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攸乐山
我曾经读懂某一个人的灵魂。
那么,我能够读懂一座大山的灵魂么?
攸乐山,西双版纳隆起的胸脯,背大一个民族的襁褓,木鼓文化的发源地。这是一方神秘而又边远的圣土,一块司马迁想不起来的地方。它养育了一个勤劳、善良而又粗犷的民族。
攸乐山,繁衍人类,生长万物;生长森林和野兽,生长神活和传说。山峦、森林、寨子都十分野性大气、庄严静穆,是神的大手笔。基诺人被道德和善良漂泊了的灵魂,比白云还要干净,攸乐山是一块人性高地。竹楼,一艘从历史长河中漂移而来的生命之舟,居住着过去和现在,野性和文明,苦难和幸福。这是人类古朴的居所,遮风避雨,人神同住。
不知道我是为了探奇呢,亦或是要寻觅一个什么梦镜?那天,我在攸乐山的大森林里徘徊了很久。
一个人走在大森林里,山风冷嗖嗖的,老林里幽幽冥冥的,我感觉气氛有些冷清和恐怖,万一从草丛里窜出一条蛇或者什么猛兽来呢?大森林里的路十分坎坷,也十分陡,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基诺若科(男人)挎着一杆猎枪,肩着他刚刚猎获的野物,正从山间那一条弯弯拐拐的路上走过来。有山鸟一直跟着他挂在抢尖上的雉鸡在飞,插在“那帕”(耳筒)里的野花还叮着蜜蜂。他沉重的脚步,把山路踩得“咚咚”直响。蓝天上盘旋着的老鹰不断地飞翔,不断地飞翔,那种庄严而又郑重的仪式感,就像是在迎接大森林的王。
走到山角的拐弯处,那汉子偶然回过头来看我,那眸子让我发现他生命中的闪电忽然一亮。他的背影,攸乐山那刚毅浓重的一笔,渐渐地,渐渐地,被大森林收藏。
坐在一块岩石上,为这眼前的情景我思忖了好久。这黑黑的大森林,这黑黑的汉子啊,如此深沉而博大。这该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白花木上一朵花十分随意的飘落,像蓝天上掉下来的白云。荒凉是大森林的一种常态,野性在这里霸道得很,漫山遍野没有人采摘的野花空空落落的飘零。一只鸟飞过,说不清是忧伤亦或是欢乐,水墨般的剪影意象一样融入了大森林。流淌的山溪依旧不停地在歌唱。古茶树黑色的梦幻大风都无法摇醒。在攸乐山这十分抒情的一瞬间,世界静美得连岩石上的飞瀑都不敢咳嗽。
当我正在感悟这攸乐山和大森林的神秘的时候,从森林深处又走出来一个扛野芭蕉的基诺若科(男人)。他的个子“望天树”一样高高的,膀宽腰圆,石块一样结实的肌肉。他只管走他的路,不歌唱,不语言,只用内心与大自然对话。他沉默,大森林也沉默。一个很阳刚的汉子,生命和力量溶解在血性里,燃烧与火焰禁止在冷却里,太阳一落山,连陪伴他的影子也不见了。在偌大的森林里,他显得特别的孤独。一块淬火后的钢铁,在不动声色的大森林里,一种冷冰冰的燃烧。当他快要走近我的时候,我感觉得有威严的寒气突然向我袭来。此时我下意识的在想,我是无法测量出攸乐山内部的温度和热情来的,但我信它内部的博大一定会远远的超过它自身。
就是这样,我常常为攸乐山和这大森林里的故事、落日、黄昏……久久地,久久地感动。
在我从大森林返回寨子的路上,这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一个基诺咪科(姑娘)才用背篓背着装满了山泉水的竹筒从山箐里回来。我想象得到,那清幽幽的山泉水,像一支古老的歌谣,一直在基诺咪科的竹筒里歌唱。山路上,她那微微弯曲的身子,让人去想象生活的艰辛、想象大山在背篓里的重量。
就在我神思恍惚的那一瞬间,火红的太阳就从攸乐山的山尖上滚落下去了,也许是在山那边摔碎了骨头,在攸乐山上的天空上顿时溅出满天的星斗。
勞作了一天的基诺人又回到暖烘烘的竹楼上来了。
