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袍子应该还颇有些讲究的。鲁迅老先生在《孔乙己》的开篇里就粗毛大骨头点破了这种“讲究”:短衣帮的散工后,要了酒要了茴香豆之类的,就“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都是两条腿的人,分野却是鲜明的,只因为衣着的不同,确切说,是长和短的不同,大抵还有质料的不同吧,就这么简单。短衣帮大概都是些引车卖浆者流,或者“汗滴禾下土”的锄禾者流,也就是两千多年前那位孟老夫子称谓的“劳力者”,穿着长衫“劳力”?呵呵,只怕不方便倒在其次,关键是要惹人笑掉大牙的。穿长衫的,其实也就是穿袍子的,穿惯了那玩意,哪怕质料差一些,人家浑身上下都有派的——人家本来就是务人的嘛,轻车熟路的,随便一举手一投足,都抖落着从容、斯文,还有贵气呢。可见,在鲁镇那样的小地方,尽管酒店柜台的格局跟别处不同,但人跟人之间高低贵贱的格局还是跟别处很相同的:都是因为袍子,长了一点,不过是多浪费了些布料,就不仅仅有了身份证,还有了身份。
也许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屠夫状元》中那个屠夫人生的戏剧性逆转:原本就是个杀猪卖肉的,一朝因为献了宝,就被钦封为状元,就穿上了“锅墨染”的朝天靴,还披挂上了“两条长虫趴胸前”的蟒袍——一旦两条长虫趴在了胸前,不用杀猪卖肉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就能人五人六地在早先卖肉的大街上“卖”官威,关键还在于,就能像杀猪一样亲手宰了奸贼和仇人 。说起来,好像都是袍子给人长了势。更绝的,还有那个赵匡胤,率大军行至陈桥驿时,一番精心策划的装神弄鬼之后,就“黄袍加身”了——这件黄颜色的袍子一旦加身,就为赵家王朝开创了几百年的“家天下”。厉害吧?还是袍子给闹的。这就难怪在这上下几千年里,没穿袍子的追着闹着抢着要穿上袍子,穿上袍子的追着闹着抢着要穿上更华美的袍子了。可见,袍子问题还真不是个小问题呢。
大概是环球同此凉热吧,丹麦那个姓安的老头也注意到了袍子,就给全世界的人民讲了则童话《皇帝的新装》,很有趣的。不过,我倒愿意把它当寓言来读。那个并不傻的皇帝像普天下绝大多数人一样:爱穿新衣服,爱穿漂亮的新衣服。于是天上掉下两个骗子来,骗了他好多好多钱财后,给他裁缝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据说竟然能测试世人贤愚的华美袍子。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贴身的大臣们一致指认袍子根本不存在,而不是众口一词夸赞袍子的华美,皇帝他老先生还会不会穿着并不存在的所谓袍子满大街丢人?如果皇帝刚开始游行时,就有人揭穿了皇帝其实什么都没有穿,而不是满大街的人都称赞皇帝的新衣服漂亮,他老先生还会不会在大街上光着屁股现眼那么长时间?如果不是后来那个毫无心机的孩子一句天真无邪的话语“他可什么衣服都没穿啊”,砸烂了一切西洋镜,紧接着满大街的人却又跟着随声附和,恐怕他老先生今生今世都会沉溺在并不存在的华美袍子里,不会醒来。袍子在这里就显示出了它脆弱的一面:它的存在与不存在,以及由它所彰显出的身份、权势、富贵、名望等等,全在于天下人是不是认可。这就不仅是脆弱,而且还多少有些虚幻了。 也就是说,世间没有铁打的袍子,就是再华美的袍子也没有铁打的;何况,世间纵有千年的王八,却没有千年的铁门槛,天下的花花袍子原本就没有非你穿不可的理由,所谓的袍子轮流穿,明年到我家,不是吗?赵匡胤要不是赵普、石守信,还有众将士等认可并且拥戴,恐怕老死床箦之时还只是个带兵打仗的都检点吧。还有那个始皇嬴政,自己苦苦巴巴穿上了一袭华美的袍子后,就奢望着把这件华美的袍子要千秋万代传下去,结果呢,只传了两代人,十四五来年光景,因为大家都不认可,他的华美的袍子,还有他的一切春秋大梦,就都丢得没影了。所以,袍子可不是随便穿的,也不是想穿就能穿的,更不是想穿多久就能穿多久的。都得长点心呢!
