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看到她,茨菰青的衣裤泛白了,小脚上的黑布鞋布满了灰尘,双手拄着拐棍,一点一点往前移动,那腰几乎与地面平行,她的身体与地面、拐棍成了固定的梯形,给人极不稳定的感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跌倒。我走到她跟前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并努力抬头看我。我可以仔细看她,头发花白,脸呈枯黄色,布满皱痕,该凹陷下去的地方都凹陷下去了,特别是她的嘴几乎成了圆形,圆边则是紫黑色的嘴唇,里边似乎是深不见底的洞,幽深至极。那浑浊的眼球,失神,茫然。感觉她前面已经没有可以让她行走的路,我喊她,喂,你好!她傻傻地看着我,表情漠然。我有点失望,同时也理解她,岁月的流逝已经让她丧失了很多记忆。虽然她那长满褐斑、枯枝般的双手抓拐棍,抓得很紧,甚至有点抖动,似乎在显示她的坚强和力量,可瞬间触动了我回忆少年的琴弦。
那双手曾灵活地给黄瓜削皮,曾给我们上学时的伙伴们以舌尖上的美妙享受。那一幕记忆犹新。秋季,开学初,知了的声音在秋老虎的威逼下拼命乱叫。下午上课前,我们早早到教室做作业。她,坐在教室前自带的爬爬凳上,面朝敞开式的操场,头上顶着一块旧灰色湿毛巾降暑,跟前放着一只竹篮子、一只装了半盆水的盆子,竹篮子手把上搭着块蓝色湿毛巾,挡住篮子里的东西。每一个进学校的学生都会看到她挺直腰板坐着。当学生经过她身边时,她会喊一声,吃黄瓜了,吃黄瓜了,两毛钱一根。那眼神盯着你,似乎坚定你对她的信任:可以买,黄瓜也一定好吃,还可以降温。
乡下,有后院的人家往往都会栽几趟黄瓜。黄瓜成活率高,结瓜多,风一吹,那“心”形、两手掌大、长满硬硬绒毛的草绿色叶子下就会闪现出几根吊在青藤上的黄瓜,跟现在菜场上卖的不同,没那么长,也没那么直,不是墨绿色的瓜皮,也不是粗细均匀的瓜身,而是一般为二十厘米长,两头小,中间粗,瓜蒂部分是深绿色,似乎涂了油漆,越往前,颜色越浅,直至淡绿色。有些瓜身还有自上而下的一道道深绿色的斑纹,绿得娇滴滴的,可爱,中看又中吃,忍不住伸手摘一根,瓜身、瓜藤上的刺还会有些扎手呢!拿到河边,握在两手间,转动几下,搓去瓜身上的小刺,简单洗洗,送到嘴里一咬,脆得听见声音,嚼在嘴里,清爽、滑腻、微甜,连那瓜种、瓜瓤一并吃了(因为太嫩了呀)!等到黄瓜顶端的花掉了,瓜身颜色开始发白,我们就不再生吃了。母亲会摘了腌制瓜菜,炒鸡蛋,烧瓜汤。腌制瓜菜是夏日的一道凉菜,母亲把黄瓜蒂部切去,黄瓜自头至尾剖成两半,分别切成指头宽一片,适量精盐一撒,用手简单抓几下,放置一边,等会再抓几下,均匀腌制黄瓜,然后滴几滴菜油,取一勺味精,拍两瓣蒜瓣,挖一勺白糖,和着黄瓜菜拌匀了,吃在嘴里凉爽爽的、香香的、脆脆的,是父亲佐酒的好菜。院后的黄瓜有再大些的,没顾及吃,父亲就提醒母亲和我们,那留着做瓜种。我们很少在意它,只知道它最终会长得金黄金黄的,比蜜蜂的蜜还要黄。
等到她把黄瓜从篮子里拿出来,金黄金黄的,瓜皮都有些开裂的枯白色的痕线,瓜身长得很大,浑圆浑圆的,鼓鼓的,我忍不住说,这是做种的,不能吃。你懂个啥?她对我说,眼神很凶,恨不得吃了我。我不敢吱声了。黄瓜就是要长黄了吃,不黄了吃有什么意思,那还叫什么黄瓜,叫绿瓜得了。她一边说,她的手却不闲着。左手用搭在竹篮把上的手巾包住黄瓜蒂部,右手用水果刨子去皮。很快,除瓜蒂向上一小部分没有去皮,恰好可以用手抓住,其余部分都去了皮,白玉一般,很可爱。我看着她手中去皮的瓜,眼中充满好奇。她把瓜伸过来,来一根,好吃呢!不好吃不要钱。那眼神又换成了坚定、自信,我迟疑地掏出裤袋里的两角钱,是母亲给我零用的,一直没用。当时一斤猪肉一块多钱,我期末考试第一名,学校也就奖了我两元。
咬一口感觉不脆、没有滑腻感、淡水味,不过瓜大吃起来分量足、水分多,嚼到瓜种子,还香香的。这倒是以前没有尝过的味道。她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特别是瓜种子特别香。我的话成了广告。她笑着对其他学生说,听到了吧,好吃呢!她连续卖了好几根黄瓜。在阳光强烈的炙烤下,她脸上的汗水直流。卖瓜间隙,她把右手的水果刨子递到左手,右手扯下头上的手巾撸了一把脸,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在努力把身体内的热气全呼出来,很像母亲在田里干活很累时的动作。