冷清寂寞了一个白天的竹楼里,那生活的热浪就又沸腾了起来。火塘里的火烧旺了,麂子干巴烤香了,糯米饭蒸好了,蚂蚁蛋和竹虫也做熟了……基诺汉子甩掉了一天的疲劳,便放开喉咙一边歌唱,一边海喝那一碗又一碗烈性的白酒了(基诺若科喜欢酒,就像他们喜欢美丽的基诺咪科(姑娘))。喝,喝,一直喝得基诺汉子和攸乐山都一同在这火塘边摇晃。
深夜。在竹楼的拐角处,有一盏不太明亮的煤油灯,就像老人已经昏花了的眼睛。煤油灯下,一个年迈的阿妣(奶奶)正在编织着一匹古老的“砍刀布”。千丝万缕的人生,一头拴在阿妣的腰上,另一头拴着基诺人从木鼓里走出来的那段古老的历史。
夜,很深很深了。燃烧了一天的太阳躲在热乎乎的火塘里睡觉。攸乐山的竹楼里,梦很香。
生活,在山谷里慢了下来
慢,调适繁忙人生的镇静剂。慢是回归自然,尽显人性本真。慢是从生活中沉淀出来的“淡”,淡泊、淡定。慢,诸葛亮在《空城计》中处理突发事件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机智和冷静。慢,一种心宁神笃的意境。
——题记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生活,在山谷里慢了下来。
花明月暗的深山幽谷,阳光在岩石上生了锈,物事随岁月消长,生生灭灭。一只乌龟,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晒千年前的太阳。从孟加拉湾拐进来的风,脚步很轻,但偶一走神,还是碰落了几朵杜鹃。
山涧边的茶屋古朴而又优雅,小石冷泉空谷幽兰,山岚烟霭隔断了红尘。把一片茶叶放进茶盏的透明里,那缕绿黄色的精气神慢慢地在清澈中游弋。意象如云似雾,如龙蛇走。生命舒展,情韵开放,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茶盏中一缕不散的茶山魂。
在这山谷里,人生就像这一片等待发散的茶叶,显得特别的懒散和宁静。野草闲花,鸟语如篁,这是一个从绷紧了的生命之弦上卸下来的日子。就在这闲是闲非休要管的时空里,被商潮烧红了的欲望冷却了下来。修正上路的理想,调适或快或慢的人生,纷繁的世事便在这茶盏里找到了一个沉淀的机会。红尘远远的,烦心事远远的,心情散淡意绪松弛,“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时间就像一只谁也不曾留心的小蜜蜂,嗡嗡嗡地煽动着光阴(啊,一段多么柔软的时光)。
茶叶,就是这样一个绿色音符,为烦躁的尘世谱写降调的人生。在悬浮变化中,让心结解开烦恼消散,于是,人生便在一盏香茶上酥软了下来。人生,倒是前所未有的散淡了,松弛如辞别故枝的花朵,随风游离于红尘;就像荷叶上那一滴水珠,“叮”的一声掉进湖塘里,光阴就是那一圈又一圈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波纹。
蓝天上的云朵,白莲花般的禅。
夕阳,时间留给我们一个金色的背影。
被一盏香茶泡软了的日子,一种神仙的心情。在这寂静的山谷里,真的,我们就什么都不必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忙了,只要无所事事的,玩儿似的瞅着烟霭山岚发上半天呆;或者既有心又无心地听听树上的鸟叫,看看小甲虫怎样慢悠悠地爬上古老的葛藤。
山谷,也真的就像懂得我们的心情似的,野草闲花掩映的小径,不让繁忙和操劳通过。风侧着身子经过的地方,草木与花事都没有发生骚乱。山泉的天籁之音时断时续,如丝如缕屏声静息,深怕把这山谷里的寂静吵醒。
一朵杜鹃,山谷闲适的心事,要开,但又没有真正地开。
岩石上薄薄的飞瀑,没有溅湿光阴。
没有目的的人生与自然同一,山谷里一朵淡淡的闲云。
啊,我倒是好久没有被这冷清和寥落感动过了。那真是:“诗思禅心共竹闲,任它流水向人间”啊!