生命中的那堵墙
早年间写的一句诗:我仰望苍穹想感受天空究竟有多蓝,却听到了飞鸟翅膀带来的死亡信息。之所以现在把这句显摆出来,实在是想说,总是能听到,也经常能听到谁谁谁的死信。要么是亲近人,要么是熟悉的人,要么是故交或者同学。总是当头的闷棍一样来得很突然,总是让人心头遽然一惊,总是能逼着人想很多很多。
记得是五六年前吧,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十八九岁光景,正是人生绽放的年龄,却突然间殁了。前天晚上他骑摩托车从那条路上回家时,一路畅通,谁料第二天一早,当路上却横了一堵墙。想必他当时车速也不含糊,如果有俩翅膀就可能一飞冲天了。这就撞了南墙,是脑袋撞的,关键还撞得挺狠,只听“嗵”一声,他就扑到阎王怀里了。生命就这么脆弱,嗵!就这么闷闷的一声伴响,做烟塵散,一切都做了烟尘散。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下巴都挂下来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还年轻,他的路还有很长,还有好多好多的人生风景等着他去体验呢!老辈人常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人生的残酷真相。后来我常想,其实,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堵墙的。那墙,一直就在某处等着你,不远不近,不声不吭,不显山不露水,等你大概都忘记了还有那么一堵墙时,蓦然回首,那墙,却在灯火阑珊处,甚至,就在你的额头前。没有人能绕过那堵墙的,没有。“哥来到这个尘世上,从来就没想活着回去”,某个景点文化墙上的涂鸦,听起来很豪言壮语,细一品,很不是滋味的滋味却都在其中了。是的,没有人能活着回去的,你活在尘世上一天,就朝着那堵墙逼近了一天,或者说,那堵墙朝你逼近了一天。这真相也够残酷的,怎么活?怎么活得更好?怎么活得有意义?就成了你常需思量的问题。
舅舅的死信来时,人间正是春天。手机依然擎在耳边,可报信者的话语已然变成一堆空洞而杂乱的音符了。没有泪水。这些年里,早已经见了太多的死亡,想必心已麻木。舅舅到墙那边去了,老人们都陆续走到墙的那边了,还有好多好多老人都要走向墙的那边的。收了手机,我抬头看天,天难得的蓝,经了水浸的碧玉一般,还有大朵大朵的白云悬在天幕下,荡悠悠的,满天都是棉花糖,恍惚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仙境。看不到有人死亡的迹象。看不到有至亲的人到墙那边去了的痕迹。又感觉如在梦中,一切都不真实。环顾四周,水边一排排柳树的新绿润人的眼睛,柔软的柳条儿丝丝缕缕的,像风流女人的秀发;黄的连翘花一朵朵鞭炮样骤然炸开,炸出一点点惹眼的金黄;远处田野里还有桃花、梨花、紫荆花盛开,一片片红的、粉的、白的云软软地浮在无边的新绿上。人间正是春天。春天好啊,天地间忽然就焕发出了明媚绚丽的色彩。没有一丁点儿哪怕仅仅是伤感的气息,没有。就好像不曾有人走到了墙那边一般。就在当下,肯定有人,很多很多人,呼朋引伴地,要到山野间来,来踏春,来赏花,来大呼小叫,来在花前留个影,然后很有兴致地发到微信、微博里,好告诉全世界人“我的幸福”。两千多年前,孔夫子也好这一口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好浪漫好洒脱哦!没有微信,没有微博,老夫子就把自己的浪漫和洒脱笔录成文,大抵也是想告诉全世界人“我的幸福”。古今一也。没有几个人在意在他们幸福的时刻,有生命正在消亡。相对于这个广袤的三千大世界,个人真是太渺小了,就像蝼蚁或者草木,你生你灭,更像自生自灭。想到这一层,我悲凉得很,心隐隐疼。但随即却又一转念,蝼蚁一茬又一茬更新换代,一个蝼蚁或许还真不重要,但缺了某个蝼蚁,至少在新旧更替的过程中,就少了那么一环;草木枯了荣,荣了枯,一棵草、一株树可能真不重要,但缺了某一棵草、某一株树,一枯一荣间,传承的链条就显出了些许单调。如此说来,每个生命到世间来,都有他的使命,或者说意义?应该是的。
也许最让人幻灭的,就是听到同龄人的死信了。却经常能听到。流水似的日子流水一般过着,却冷不丁就听到了。各种死因,各种死法,光怪陆离得很。都是没到站,就下车了;都是没到码头,就下船了;都是感觉里离那堵墙还很远呢,就突然翻到墙那边了。这墙会移动吗?这墙应该会移动的吧?人生真是无常得很呢!人生之所以无常,全是因为那堵墙,它是长脚的,会移动,会飘动,会浮动。繁华世界的繁华,还没有看过瘾呢;人生的好多好多风景,还有待于去体验呢!那堵墙,你生命中的那堵墙,每个人生命中的那堵墙,可能,正朝你奔袭而来呢!难怪先人们把人生悲凉地称之为“浮生”呢!难怪先人们会发出“浮生若梦”的灰色喟叹呢!难怪早先的诗人们对人生的感受是“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呢!怎么办?剩下来的人生,相较于早到墙那边去的同龄人,自己富余出来的人生,怎么度过?浑浑噩噩只等那堵墙来袭吗?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你肯定会想到,几乎所有人都会想到,要珍惜呢,要珍惜活着的每一个日子,要珍惜每一个走进你生命的人,要珍惜每一个上苍赏赐给你的机会,要珍惜眼前流过的每一道风景,要珍惜一切的一切,包括你的冤家对头,包括跟冤家对头的每一次聚首,都是缘分呐!倘想到了这一层,恭喜你,这至少预示着你生命中有些东西开始苏醒了,你开始觉悟了。接下来,就看你究竟怎么活了。
上一篇:《虎山长城》彭晓玲散文赏析
下一篇:《那年夏天》傅世女散文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