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到武隆仙女山,是两年前的夏天。车子沿江而上,脚下是湍急而幽深的芙蓉江,“水色如黛劲如刀”。两岸是刀削般直耸云霄的峭壁,望之而令人眩晕。别处的水都是柔美的象征,这里的水却是集柔美、强悍、野性于一身,它绿中带蓝,有着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之妖娆,有如江南美玉般的莹润,看似柔弱的身躯却像一把利刃,切割着山体,切割出一道道深长的峡谷,一处处奇特的地貌。
想象着数万年前,地壳上升,地表崩裂,江水撞击、冲刷着山体,咆哮、喘息、搏斗,是怎样的一番惊心动魄!如今,那些曾经的搏击已经凝固成芙蓉洞的岩溶地貌,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似竹笋、似飞瀑、似银针,像一句句欲说还休的语言,默默地诉说着胸中丘壑。也有凝固在半山腰的天生三桥,天坑地缝,气势恢宏,鬼斧神工,有着史诗般的气魄,是一部何其宏大的叙事诗!
如此一番风云激荡、血气方刚、壮怀激烈的地势之后,就是海拔两千米的高山之巅,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到仙女山是早晨,彬松、灌木、草甸都笼罩在轻纱般的薄雾中,神秘而幽静。空气清洌甘甜,薄薄的凉意浸透衣衫。
太阳出来,薄雾散去,天空碧蓝如洗,绿草茵茵如毯,三三两两的牛羊悠闲地吃草,好一首和美的田园牧歌!于是只把它当世外桃源来享受了。却一直奇怪为何到了这里却险峰不再、激流不再?难道是因为武隆的地形地貌多变,到这里变成了高山的平原?
后来看到《中国国家地理》,才知道高山之巅的仙女山国家地质公园是处于鄂西期的喀斯特地貌,极为古老,半山腰的天生三桥形成于山原期,形成时间较晚,山脚的芙蓉洞形成于峡谷期,形成时间最晚。芙蓉洞与天生三桥是青壮时期的喀斯特地貌,所以血气方刚、铤而走险,而仙女山已经是老去的喀斯特地貌,它有过惊心动魄的搏击、崩裂,但随着年龄的老去,险峰已被时光夷为平地,激流也被天长日久形成的漏斗与落水洞吸收殆尽,那些奇峻、惊险终究都归于平淡。现在,除了浑圆的山丘,找不到一处险峻的山峰,只在边缘,还留有一些岩溶的痕迹。
那些波澜壮阔,的确是存在着,不论时光如何变化,也不会改变这一恢弘的过往。只是,它蕴积深厚,宽广、平和、圆融,所有的变迁,都包含在内了。我们看到的,只有云卷云舒,处变不惊。
所以,仙女山不只是眼里看到的云淡风轻、绿草如茵,鲜花繁茂。它是一坛老酒,历久弥香。需要花时间慢慢品、慢慢咂,才能咂出它固有的味道。遗憾的是,不少人只把它当成一杯轻淡的糖水,浅尝即止罢了。
二
再去仙女山,是在冬季。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一直认为南方的雪景相比于北方的雪景胜出许多。北方的雪景总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单调、平淡。一望无际的平原,一望无际的雪白。没有起伏变化,没有出其不意。南方丘陵起伏,雪景也多了许多变化。尤其是因为常绿阔叶林居多,那雪挂在树梢,更是多了别样的风情。
仙女山的雪景尤甚。宽阔的大草甸铺上一层白色绒毯,宁静而安详。苍绿的灌木、松树上挂着一团团莹白绒球,煞是可爱。白雪覆盖着奇峰异石,随物宛转,多出许多情致。细雪飘飞、轻雾笼罩的时刻更是如同仙境。远山云遮雾绕,铅灰的云朵在黛青山脉中穿行。横斜的树枝映在天边,枝影清浅。恰似一幅绝佳的水墨画。在雪地里穿行,不经意间,雪团自树枝散落,飞了一头一脸,也惊飞偶来觅食的麻雀。峰回路转,一棵低矮的野梨树挡在你面前,白雪压低了树枝,撩开树枝,弯腰前行,雪团簌簌落下,钻进脖颈。
这般冰雪琉璃世界,纵是多么古板的人,也免不了童心回归。脚下就是厚厚的积雪,抓起一把来,搓揉成雪团,给同伴来个出其不意的袭击,或是就地取材,堆起一个雪人。若是去高山滑雪场去滑一场雪,就更为尽兴了。
赏玩一回,衣衫濡湿,暮色浓重,风雪更急。一群人来到餐馆,就着炭火烤濡湿的衣衫,炭火上是已经烤得金黄的全羊,散发出阵阵肉香。不一会儿衣衫烘干,杯盘碗盏也拿上来,早已饥肠辘辘的一干人也顾不上风度,徒手撕扯全羊,蘸上干海椒面,送进嘴里,烤羊肉外焦里嫩,酥脆化渣,满口浓香。紧接着一大钵汤端上来了,那是羊骨头熬的杂碎汤,汤色牛奶般纯白,里面除了羊杂碎,还搁了白萝卜,撒上几颗葱花、芫须,清香爽口。趁热喝上一碗,从头到脚,由里到外,都暖和过来了。吃饱了,打着香嗝出门去,雪已停住,幽蓝的夜空给满地白雪染上一层浅蓝,泛着幽幽的寒意。夜晚白雪覆盖的山林,宛如一位静娴淑女,低眉垂袖,委婉含蓄。
