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走一回,攀攀净峰山,玩玩净峰寺,怎么样?我投履过的古今胜迹,不算是太多,却未必说少。但我从来顽固地认知,休管山籁海韵、人文地理,或是风土民习、寺院庙观,当自有个性特色,才是它内存资质,拥有的软实力。
那么,净峰寺属什么景点专区?答曰:以静取胜。
净峰山走势绵延起伏,宛若游龙趋向岛屿犄角。林竹苍莽,浪涛飞卷,三面水域亲昵环抱。凈峰寺呢,听当地人说,自诞生起始,就偎依这山林深腹,数百载之久了。介乎陆地海峡交接线,似乎有一种古老脱俗、拒绝尘世喧嚣的意味。
地势地貌,天然形成的先决条件,注定了净峰山的孤独。在我看来,宁谧呀幽寂呀,不仅是幻化于空间的现象,其实是人心理直觉,激发的感悟,才是正能量,最有征服力。所以,山峻不在于险、水秀不在于奇。净峰寺呵,单凭个“静”字,叫得颇响的“独家新闻”,怎是了得!
我慕名走进大岞半岛,坐落惠安县境东部的渔镇,净峰山与寺聚焦我视力圈上。第一时间第一地点,我取得了核实,这一脉南国丘陵,东土一方神坛,美得清纯,静得空灵,演示了它独特所在,崛起个小小“品牌”,人气融融呢。
举步悄悄,我先拜见弘一法师。上世纪中叶,官方和民间联手,在寺里增设“弘一法师纪念馆”。法师云游此间的活动资料,笔砚文具、稿笺书籍、信札印石、字帖墨宝、真容小照,乃至日用器具,搜集得够多够足。给予法师生前行踪添加新定位,给予净峰寺积淀文化内涵,强化了可读性。
遥想当年,应是净峰寺的静态佳境,挽住弘一法师的脚步。他自杭州虎跑寺南下,抵达泉州,上着一袭袈裟,下趿一双芒鞋,游遍晋江流域乡镇村社,后来看中净峰寺,驻跸了不短时日,心情好极了,竟舍不得离开,甚至萌发寿满大限圆寂于该寺的念想。
立体化了的一段历史,凸显我的眼前。足立于世上,论才华论威望,弘一法师为人所敬佩。可恰值流年韶华,人生与事业如日中天,他却突然一转身遁入空门,撂给后世沉重的背影。他选修最严厉的“南山律宗”,将失传七百多年的教义,研究、整理,潜心“抢救”。默默甘作苦行僧。
从祝发皈依佛祖,到“悲欣交集”的绝笔,因因果果,至今仍是文坛一个形象之谜,仍被哓哓不休争议。说来挺有意思,我曾经觅寻过弘一法师的踪迹,发表过相关文字,可对他的人生变异,同样也无从理顺思路。或许净峰寺的实践,让他获得新的体会,唯有他自己晓得。
伴随晨钟暮鼓,弘一法师踽踽独行,格外聚精会神。他诵经室里释经弘法,禅斋室灯下坐道论文。有一天,劳作罢了,开窗透气采光,似火的晚霞,触动他的灵感,想象菊花绽放的灿烂,随即草就一首《净峰种植口占》: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赠与净峰寺的咏菊诗,原件全文钤刻诗碑上。我肃立披诵,脑海中模拟出弘一法师的情状。他心净如水,执着黄笺握支毫笔,或山岩坐看天风海涛,或密林踱步且吟且歌。渔灯聚远岸,花影护禅门,衬托得他微驼的侧影,那么瘦削寒素,然而又是那么慷慨和悲悯!
