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六月初十(2015年),母亲三周年忌日。提前回家,守孝一周。带了干粮、烟茶、笔墨,打算自理。其实多此一举。堂弟英昆虽然远在兰州打工,却早给弟媳打电话叮嘱了;另一个经商的堂弟英松,索性关了店铺,提前买了各类食材,两口子一并拉回来,操厨且陪我。依照风俗,三周年祭奠仪式,只能提前、不可延后,就选在初七。四桌饭菜,来者主要是“英字辈”。
流了不少眼泪。母亲只亲生了我这么一个,深感独生子女不好:悲伤无人分担啊。为了尽量分流思绪,线装本上随意记录些内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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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学家苏小记,去年清明节时,亲自送来柏树和桂花树苗,现场指导植于我母亲墓地。苏老弟仰观俯察,环目一望,说:“老兄这里,一平方公里内,应有生物四千余种。”想想,我能叫出几种呢?古人说要想长见识,须得远游而求学。实则家门口的学问,原本就大得没有边际。
坟前的两棵柏树未活,未活得有道理:一棵是回家后门的位置,一棵是去往大路方向的位置——不能长两棵树“挡路”啊。
苏小记是省植保站站长。我在汉阴挂职副县长的中途,他也来挂职副县长了。一交谈,他竟是我西北大學校友,生物系的,低我近十级。他的研究生学历,是从西北农大读来的。人长得阳光帅气。他要我谈文学,我则拽他去田野、去树林,请教他大自然的种种奥秘。闲暇时下棋。回到西安,我们偶尔碰面,也常短信交流。有次,我难得一回亲自炖萝卜,切完萝卜发信请教苏老弟:“萝卜是蔬菜呢,还是水果?”他回复道:“你当它蔬菜吃,它便是蔬菜;你当它水果吃,它便是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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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搭了一面很大的篷布,可以遮荫四张八仙桌。担纲主厨的英松弟,生得圆头圆脑,活像是范伟。人少时的饭菜,则由两个弟媳孙军凤、谢书霞操持。英主兄每天都来帮忙。他是退休校长,热心公益,快人快语,所以被推为镇安县西口镇的“方氏族长”。拾掇电器,处理纠纷,主持婚丧嫁娶,样样在行。
我们那个地方叫程家川,祖辈仅两户方家。一户是我们安岭子方家,一户是上川栗子沟方家。两户方家都是先后自湖北上来的,血脉据说不远。由于居住相距二里地,就一直互为至亲。栗子沟的方英主兄,对我的帮助极大。他年长我四岁,小时候就跟着他的屁股玩耍。他一直在附近教书,我在外地工作。我家里只要有事,母亲病了要买什么药啊,房屋漏了要翻新啊,电话电视坏了啊……母亲就给他捎话或者打电话,他总是立即赶到、迅速落实。他对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没有如此孝敬过!
前来祭奠的方氏宗亲,主要是英字辈,英刚英峰英飞英虎,英武英成英俊英华,英萍英权等等。多半有工作,时间又不在周末,因此都请了假的。
二妹夫刘明德告状且诉苦,说英权妹在家里瞎闹,儿子高考被西安科技大学录取,她说是专业没前途,非要退档复读,明年重考,“闹得家里像是死了人似的!”,大家齐声批评英权,方罢。高考好比乘车,谁敢保证复读后能乘上车、乘上更好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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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食母乳三年。祖父祖母、父辈们以及附近的人都批评母亲:看你把儿子娇惯成什么样子了!母亲说:又没奶水了,他想叼着玩儿就随他吧。母亲辞世前半个月,在我的书房“采南台”里,她斜倚沙发,被我无意间抓拍下来,竟成了母亲最后的遗照。这张照片,她一头白发,慈祥柔和,呈现了母亲的真正品质!因为母亲是个女汉子,一生强硬,声音不高但是富于雄辩。当然句句在理,所以没有人能斗过她。
三周年了,光阴不仁,草木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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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三周年祭奠仪式,全由至亲操办,小叔主持。自此,彻底阴阳两隔了。过去回来,总是睡懒觉,饭好了被母亲喊几次,才起床。现在,得生活自理了。起早,打扫庭院。垃圾是个问题,尤其塑料袋子。化学家固然贡献了人类,但他们造成的污染,可以说是功过相抵,不如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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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月夜让人的五官如同婴孩般奇异地复活灵敏了。杜鹃的叫声是四个字的音节,“我儿过错”、“我儿过错”,一个继母误杀亲子的传说,忏悔而哀伤。草木的气味,如隐士酿制的清酒。微风过颊,玉米与芦苇悄语着有用与无用的永恒的话题。月色里的微风,是出色的翻译家,使得人、鬼、神无障无碍地交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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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至少有七种鸟叫,听上去性格各异。除一只沙哑的、像是抢着搬是弄非的家伙不招人喜欢外,余皆清脆妙美,如同枸树叶尖垂落的露滴。枸叶大过人的巴掌,是猪草中的上品。采摘、剁碎、晾干,以便冬季拌以杂粮,上等饲料也。枸树皮搓绳,结实耐用。
