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檐下种了棵桃树,疏疏落落开了几枝花,横过我家厨房间窗户。妈妈生火做夜饭,不时地抬头望望,说:我年轻时种过许多桃树。
我点头:大大小小一共231棵。
你数过?妈妈笑,有点惊讶。
小时的家住在河边,屋后是一片浅山,遍栽桃花。每天过桥去对岸村庄的小学校读书,河岸上回头望望,房屋被一片霞光掩映。妈妈在门前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读小学一年级的我,走走又回头望望妈妈,真是离得她太远了,心里发虚,晴空艳阳照得人好小啊,稻田那么辽阔,就像步入汪洋大海。
妈妈问我,干嘛爬树?
我说,看看妈妈还在不在。
小时候,眼睛望不见的总怀疑是没有了,不能确定周遭的一切是否恒在。放学铃声一响,急得心里生出翅膀,扑棱棱地往家飞:妈妈!妈妈!
看到妈妈照常地在做事,心里就很落定,我也决定乖乖去写作业。对父亲记忆很少,他住在县里,偶尔出现,是个公家人模样,兜里插着钢笔,坐堂屋桌前喝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小时候最紧张妈妈不高兴,担心她受欺负,哥哥和我都还没长大,没有能力保护她。所幸我妈妈极少流泪,她总是坚韧,生活的辛苦和失望都纳于心不表露。有人以为我妈妈过于刚强,不善示弱,缺乏女性的柔美,却不知我妈妈只是不惯以示弱作手段去讨巧。
在河边那个家里生活的时候,妈妈还很年轻,圆圆脸,大眼睛,常穿一件洗白的蓝布列宁装,利落干净,走路轻快,家里家外,田间地头做不完的事。落雨天也不闲下,补衣服,纳鞋底。灯盏火昏昏暗暗、火光摇弋,映照着妈妈年轻的脸庞,有时看着灯火出神,眼底映照出两盏火光,晶莹璀璨。那时不懂女性的美,现在想起来是美的。两个孩子正在长大,就像檐下的桃花一样璀璨旺盛地生长着,不苦楚,不寂寞。
我妈妈不会唱歌,也不会讲故事,摇篮曲么是没有听过,临睡故事更是没有,甚至从来没有听妈妈讲过一句抒情的话。我爱你,女孩子要像花一样……这样的表达她全然不惯。她是个乡下老实姑娘,作为女性的一切感性与热爱,在日常为家人劳作中已表达尽至。她春天里走在桃林间,施肥培土,忙忙碌碌,从没说过桃花开得美。
但我妈妈种下的桃花,却是邻近村里姑娘们的青春背景。春三月里,女孩们结伴来桃花下拍照片,手帕里包着珍藏的几毛钱,打开时还有一阵女体的芳香,夹杂花露水和香脂的气味,温温软软,小心地吐露出来,换得一张青春留影,又珍重地包入帕子贴身藏好,遇见他时,给他看。
她们在那片桃花林里留下了各种拈花微笑的瞬间。最多造型是一手拨开桃花枝探头一笑,似与花争俏。有的姑娘笑得俏皮,有的笑得勉强,有的笑得疑惑,有的似乎吃了一吓,笑得诧异……无论如何,多年以后,她们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一定会以我妈妈种的桃花林作记忆的坐标。
我也拍过拨开桃花冷不丁龇牙一乐的留影,很像拦路打劫的山大王,配上台词只合:嘚!留下买路钱!彩色照片很贵,我用红墨水将桃花涂上颜色,像一片宣红的云,树下那个家伙新剃的光头闪闪亮,嗷嗷笑着,雌雄莫辨。不是谁家小公主,是山头上的大王,不必麻烦王子来唤醒,精神嗷嗷地旺盛。
桃子成熟正是割稻子时节,临近村庄的人拿稻谷来换桃,五斤稻三斤桃。若碰见我这个卖主,那必须五斤整数秤稻跟我换,余数不够五斤,那还请将稻子挑回去,其他的算法我不会,太复杂,秤星我也只識得五斤。从梅红到秋白,五月到八月,桃树一棵棵只剩下绿叶,长舒一口气,这就到秋天了。一棵桃树的一年光景,换作稻桶里金灿灿的稻谷,颗颗饱满,像金豆子一样的米粮,再美的事物也归落于最切实的生活。人生的底子可不正是应当这样豁达自然,明媚又朴实么?
又是一年春天的黄昏,妈妈在厨房间生火做晚饭,偶尔抬头看看邻家的桃花,想起年轻的时代。已经到了六十岁的年纪,来途的一切是那样让人留恋。
我沽盏米酒陪妈妈慢慢喝,说说体己话,一起回忆那时候的春天,那时代的发型,妈妈穿过的衣服,那时的眉眼,那时候的风花、云彩和稻田……
唉,世上美丽的风景有好多,看不尽,世上的钱很多,赚不足,可是,我不想再出远门了。我只愿陪着她,陪她吃饭,陪她散步,陪她说她喜欢的话,陪她喜欢她的喜欢。就像女孩子对女孩子,像爱人对爱人,一个人所能给予另一个人的好,都值得给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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