借助指尖滑行,沿字体笔画顺过一遍。我不是在临摹书法,而是探索法师的心路历程,诗章背后无字的偈语。蓦然间,记起在福州西禅寺内,曾见过他的另一题诗,也是描绘菊花形象的: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我低眉思忖。如果说,那先前西禅寺的一首,表达“殉教”的意识,以身命相许,走向了极致。那么,再看净峰寺这后一首,语境分明地寄意人生,召唤“后来人”。法师功德圆满,不愧为顶格标识的一代高僧。
出家人的情怀,弘一法师厌弃流俗浮躁,着意并迁单于净峰寺,他的思想和佛学研究,无疑进入一个新的领域。人活一世,不管他走什么路,对社会一二贡献,就非常不容易。可弘一法师在这修行,为后人留下那么多成就,肯定是不可或缺的一笔。
标识顶格的人物,再说一位,姓张名岳。净峰寺幸甚,山澄水明,潮涨、汐退、鸟语、泉鸣,更为宁静填充了厚度,有诗的意象,如梦的魔幻。自四面八方吸引有识之士的眼球,明代惠安大才子张岳,当是一个。既入净峰寺,莫忘去结识张岳呐。
张岳与净峰山寺有缘,祖籍净峰一侧的西头村,母亲和夫人均为此地人氏。换句话说,大岞半岛的山与海,将他养育成优秀的儿女。张岳自小才智过人,胸襟坦荡而有骨气。在《明史》的文字页码里,张岳赫赫载名,而且是个倍受点赞的名宦。
人一旦出了名,故事也就多。有关张岳的传闻,我听过种种。印象中最难忘的,是一则《张岳煮鬼》。某年间爆发一场恶性瘟疫,村民惨死者无数。邻居小孩不幸被传染,发烧、昏厥,性命危矣。母亲的悲啼,使张岳看不下书。便抽身过去探视。脚刚跨入屋,小孩竟起坐嘻笑玩耍。待他一转身走开,母亲哀哭又起。诡诈现象夹有蛊术!令张岳生疑。
该怎么破除呢?反复暗暗检验后,张岳大大惊喜,原来瘟鬼惧怕他的威仪。这下鼓足了勇气,决心斗斗恶魔。张岳墨书许多大条幅“张岳在此”,送各家各户张挂门楣床头。偏偏这邻居家不贴,他匿藏其布帐后。那些无地作祟的恶鬼,狠狠地扑向小孩。张岳一声断喝,将瘟鬼们全给吓倒在地。
接下来难题明摆着,瘫积成堆的瘟鬼怎么处置?张岳灵机一动,招呼乡亲们协力动手,左抓一撮右拎一串,索性扔进铁锅。尚有剩下的,通通扫入蒸笼,扣上蒸笼盖,旺火熬化成药汤。村子内外又复始了笑声,欢叫张岳名字起舞狂欢。
有点神奇对不对?但不过“野史”,乡里村民自古口口相传至今。而真实的张岳呢,请不妨去会会老大人吧。从正殿一侧迈步,穿越幽长的廊庑,瞧去吧,围墙的巨石岩壁下,有一列典故式的人物造像,均系惠安历史上的英杰,咱们的张岳位居其间。
生于斯长于斯,近在咫尺的净峰寺,浓绿浅翠锁深院,城春草木深,定然是个业术专攻的好去处。张岳开始亲近山寺,或攻诗书,或练武功,厚墙广庭内,闪现着他的身影。可以说,为这年轻人的前程,净峰寺铺下第一张“红地毯”。后来无论走到何处,大岞半岛净峰寺,最是牵挂着他的乡愁。
至明朝正德年间,张岳去赶考,中举升级,名登龙虎榜,官至殿阁大学士。与他同朝的大剧作家汤显祖杰作迭出,《牡丹亭》轰动大江南北,还是他的学生哩。尤其勤政、廉洁、悯民,铁定是张岳自律的信条,“未尝入一珠”,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取清白在人间。
“出道”之后,张岳大半生奔波仕途,多次奉命外派,往广西江西广东贵州四川等地任职,无论事务管理,无论军旅指挥,屡获朝廷勖勉,政声远播。人生如过客,张岳乞骸告老了,他仍以静为主旨,遁入“老地方”,在净峰寺里立书著说、会友玩棋,也微服访贫苦查灾情。但他一如既往,严戒滥施权力插手地方政事。史学家叹曰:“为民仰之,山增而高矣”,足见对他品格的景仰褒彰。
张岳是净峰的骄傲,他作古过后,父老乡亲将他泥塑纪念,坐定已五六百个年头了,人呼“张净峰”。张岳将“静”字具像化了,你看他素衿正襟,頭扎土绠纶巾,双眼目光炯炯,手抚柔柔美须,似乎随时招你品茶叙话。寒暑易节,改不了一副谦谦君子风度,怎生不叫你忍俊不禁,心增三分敬畏!