太阳出,浓雾淡,鸟鸣稀。一天的序幕就此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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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去世,特别是我一参加工作后,每到了春节,我就把母亲接进城里过。但是上了锁的门,依然被堂弟们贴上鲜艳的红春联。只是几天后,风撕色褪,有碍观瞻了。现在,我拿抹布蘸了水,将门楣门框擦拭干净。叮嘱堂弟们,以后过春节,就不要再贴对联了。
我不惧怕大场面,也应对过若干次;但我骨子里,实在是厌烦红火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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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吾乡,凡邻古树之人家,纵然文盲,其待人处世,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教养。原来古树本身,就是一个别样的图书馆啊。我家这棵大树,大栗子树,其果实是野栗的三倍大,却又比板栗小一倍。若逢仲秋夜雨,祖母清早起来,树下捡拾自然脱落、润泽如玉的栗子。揭起枕下炕席拐角,塞进柔软的麦草里。几天后,蔫了,甜了,味道无比柔韧醇美,走五里路,其香仍回旋于唇齿间。
祖母为我准备的童年零食,营养至今。祖母持斋一生,孙儿我的慈悲又有多少呢?她去世那年我八岁,幸福生活随之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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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大红封皮的“陕西省初中试用教材”《农业基础知识》,版权页标明“1972年9月第一次印刷”,应是1973年我读初二时的课本。就是说春节一过,我升入初二时读的课本。那时一律春季招生,不用跨年度,一整年一整级,可能是图个省心吧。
《农业基础知识》 是一门副课,内容是根据陕西地理特点及如何种植相应生长的农作物、如何饲养相应的家禽牲畜而编写的。代课老师姓解,照本宣科、嘴角白沫。他知道我学习好,语文数理化很优秀,课堂上总是旁敲侧击,“有的同学不要翘尾巴,不要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说这话时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看别的同学。总之我学习好是一个罪过,而他有责任警示并矫正这一罪过。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其中原委。那个年代,若是泥腿子裤管糊满屎尿,或者日子过得常常揭不开锅,反倒有一种自豪感,对应到学生身上就算是学习不好,照样趾高气扬、令人生畏。
后听说解老师改行行政,当乡长去了。抓计划生育时上房揭瓦,五十多岁便去世了。
《农业基础知识》封二,套着花边毛主席语录,一共四条:
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农、林、牧三者互为依赖,缺一不可,要把三者放在同等地位。
毛泽东的教育方针,如何评价?有无值得继承处?待我退休后,回来再重温此书吧。陶渊明常常乞食,可能与其种庄稼不大在行有关,“草盛豆苗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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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方继明,字朗然,少贫。虽读私塾不足三年,终因爱学好书,而成名医乡绅。所以见书即购,家藏甚多。文革时大多被焚。此五本书,发现于楼上杂物堆里。一本是《眼科龙木论》,内夹处方一页,祖父手迹也;《诗经》卷三、卷五;一本是注释《论语》的《增注二论引端详解》;父亲方周琰读过的书,被耗子咬得看不清书名。退休在家午睡的小叔,一生博览群书。叫醒他,起来辨识。他翻看了两页,当即结论道:《幼学琼林》嘛。
