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挽联
我生于上一个辛未年,按“男算进,女算满”的惯例,已经六十六岁了。六十岁以前,很少考虑死的事情。有如高中一年级的学生想到高考,总还可以安慰自己说,我还早哩。近几年,讣告里慢慢出现了同辈的人,于是开始对死有了亲近感。死者即使是父兄辈,亦不禁产生一种“吾与尔犹彼也”的悲哀,想以文字表示悼念的心情也比过去更为迫切了。文章写不出来,有时便凑几十个字挽联充数,虽然始终做不像样,感情却总是真实的,因为所哀者不仅仅是亡人,其实也包括了自己。
头一回写挽联是为了魏泽颖君。他是解放前的农学士,我哥哥的老同学,对我也很好。这是个真正的老实人,一直兢兢业业在农业院校服务,不知怎的却“含冤去世”了。大学里为他补行追悼仪式时,其遗孀要我代做一副挽联。他们夫妇都是老地下党,是在抗日救亡运动中合唱《流亡三部曲》时相识,进而恋爱结婚的。我代拟的挽联是:
生死两茫茫,可怜谨慎一生,丹心白发年年事;
悲欢何历历,永忆流亡三曲,碧海青天夜夜心。
上联首句是东坡词,下联末句是义山诗,信手挦撦,可见我之腹俭,此为才学所限,没有法子。不过委托人却没说什么,我也算是捎带去了对老魏的一点哀思。
接着是挽杜迈之先生。杜老先生是西南联大时期加入民盟的老盟员,曾在昆明办《民主周刊》,在长沙办《民主报》。一九五七年春,民盟湖南组织曾考虑恢复《民主报》,妻是《民主报》的旧人,有意归队。我当时头脑简单,以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真的会允许办非党报纸,也想跟着她一道去,结果成了“同人报右派集团”一分子,而杜先生亦未能幸免。杜的灵堂设在省政协,我送去一副挽联:
遗爱在人间,民主周刊民主报;
道山归岳麓,屈原祠庙屈原魂。
我以为杜先生一生活动,不离追求民主,这和屈原惓惓于君国一样,麻烦是自找的,但其志可哀,其情可悯。所谓“道山归岳麓”,是以岳麓代表整个长沙。岳麓山下本有座屈贾祠,即原湖南大学一舍旧址。
接着是挽“糊涂博士”熊伯鹏。解放前长沙《晚晚报》上,几乎每天都有《糊涂博士弹词》的专栏,记得有一篇题为《春去也》,另一篇题为《别了秦淮》,把南京国民党政府土崩瓦解水流花谢的情形,刻画得淋漓尽致。当时我是个中学生,只和编“学生版”的梁中夫有些接触,不知“糊涂博士”为谁。长沙解放后,我成了新闻工作者,因为妻的关系,慢慢认识了严怪愚、康德、蓝肇祺等老报人,虽然他们这时已是“民主人士”,不算同行了。此时才听说,写《糊涂博士弹词》的熊伯鹏真的糊涂,居然弃文经商,不参加革命。很快,他便在“五反”运动中成了长沙“八大奸商”之一,被判了不短的徒刑,别了湘江,真的是春去也。一眨眼过了三十年,我们夫妇“改正”之后,去看也“改正”了的蓝肇祺,在蓝家才见到这位久已知名的“糊涂博士”。据蓝说,博士从前爱喝酒,常豪饮,劳改多年,无酒可喝,如今既老且病,已经不能喝了。
博士的死讯我是间接听到的,挽联做了一副,却来不及写了送去:
博士不糊涂,刻意伤春复伤别;
弹词今绝响,可堪无酒更无人。
下半截两句七言还是集唐诗,因为自己不能做得更好,只得这样将就。
今年初,少年时的朋友尚久骖八十多岁的母亲去世,我倒是闻讯就和另一位友人杨赞赶去吊唁的。尚老伯是民国初年北京美专学生,陈师曾、姚茫父的弟子,留学法国。尚伯母六十多年前曾习医,后来相夫教子,使十一个子女都学业有成,大儿子是航天工程师,四女儿是西南交通大学教授,久骖也是著名的作家。老人家驾返瑶池,可算是福寿全归了。但在五六十年代,尚老伯因历史受审查,工资待遇上不去,这么多儿女的衣食学费,也够难为她的。儿女大了,又是孙子外孙子,她简直没有一天安闲过;幸而孙辈资质都好,一个个大学毕业,便是她最大的安慰。开追悼会那天,我因血压骤升,未能前去,挽联是由妻送去的:
为儿孙含辛茹苦六十年,早著令名传戚友;
有子女测地航天三万里,应无遗恨在人间。
