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的树,后有的人。树迎接一个人的到来,目送一个人的归去。村子里的人来来去去的,多少年不见少。树也来来去去的,多少年依然站立着,抓紧泥土,头顶苍穹。
在乡间种树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的讲究。说是“桑”连着“丧”。宅前栽桑会有“丧”事在前。柳树不结籽,房后栽柳会没有男孩后代。杨树的叶子像手掌,风一吹,哗啦啦啦作响,似是無数的小鬼在拍着手掌。
杏树的“杏”同“兴”旺的“兴”,有兴旺发达、繁荣昌盛之意,可以随心所欲地栽种在房子的前后南北东西。也可以随地而生随地生长,并不担心遭受斧头的戕害,也不用害怕遭到人的攻击。
一棵杏树就那么不经意间长在了我家六间茅屋的后面、霜姐姐她们家的院子前面,可以说这棵杏树,一手牵着霜姐姐家的岁月,一手牵着我们家的日子。那个年代,那棵树多么像一个人。依靠这棵杏树,姐姐长到十八岁,我长到十四岁,直到我们不得不远离老宅,搬到能听见黄河喘息的房台上去。房台下的岁月,霜姐姐家何尝不是由这棵杏树支撑度过的。她们一家与一棵树木患难与共的体会应该比我们更加深刻。
那棵杏树先于我在故乡的泥土里扎根站稳,又先于我不知风雨的在我家茅屋后边茁壮成长起来。直到杏树浓密的果实、繁茂的枝叶抵到我们茅屋的房顶上,我才意识到这棵杏树是我们村子活得最有精气神、活得最像模像样的植物。如果是一个人活得那么生动,肯定会遭到白眼,妒忌,说不定早就遍体鳞伤了。它的幸运,人无可触及,作为一棵树而存在下来存在下去。岁月,也充分证明了这棵树存在的必要性。
杏树是乔木,树冠圆形,树皮纵裂;为阳性树种,适应性强,深根性,喜光,耐旱,抗寒,抗风。
春天一到,我的心里就泛起一股痒痒的小溪流,当然姐姐心里的溪流并不比我的弱。那种痒痒的溪流带着焦急、酸、甜、盼望的味道。与跳蚤虱子咬到人皮肤的痒截然不同。
有时我想,杏花真是会长。为了能完全展示它的美,为了能看清季节和岁月,也为了能看清我们家的日子和霜姐姐家的日子,它一朵一朵的排列在枝桠上,花朵薄得像姐姐写字的粉连纸,就是看也不能使劲用眼睛盯着,怕目光重了一些花瓣像羽毛不经意就飞走了。尽管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朵花儿的陨落,因为一朵花儿就是一枚杏子。我还是在趁着霜姐姐她娘去二道坝子上割猪草的空儿,偷偷推开她们家的木栅栏门,跑到杏树下观望。
我的目光从树的根部迅速抵达了我家茅屋的最上边。我的目光从一朵浅白粉色的花韵里析出了一枚枚的杏子,在嘴里吞咽着,津液丰富,肚子也觉得无比满足。直到霜姐姐的傻弟弟从东屋的门缝里挤出几声破了嗓子的喊叫,我才仓皇逃回我家的院子。姐姐从我蓬乱长满虱子的头发上取下了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咀嚼了下跑去给羊喂草了。我觉得花瓣在姐姐的嘴里变成了一枚杏子。
后来我才听大人说,霜姐姐的弟弟生的那个夜晚,她们家的猪正好歇斯底里地嚎叫了一整个晚上,孩子被冲撞了才导致的瘫痪,他的任何叫喊都与这棵杏树无关,当然也与我无关。尽管这个说法站不住脚,但那个迷信的年代,年少的我们也只有跟着相信,就像相信乡间发生的任何事物都有各自的道理。
至于后来我和姐姐如何爬上我们家的茅屋大肆掠夺那些青杏,那个以痴傻的状态存在的男孩更是毫无感知。也像那棵杏树,穷富不知,苦乐不晓,给点信风就手足舞蹈,给点儿雨就发芽长叶,给点儿眼眸的鼓励就把青杏结得压弯了自身。
冬天里,我们的水果就是猪的水果,是在地窖里储存的带着冰碴子的地瓜和萝卜。但是春天,除了茅草根、谷荻、槐花,没有任何水果喂养年少的心。渐成雏形的青杏便是高于一切的殷切的盼望。
当茅屋上的茅草长到一乍来高,茅草丛里也开满了苦菜花、婆婆丁,我和姐姐就开始交换关于青杏的大小、颜色,味道。时常地,一枚青杏挂在梦里,甘甜生津,让我们醒来口水湿了草做的枕头。