作家冰心尤爱月下白雪覆盖的山林。在她的笔下,这样的山林,不宜于将军夜猎,因为从骑杂沓、传叫呼喊会破坏平整匀净的雪地,破坏静冷的月光;不宜于燃枝野餐,因为众声喧哗、杯盘狼藉会破坏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也不宜于友人话别,过分的抑郁缠绵,对不上晶莹雪月、空阔山林;甚至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因为只要有人的存在,就会破坏这晶莹空旷、禅意通透的世界。这里只容得下默然凝睇、回肠凝想、意念徘徊。
冰心笔下的月下山林超凡出尘,却过于清寂了。我独爱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偶尔响起的人语,以及照进深林里的阳光,给山林镀上一层人间暖意。而且,山林之静寂、空阔会在三两声人语、几缕阳光的反衬下更为宁静。空谷传音,愈见其空,人语响后,幽深更甚。
经歷过寒冷,更感温暖;经历过喧嚷,更觉静寂;经历过沧桑,更见淡然。经历过繁华,独归平凡。数万年前的山崩地裂、岩浆喷涌、地壳上升、激流奔腾,那时的惊险搏击、血脉贲张,仙女山早已经历过。如今,九九归一,海纳百川。沧海桑田,都在她的内心,她早已经圆融通透,能够包容一切。三两声人语,偶尔的喧闹,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
几次去仙女山,都住在仙女镇李丽家。
李丽是我家保姆的亲侄女,多年前到城里来打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在我家借住过几天。那时的李丽,尚未出嫁,肤色健康红润,面目姣好,身材婀娜,拖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怀着无限向往来到城里,在餐馆端过盘子,宾馆做过服务员,最辉煌的经历是被一支模特儿队看中,经训练参加模特演出。后来回乡下结婚生子,适逢仙女山旅游开发,她利用自家的院子,借钱盖了两层楼房经营旅馆,随着仙女山的知名度上升,游客激增,她的旅店生意十分红火,夏冬两季,天天爆满。如果不提前预约,是没有房间的。
只要我告诉她要来,她就一定会给我留着房间,不管那些求房若渴的游客给她出多高的价,她自巍然不动。
我独爱她家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栽着梨树,养着鸡鸭,还留着一块地种点小葱、藤菜什么的。去了,她会摸两个才下的蛋,捋一把小葱,再摘上一把嫩得滴水的藤菜,炒一份喷香的鸡蛋,再炒一盘绿油油的藤菜,摘下厨房房梁上挂着的老腊肉,切成薄片,和着自己腌制的萝卜干炒了,香味扑鼻,令人馋涎欲滴。遇到夏天梨子成熟的季节,还可以自己摘梨。可能是经过了高山雪水浇灌,那梨子味道特别甜,特别脆,皮薄多汁,入口化渣。
生意这样好,完全可以再扩大经营。有人劝她,这么大的院子,留着也是可惜,完全可以再起几层楼开旅店呀!李丽用围裙揩揩手,说:起了楼房,我这梨树怎么办?猫狗鸡鸭往哪儿放呢?再说了,钱是挣不完的,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不想再去受那个累。
李丽家的女孩子已經十三岁,读初中;男孩子七岁,上小学。一家人生活富足而安逸。
她家的女孩子常常在院子里帮着父母洗菜、洗碗、洗衣。天气晴好、店里事情又不多的时候,她就烧了热水,提到院子里,放下一头黑幽幽的长发,浸进兑好热水的花瓷盆里洗着,有时洗发水的泡泡会在阳光下飞起来,散发出五彩光芒,在一旁做作业的男孩子就会跑过来,抓着泡泡玩,女孩子往往会因为他的顽皮而喝斥他两句。也会使嘴叫他去拿毛巾、端水什么的。那时候,时光显得特别悠长、缓慢、安静而又平和。
李丽有时会倚着梨树看着这一双儿女,女孩子刚刚洗过的头发黑油油地披散在肩上,茂盛浓密,一如她年轻的时候。偶尔我跟她聊起当年她在城里打工的日子,她就一句:那时年轻,不懂事呢。
忽然间想起读过的一首诗来:“噼噼啪啪的大雨在早春的房顶落下/邻居的女孩赤足经过/门前的天井里传来她快活的洗濯/花园的砖地重又砌过一遍了/屋子里光线顿时暗下来——/而我眼睛里依然存有/白雪的闪亮——/藉着蜜蜂的嗡嗡/一个人在读着泛黄的古籍/河里的落花,平原的游子/大地深处腐烂的棺木、房梁……/这一切都像静静的航船/夜里经过了我的窗前。”
整个仙女山,不就是一条静静的航船吗?带着岁月的痕迹,不露声色的,将激荡的风云化归为大地般的平静。河里的落花、平原的游子、大地深处的惊天动地,都被静静的岁月航船载着,驶向了平静,留给世人的,只有无穷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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