在路上。因此,你我身上的一些小缺点,都属于人性的正常范畴,不必过分苛责。
但是,我又说道,不苛责,并不意味着就漠视甚至放任。因为小缺点的量化积累,会导致质变,会酿成大错,造成大德有亏。所以,要时时自警,懂得自敛和节制。形象地说:人性就如同水性,水缓缓地流不掀泥沙,就貌似清流;但蓄势待久,成滔滔洪水,就会冲决而出,泥沙俱下,就是灾难了。
他表情凝重,对我说道,你这个人到底是一个能谈得来的人,既会拍马屁,让人轻松,又能善意点化,让人庄重。我的那几个“不知为何”,貌似坦诚,其实是有自我开脱之嫌,需要认真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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