放学回家吃晚饭时我说到了吃黄瓜的事,母亲说我是小呆瓜,那都是些老黄瓜,怎么能好吃?腌卤咸瓜菜都没人要。我反驳,瓜种子香呢!父亲笑了,瓜越老,种子越香,好做种呀。那一晚,我躺在床上,恨她,恨她欺骗我们。
第二天中午,我去学校,远远看到她在阳光下像个铜像,坐在那里,身子缩成一团,那么小,比那个篮子大不了多少,正在忙着卖瓜、刨瓜皮。我忙跑过去,把父母亲告诉我的话对买瓜的学生复述了一遍。没有学生跟她买瓜了。我心里似乎舒坦了些,感觉复仇了似的。远远看她像个孩子似地,坐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施舍。她眼睛里的凶光不见了,那坚定你对她的信任也不见了,满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孤零零地呆坐着,面对着空旷的操场,好像她与我们的世界隔绝了,正承受着孤独的痛苦。我不禁暗笑,复仇了,真是大快人心,值得幸灾乐祸。
那天,吃晚饭时,母亲怪我不应该影响她做生意。看来她找母亲告我的状了。我不服气,说她欺骗人,应该揭露她。母亲的脸沉下来,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怕人,难得一见,似乎我犯了天大的错误。母亲甚至用手指点我的脑袋,数落我没有同情心,没有爱心,不懂事,只知道学习,不知道学做人。我顿时觉得受了天大的冤枉,丢下筷子不吃饭了。
母亲的脸稍微好看些了,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她是盐城人,是童养媳,受尽欺负,从家里跑到我们这里来,嫁在我们村。丈夫死得早,靠自己的努力,吃尽苦头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儿子结婚后,儿媳妇赶她出来,她就自己种田养活自己。农忙时,她还帮儿子干活,帮儿媳妇做饭,帮带小孩。可农忙一结束,她就又回到自己田边的小茅草屋,孤孤单单过日子。已经70多岁了,不能再种田了,就种蔬菜水果卖,养活自己,日子过得实在艰苦。她真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啊。可她还时常给儿子钱。平常,我们这里习惯称村里从南方来的是“蛮子”,北方来的是“侉子”;喊男的是名字最后一个字或两个字加“伙”,喊女的是名字最后一个字或两个字加丫头的“头”。但村里人对她偏就改了习惯,都喊她“老盐城子”,这称呼听起来亲切,把她看作是永远不会老去的女人。时间久了,是谁第一个这样称呼她的、为什么这么称呼她,我至今不知不解,现在倒愿意把它当作谜,没有谜底的谜。那晚,问母亲,母亲笑而不答,也许母亲也真的答不出。但我那晚心里很有愧意。想着,明天到学校对很多学生说,她的黄瓜好吃,黄瓜真是要等到黄了吃才正当时。
但那次后,她——“老盐城子”再也没有到学校操场卖过黄瓜。到了第二年开学,她还是没有卖黄瓜,直至我初中毕业也没再看到过她到学校卖黄瓜。但她那卖黄瓜时坚定、自信的眼神,左手握瓜、右手熟练刨瓜皮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很少回家。每当我在外看到卖黄瓜的老奶奶,我就会想起她孤独的身影、等待施舍的眼神、可怜巴巴的表情,我的内心就会生发阵阵酸痛,有同情,更有后悔。
中午与母亲一起吃饭,我问起“老盐城子”的事来。母亲告诉我,“老盐城子”今年98岁了,还坚持自己做饭。去年在盐城的晚辈来看“老盐城子”,临别时给了两千块钱。等晚辈们一走,她就连忙拄着拐棍,一路戳着去找儿子送钱去。那走路速度哪像是98岁的老奶奶?她现在仍坚持没事就在村里走走,每天几趟去看她儿子的大门。“老盐城子”这把老骨头真是硬。母亲说着,语气里似乎满含崇拜。做种的老黄瓜都敢卖给小孩吃,还能不厉害?父亲喝了口酒,笑着对我说。他红红的眼球充满了取笑的意味。没想到母亲脸一沉,你也是个小孩?真是越老越不懂事!说着也看了我一眼。母亲的目光刚触及我的目光,我的心立即哆嗦了一下。
这些年来,“老盐城子”衰老的似乎只是身体,灵魂的强悍和坚韧丝毫不减甚至超越从前,就像那些外表日益粗糙干瘪、内心的种子却一天天饱满坚硬的老黄瓜一样。她过去那近百年的生命旅程中,太多时光风霜烟尘的粗粝侵蚀,和命运遭际的捉弄,造就了她让人难以置信的强劲生命力,那是一种她永远表达不出却一直在实践的哲学,使出浑身解数活下来,并且要在人间强调自己的存在,刻写下自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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