小叔父方周珑,文革前老三届,串联时逛遍了祖国大地,还与一个四川女子恋爱了一回,可谓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他性格狂狷,朋友众多,五行八作奇奇怪怪的。母亲和二叔方周瑾健在时,加上小叔经常“三国演义”。虽全是鸡毛蒜皮事,却搞得阶级斗争似的。面对这些,我们英字辈总是谁忙也不帮,尽力劝和。
但是二叔在先、母亲在后去世后,小叔判若两人,对他的兄嫂极尽“哀孝”,令侄子们大受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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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最早的印象,是祖父的毛笔字甚好。也听到别人经常夸赞。当然给我写过影格。但持久的印象,是祖父用钢笔给病人开处方。祖父下的剂量很小,药包拳头大小,如同书画评论常用语,“不激不厉,风规自远”,所以求诊者来自四面八方。
祖父的桌上常年放着《参考消息》和《毛泽东选集》,一旦没有病人,就开始认真研读。学毛选是为了搜寻有利于辩护自己的语句,因为他民国年间临时代理过一阵保长。且有两百多亩土地,长工短工若干。但他识时务,得知新社会要分地,他提前挥袖而全弃之。
祖父爱下棋。祖父的棋友之一,是街上的一个理发师,吃商品粮的国家职工。理发师抗美援朝过,拎一个脏兮兮的棋袋子来找祖父下棋。理发师老说祖父胡走棋,车能跑弯路吃他的马。祖父坚持说没跑弯路,是直路。于是理发师一掀棋单,子儿全收进脏袋子里,骂骂咧咧地走了。祖父始终笑着,也不劝阻。隔不了一天,那理发师又笑眯眯地拎着棋袋子来了。
天气好,六月六又是晒书节。小叔趁机晒书,同时让我看祖父的手迹:《中国医学史略》《解剖生理学》。两本书皆被祖父认真包了书衣,再亲笔署名于封面。欧体字,很是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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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母生养了十个孩子,三个夭折掉。男孩排行“周”字;女孩“踩字辈”,即:排行字放置末位。所以,大姑方松周、二姑方梅周、三姑方金周、小姑方萱周。父亲是长子,十五岁(1947年)开始教私塾。弟妹们免费;外族学生以粮食抵学费,且有茶叶、火纸(用于吸水烟)、蜡烛等敬师品。父亲十六岁时,给三姑写的影格,颜体风范,正大清爽,很见定力。但有几个错别字,并未被红笔圈改过来。至于我的字,更是一代不如一代,纯粹的毛笔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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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乡村,生态恢复很好,土地荒芜严重。门前过去是稻田,后改成鱼塘。青壮年全进城打工,鱼塘也终于变成湿地,长满了芦苇与竹节草。竹节草又称节节草、节疤草、笔筒草。《草木便方》里说,此物可“通气明目,利九窍、治跌伤,止咳化痰”。竹节草是竹子的微缩版,一如鸭子微缩了鹅、猫微缩了虎、乡长微缩了省长——当然不是指块头。
毛泽东时代,固然有不少伟大,但令人费解处也俯拾即是。比如百分之八十的人起早贪黑种着地,却导致人人饿肚皮。现在呢,种地的人已成“小众”了,反倒出现餐餐剩余、食物盛世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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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回乡为母过三年,最大的惊讶是,从小叔的藏书里发现了父亲读过的课本与课外书,以及他为我三姑写的影格。过去从未见过父亲写毛笔字,就是高中毕业后,父亲通过关系让我去他身边当代理教员,在那一年半的时间里,也不曾见他写过毛笔字。说都没说过!
我便有些怀疑了。我记事的时候,在外地教书的父亲已与母亲离异了;母亲与叔父婶娘们,都没说过父亲的毛笔字。现在分析,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没兴趣毛笔字,一是硬笔大行其道。当时的革命氛围,传统文化被指斥为腐朽没落。凡能拿毛笔“两把刷子”者,不是“臭老九”便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别说写毛笔字,最好提都别提!文盲,大老粗,那才叫时髦人物啊。
小叔说:“你伯(父亲)每次回来,爱睡懒觉。你爹(爷爷)就喊叫:周琰!周琰起来嘛,起来给你两个兄弟,给周瑾周珑写个影格嘛,还讲究是个教书的!”
从这话里可以推断,四十多岁的祖父,认为他的二十来岁的长子的字,已经超过他了,可以为人楷模了。
小叔又信口说道:“你伯写的字书,或是拿回来的书,你妈常拿去盖腌菜坛子,面上再压块石头。”
母亲是识字人,钢笔字也写得清秀工整,所以特别心疼字纸。每见我拿报纸垫屁股,她必定当场批评、制止,又怎会拿字書盖坛子呢!她是方家唯一种地的农民,莫非以此来表达对于丈夫家族的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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