一架木梯竖在饭屋的格子窗户前,等得有点寂寞有点着急。有时路过,我会听见它在小声喊我和姐姐的乳名。
在乡间,有些事情不能在白天做只能选择晚上,譬如一个女人把乱哄哄的头拱进男人怀里,譬如偷盗之类。我和姐姐的心里没有偷盗这个概念,我们的念头里只有青杏,只有它的圆润饱满甜蜜酸涩。父母拿不出叫水果的东西,也容忍着我和姐姐的行为。
在夜晚爬上茅屋和在白天爬上茅屋的感觉完全不同。白天,谁家院子里晾晒的女人的胸罩、男人的裤衩,谁家女人光着身子冲澡、顺便也沐浴日光,谁家的屋顶上的炊烟倒向那个方向……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夜晚,整个村子沉寂在一片黑暗里,像夜晚的天空一样静默着。人们在白天劳作,为生活发愁算计吵架奔波,到了夜晚暂时可以搁置下了,今晚过去明天继续。
我和姐姐走向青杏的心情,也像一枚青杏亟待成熟。心在离着地面六七米的地方激烈地跳荡着。像是参加一场激烈的战斗,绷紧神经,把所有想表达的惊喜和渴望都深深地封锁在嘴唇里。
一枚青杏握在小手里,像是握着一个枣子。硬邦邦的,水嫩嫩的。酸涩的汁液全身涌动。霜姐姐她娘听见了树上的动静,抱着正在吃奶的孩子出来,干干地咳嗽了几声,她一咳嗽,怀里受惊的孩子吐出了嘴里的乳头,借着月光,我看到霜姐姐她娘的乳头大小很像一枚青杏,不过泛着红晕。她咳嗽几声的意思是让我们别摘得太多,杏子还太青不好吃,也得给她的几个孩子留几个。
摘青杏的那些夜晚,霜姐姐她娘几乎每次都能发现我们,而只是干干地咳嗽几声就进屋去了。她有意的善良满足了那个年代我和姐姐对于水果的渴望。
成熟的季节不到,我们家的茅屋顶上就被我和姐姐踩出一条小道了,道的两边也和地面上一样,开满了野花,草丛里也藏匿着虫卵、蛇。茅屋上的事物和地面上的事物一同繁荣,衰败。我和姐姐想不明白,那些茅草是怎么飞到我家的屋顶上并一岁一枯荣的,也不明白,村子里打出的粮食不够果腹,人们还一代一代的驻守在村子里,很少外出……
杏子选择和麦子一同成熟实在是太聪明了。去割麦子,没有什么可装的,几枚杏子在口袋里跟随割麦的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舍不得吃,嘴里却始终湿漉漉甜滋滋的。杏子不只是杏子了,是割麦人必需的一小股水源,一丁点儿甜蜜。
霜姐姐她娘临去割麦子前,捧了一捧成熟的杏子送到娘的手里。说是给孩子们尝尝,吃的不分你我。我娘也红着脸去给霜姐姐她娘摘几只稚嫩的黄瓜,算是赔不是,算是还礼,让我送过去。
送下后,还不忘偷看几眼我和姐姐再熟悉不过的杏树。没有了果实的杏树,完全没有了春天的美丽婀娜,也不像挂着青杏时的动人,它的叶子稀稀落落的,枝条也有几处被折断的痕迹,树皮开裂得厉害。像一个人完成了一个阶段的行走,把花朵奉献给了春天和蜜蜂,把杏子奉献给了我们的童年。
霜姐姐她娘,两腮泛红,像是两个颧骨上一直长着两枚熟透的杏子。眼睛透彻,像杏仁。尤其她像她家的杏子树一样,和我们村子很多的妇女一样,具有无比的包容量。
去年我回家挖野菜,在河西滩碰见霜姐姐她娘。她的脸上如杏子的红早已退去,只剩满脸的褶皱,像杏树的树皮。她一瘸一拐地朝河西滩走去,身后是她留下的长长的划痕。她笑着看了我几眼说了句:秀梅你还是那个样,就转身走了,只字未提我和姐姐偷杏子的那段岁月。
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泛起如吃第一枚杏子似的酸涩。她说的我还是那个样,是哪个样呢?
现在我知道,那茅屋上的青杏叫红梅杏,和我秀梅的一个梅字相同。熟透的红梅杏,半红半黄,晶莹剔透,圆润饱满,含在嘴里柔软甘甜,满口留香。我和姐姐拿着分到的几个杏子躲到一边,青色的杏子、红色的杏子挂满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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