在这天地如此清幽的地方,真的,我们实在无须偾张血管的心跳,也不必搏动生命的主动脉,消闲是花瓣飘落过程中几个妩媚的旋子,红细胞在微循环里一次悄无声息的迂回。那就静静地让人生舒缓下来吧,不要着急追求价值,也无须拷问意义,一切随心,一切随缘,被蓝天漂白了的闲云,散淡如这人生的禅意。世事就像那弯弯的月芽,不再追求圆满,一块糖似的不再割伤心情。至于那团乱麻一样的惆怅和情绪嘛,那是一段早已删去了的情感,就像我们随意丢在大山里的一截马鹿肠子,那就让老鹰把它叼到天上去。“忘掉世间破事,独自天天发呆”(老树画画)。
把执着放下,
把烦恼放下,
把色相放下,
把空放下,
让生命出现一段没有忧伤、没有宠辱、没有牵挂的空白。“平生衣食随缘好 才得清闲便是仙”。
……
慢下来,让太阳慢下来,让急性子的风慢下来,让烦躁的心情慢下来,像歌曲舒缓的过门,山谷里便有了一段被花香茶事泡软了的人生。太阳撵碎在大山里的金子,那是我们虚度的光阴。
啊,时间之箭上失落的懒散。光阴在操劳和奋斗的间隙中,那一寸软黄金。
落 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山间。那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山溪和青草的牛羊,目标一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面的一峰岩石,并没有挡住清脆的铃铎声,叮叮当当的依旧在山谷里回响。一只落单的红蜻蜓,在野草上低低地飞,低低地飞,但不着急。迷途的野蜂在花丛里转了两圈,接着又转了两圈,这就有点懵了,好在没有把花粉撞翻在岩石上。云朵飘到山那边去了,炊烟开始升起来,小山村被熏染得朦朦胧胧的,有点香,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神秘,此时的凡尘胜似仙境。
柴门前趴着一条狗,不知在等谁。
晚风把地面上一片落叶吹得乱跑,不谙世事的小花猫以为是一只飞不动了的小鸟,它一直在后面追。草丛里的蟋蟀,按捺不住没有方向的心情,早早地就唱起来了。山谷里的牧羊人并不心急。
憋得满脸通红的夕阳,像极了一个急切赴难的壮士,义无反顾地从山尖上跳下悬崖去了。也许在深谷里摔破了头颅,满天边都是鲜红的血。
这一切就像一个还没有杀青的乡村版的故事。
天说黑就黑了。乡村越加朦胧的美。
时有一朵流萤从夜空中掠过。
灵魂深处的人生触发点
青少年时期锐意要逃离的地方,如今却做梦都还想再次回去。我是一个糟心的都市闲人,疲惫了的乌蒙浪子,人生天地间,心灵竟然无以为家。
扇动着梦想的翅膀,我始终都在流浪,一生都在寻找。
我是乌蒙山上的一峰石头,笃定憨实得很!故乡再重,我也会一辈子背在背上,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最后把一个“愁”字越背越重。母亲离我再远,哪怕千里万里,山路崎岖,阴阳两隔,夜里我都会去看她老人家。微信开通很久了,至今还不懂得去抢红包。我憨得不相信买彩票会很赚钱。是的,我是乌蒙山上那快石头,粗糙得很,憨实得很!别人写诗靠灵感,我却靠勤奋,如果一定要萃取我心中诗意的电光石火,那恐怕要燃烧上吨的感情。在希望和事业的征途上不懂得拐弯,也从不回头,是在一条道上一直走到黑的人。我知道我很笨。
我是一个出了名的胆小鬼。老同学早就批评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真的,我常常黑山羊一样本能地示弱和隐忍。蚯蚓一样隐藏。蜗牛一样处处小心。性子急了,最多也就是亮出一把长虹的软刀子来,战战兢兢地去砍殺仇恨。在那些美丽的姑娘面前,我更是怯懦得很,灵魂被折磨得万般无奈的时候,无非也就像蜜蜂蜇人一样,把心掏出来当子弹,孤注一掷地去射杀爱情。别人都说心灵比海洋、比天空还要广阔,我的心却只能容纳得下那一个人。
