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序
我一直还算喜欢读书的,然读书于我亦大不易,一是不易有闲,二是不易到手,三是不易读懂。有时便只好找点说书谈书今称书话的这类文章看看,舔眼救馋,掬水降火,不免为三百年前的陶庵所笑了。
使我感到不满足的是,这类文章虽不算少,真正值得读和经得读的却不算多。奉命来骂或者来捧某一种书的,为了交情或者交易来作宣传做广告的,自以为掌握了文昌帝君的秤砣来大声宣布权衡结果的,我都不大想看。我所想看的,只是那些平平实实的文章,它们像朋友闲谈一样向我介绍,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书中叙述了哪些我们想要知道或者感到兴趣的事物,传达了哪些对人生和社会、对历史和文化的见解。这样的文章,无论是客观地谈书,或是带点主观色彩谈读书的体会,只要能自具手眼,不人云亦云,都一样的为我所爱读。如果文章的内涵和笔墨,还足以表现出作者的学养和性情,那就更为佳妙了。虽然鸠摩罗什早已说过,嚼饭哺人,反致哕吐,说明这是一件多么不易讨好的事情;但在被哺的方面,若能像薛蛟或刘海哥那样,一口吞下别人(?)吐出的红珠,五百年道行便能归我所有,亦不可谓非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在我所读过的这类文章中,周作人可算是写得最好的。今从其一生所著三十几部文集中,把以书为题的文章选辑拢来,编成这部《知堂书话》,以飨与我有同嗜的读者。周氏的序跋文本来也属于此类,因系为自己或友人而写,更多感情的分子,而且数量也不少,故拟另成一集,作为书话的外编。所录各文,悉依原本,不加改削;惟明显的排印错误,则就力所能及,酌予改正。如《秉烛后谈》新民印书馆印本第四十八面第九行,印本作:
说文,亡从入从﹂,非﹁﹂之﹂,为有亡,亦为亡失。
颇不好懂。原来这里有两处手民之误:一是把“亡从入从﹂”的“﹂”错成了引号“﹁﹂”的“﹂”;二是把作者批给排字工人看的“非﹁﹂之﹂”也排成正文了。真不知道启明老人当日拿到新印的书时,脸上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恐怕也和我们今天一样,只能无可奈何发出几声苦笑吧。
至于周作人其人和他的学问文章,我是没资格来谈的,因为知道得实在太少,虽然他在晚年也跟我有过一些接触。张宗子《〈一卷冰雪文〉后序》末节云: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的书多。”
我所明白无误确确实实晓得的,也就只有这两点:第一,周作人“已死”;第二,“他读的书多”。至于别的方面,还是留待能够说和愿意说的人去说吧!
一九八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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