春夏之交,唐荫荪兄又因癌症去世。荫荪只比我大两三岁,建国前参加工作时,他是大学生,我是中学生。当时我少不更事,狂妄得很,荫荪兄学识均优于我,却能宽容我的幼稚无知。一九五七年“同人报右派集团”,他也是一分子,处理时我是“双开”,他则送农场“监督劳动”。一九六一年摘帽后,他从屈原农场(多有意思的名字)来长沙,送了我几条鱼,我则赠以影印冯承素摹本兰亭序帖。荫荪善书法,通英文,多才多艺,而又与人无忤,很好相处。他善饮,我则素不能饮,近十馀年在出版社同事,偶得好酒,必请他和龚绍忍兄来家帮忙“解决”。去年他不幸得病,病情一直是瞒着他的。有次我们到医院看他,他已消瘦得厉害,还笑着对我说:“你事多,不要再来了;你那瓶酒,我还是会同老龚来解决的。”住院数月,他自觉稍好,要求出院回家继续治疗。我们同他爱人商量,能不能接他再到我家一次,使他开开心。他爱人认为可以,同他说后,他非常高兴,立马要来。于是我们将唐、龚两对夫妇都接来,做了几样荫荪喜欢吃的菜。五粮液当然不敢给他喝,便以优质衡阳“壶子酒”代之,由他爱人掌握,让他略饮了一点。后来他爱人说,这是他病后最开心的一天,可惜那天他举杯时的音容笑貌已不可复见了。
荫荪兄的告别仪式是由湖南出版社主持的,我送去的挽联挂在礼堂右壁上:
生太不逢时,五七年间,何必想办同人报?
死只是小别,二三载后,好去相寻往者原。
“同人报”的事上面已说过。“往者原”系周启明译卢奇安《宙斯被盘问》中所用译名,那是希腊神话中死者的一处乐土,“在那里没有雪,没有风暴,也没有烦恼人的别的事情,死后的人们可以在那里开怀畅饮”。我想,荫荪兄在生前,一定憧憬过这样一个地方吧。我也很愿意有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我可以再见到平易近人而又不乏情趣的荫荪兄,我们再也无须担心,再也无须受怕了。这瓶为他留着的五粮液,也可以带到那里去供他开怀畅饮了。“二三载后”,这时间,也许会更快一点到来,也许会再慢一点到来,但总归是会到来的,不是吗?
(一九九六年六月)
【补记一】今春尚老伯又以九十九岁高龄去世,久骖以照护重病丈夫无法回长沙。我去吊唁时,想起五十多年前到尚家门前叫久骖出来玩的情形,那时尚老伯还只有四十多岁,而我和久骖如今已是七十上下年纪的白发翁媪了。逝者如斯,少时朋友,恐亦无多相见时矣。于是又送了一副挽联:
百岁老人星,都道是天上神仙,凡间祥瑞;
满眶从子泪,全为了少时朋友,一世交情。
(二零零零年四月)
【补记二】今年春节打电话向久骖拜年,发现她声音低哑,大异平时,询知医诊为心衰症,我和朱纯都很担心。而天各一方,在乌鲁木齐又别无熟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心里则确实惦念着。只能想她比我还小两三岁,平素精神又好,总会康复起来的吧。谁知元宵前夜她在长沙的弟弟告知,说她已于前日凌晨去世。两个儿子都远在国外,丈夫又因老年痴呆症早被送入医院,身边无人,够凄惨的了,思之不禁泪下。她弟弟叫我写一副挽联电传到她单位去,一时心乱如麻,眼前只有一幅五十多年前剪着齐耳短发笑嘻嘻说要到新疆去看天山的小姑娘的面影,无暇亦无心多想字句,匆匆写得两行,在电话中念给她弟弟听了以后,在家中供起久骖的照片,当场就焚化了。望着火光熄灭时飘逝的一缕轻烟,心想,就让它代表我的心魂,往西天去寻呼少年时候的朋友吧!挽联是这样写的:
当时带笑上天山,何堪五十年雾露风霜,梦想地成埋骨地;
此际含悲怀逝水,怎奈三千里关河障隘,寻呼人是痛心人。
语言文字真是最无力的东西,表达不出人心里最深切的悲哀。但是,人只有人的力量,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二零零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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