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书,较能见到的有《琅環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及《夜航船》。其《琅環文集》,如同大多数的文集一样,是各体文章的汇编。《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两书都有一个梦字。然而那些梦并非虚幻的,而是实有其事,多将旧迹与人事穿插在一起。正因为身历其境,却又有如过眼烟云,才倍增感慨。至于《夜航船》,则是一部文化读本。书分二十卷,有天文、地理、人物、考古、伦类、选举、政事、文学、礼乐、兵刑、日用、宝玩、容貌、九流、外国、植物、四灵、荒唐、物理、方术。
且看《陶庵梦忆》自序:“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这些文字,很能看出张岱为文的心态。为了不致沉于梦境而忘却了现实的破敝,虽细说繁华,却以一种忏悔的心态来写作。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为心里找回一点坦然。张岱本是贵介公子,身历繁华,笔下所写多是胜事种种,并非过屠门而大嚼地权当充饥的。然今昔对比之下,虽不能忘却,也只有感慨系之。“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至于写作中仍有自喜,在张岱看来也就是一种痴。张岱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这痴也就是癖,仍有深情在其中的。所谓痴人说梦,恰是于似梦非梦之间,才有那种极为短暂的流连。“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在作者看來,这写作也是一个梦,正如昔日梦境中有过的种种美好一样。但对于忏悔心态下的张岱来说,却不会洋洋自得。这其中仍值得警醒的,就是图名之想。“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却也。”只要还有一念痴迷,就意味着仍得历经劫火度尽沧桑。
比起《陶庵梦忆》来,《西湖梦寻》选材甚为集中,那里所记的都是旧日西湖胜迹,包括自然和人文。这可说是以地为纲,并按方位分为总记、北路、西路、中路、南路及外景。其实就是对西湖景观的盘点。只不过江山胜迹,多已付之劫火。自序中说:“一带湖山,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旧地重游,不仅未能流连风景,反而足以破坏梦境。“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奴,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如此可见,张岱所写乃是要为旧日的西湖留个影。正因为风光不再,才有如梦之想。张岱通过西湖景观,是要写出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但张岱的回想中,不仅未能忘却前尘旧事,反而不无留恋。要说张岱是生活在回忆中,也无不可。繁华如梦,只当过眼云烟,幸而心情是不会在字里行间泯灭的,那就不妨于文字中体味其心迹。张岱文章之美,自是有目共睹。作为晚明小品的代表,他的文章兼有公安派和竟陵派之长又各去其短。也就是说既有公安派的性灵和竟陵派的峭拔,又回避其粗浅率易和晦涩难通。如此清词丽句,又多出以整齐句式,恰能呼应六朝文章之美。好似只有如此华美的文字,才足以记出如梦的繁华。
《夜航船》一书,也举一两则,以见其行文。“狐白裘,孟尝君使人说昭王幸姬求解,姬曰:愿得狐白裘。此裘孟尝君已献昭王,客有能为狗盗者,夜入秦宫藏中,取以献姬,乃得释。”孟尝君的门客多有鸡鸣狗盗之辈,这一则就是讲人装狗盗窃的,几句话就说清楚了。“张汤儿时,父命守舍,鼠盗其肉,父怒,笞汤。汤掘窟得鼠及余肉,为具狱辞,磔之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治狱,后为酷吏。”从小时候的作为,就可看出其行事特色及后来的发展。“黑貂裘:苏秦初说赵,赵相李兑遗以黑貂裘。及游说秦王,王不能用,黑貂之裘敝。”这几句话,讲了游说君王的辛苦。书中文字,也可当成小品文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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