我喜欢写诗,但纠缠我的是乌蒙山上的荒野山妖,没有照耀我的诗歌殿堂女神。我的那些诗,就像乌蒙山上那些乱生乱长的野草,黄了又绿了,绿了又黄了,其实都是些被野火烧伤过的词语和感情。我写那些Y诗,不为显身,不为扬名,也不为洛阳纸贵,那是自我生命精神一种没缘没由的自由宣泄。我干的,都是些磨刀背的事。
我为人一本正经,听老人和领导的话,老实本分。但骨子里也有看不见的黑暗,人性中还有遮蔽的部分。对梦中情人的暗恋你看不见。把仇恨咬出血来你看不见。反季节的爱情花红柳绿你看不见。把生看得比死更重要你看不见。梦想像泡足了水的黄豆长出芽来你看不见。大哥在医院里查出肝癌,我就对他说了假话。我会小鸡肚肠地去盘算每月那点工资的开支。我会在窗户后面窥视那些过路的美女。除此而外,还有鲜为人知的,性和欲望在灵魂中的挣扎和颤栗。
我常常在想,一个人应该怎样去度过自己的一生?我把希望和理想压进奋斗的枪膛。将汗水在征途上晒成盐,在梦想里越走越黑,直到把人生中的苦嚼成甜。蚂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搬运灵感。躲在庄周的梦里就不想出来。把孤独和疼痛深深地藏在草丛里,乌蒙山上的一匹独狼。当人人都睡熟了的时候,我还像鼓上蚤时迁一样,悄悄地去盗取人世的那一段光阴,为了那一部还没有出版的散文集。
我的一生,心存许多感激,感激母亲的母乳,感激故乡的苦马菜、苞谷、洋芋……感激乌蒙山上的羊皮。感激,感激草原上的蒙古包收留了我流浪的青春。感激额吉像亲生母亲一样养育了我。感激勒勒车,感激炒米。感激是一个人心灵上永远背负着的债,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告慰九泉之下的亲人?
坐在被岁月磨黄了的书桌前,我总是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埋头那些比思想还要幽暗的书卷,本能地抵抗把头抬起来去看墙上的挂钟,因为它一直滴答滴答地暗算着我的生命和青春。我甚至于会觉得,人生就像一笔必须用生命去偿还的债,牙齿、头发一年又一年地脱落,生命在付出中一年又一年地亏损,不断增加的,只有头上的白发和这脸上的皱纹。此时此刻,我倒真的有点感叹人生苦短了。但光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因为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青涩的梦想没有开花;挚友的微信还没有回复;《乌蒙山月》如果获奖还要去拜谢老师;出版社里那本文集还没有三校;在生命情感中受孕的字符还没有排列组合成诗……真的,还有许多的事没有来得及去做,我还不敢马上就去死。但生和死就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纸,生和死的距离就是襁褓与骨灰盒之间的距离,就是产床与坟墓之间的距离。
生与死是同一事物的正反两个面,翻过来是生,覆过去是死。生和死都是哲学上的必然和唯一!生与死,同一事物的两种状态,两种美丽。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那么,我亲爱的朋友,还有谁舍不得去死呢?
假如我死了,我的亲人们,请你们千万不要哭泣。我坎坷曲折的一生,让你们受尽了折磨和拖累,想来早已精疲力竭。不要出讣告,不要搞遗体告别仪式,亲人和同事生前早已为我操碎了心,死后就千万不要再在他们的心上添堵了。不要金丝楠的棺木,不要与云南松去争山、争地、争风水,既然赤裸裸地来,就应该赤裸裸地去。我的亲人们,请不要为我担心,我早已把我埋在我自己的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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