与此同时,也免不了引人猜忌,张岳难道什么都不思不想?农家子弟的张岳大人,历练成为大儒兼良将,一朝重臣、一代风流,何况身前身后功成名就,驰誉于世。返回故里,他虽结庐人境,然而地偏心自安。
盘桓了一圈,我真切感受净峰寺的静,静出了威力,静出了魅力,莫怪这个方家那个达人,尽管时代不同,却一样神迷心驰。弘一法师取“静”,执着信仰,潜心于经书教义,自我书写了传奇。张岳大人好“静”,远离时弊流俗心绪不受扰乱,保证头脑清醒,坚守住人格尊严与名节。休管古今哪个时代,文人也好,政客也好,均是相当罕有的、可贵的。
我联想起咱们先祖创立的三大国教,儒家奉行独善其身,修身齐家治国;释家推举万事皆空,“三界唯一心,心外无别法”;道家崇尚知足常乐,力主“物物而不物于物”。所有教义无不以“静”为准线,“静”可意会,却拙于言传,“静可修心,静极生慧”,阅不尽人生真谛社会哲理!
左旁嘿嘿嘿爆笑,有人唱喏了佛号,朗声说道:伟人虽已往生西去,佛心不废,精神永在!嗬,原来是该寺的方丈,额头光斑烁烁,胸吊一圈黑亮捻珠,拊掌合十说道。经他“玄机”一语点破,省掉我的多余赘述。
前面山径上,骤然一阵杂遝细碎脚步声响,由远渐近,才惊回我的思绪。嗬,身姿绰约一群女子,闪现山麓翠色背景下。净峰的大岞小岞一带,不论老幼不分四季,女子一式黄斗笠花头巾,短襟窄袖上衣,宽筒裤赤脚板。有人概括为:封建头、民主肚、解放脚。对啦,惠安女造型的发祥地。
趁机补述一点,艺术塑造归艺术塑造,惠安女勤劳与善良本色,也是相当扬名的。祖辈觳觫于生活底层,命运的抗争,追取生存价值,她们站起优秀的群体。看这一行“黄斗笠”吧,笑语盈盈,足踏弯弯栈道,散漫地相随,犹似原野春光里的飞花。笑语盈盈,给山仪水态注入了活力。
可能又是“礼佛日”,惠安女们肩挑手提着果盒,结伴向佛爷添油燃香上供。迢迢岁月,承受太多人祸天灾磨难,生存系数几乎归零。教训太惨重,她们自持解除痛苦表达方式,即入寺求“静”。从现实角度诉求,菩萨保佑吧,降临福祉吧,世道安定、年月富庶,阖家大小勇健能干,她们就很知足了。世袭的习俗行为,也算对于“静”,作出又一类解读与诠释。
伫足山门石阶顶,感慨如涌。记忆不期然回放出一轴经典水墨画,命题《深山藏古寺》,那线条那色块,将“静”的看点,叙述得多么精美精彩,“宁静而致远”,意蕴无限哟。我突发狂想,想稍作修改, “深山”应标净峰山,“古寺”也应署名,叫净峰寺。或许,完整这古画版本,仍不失为难得的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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