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
从前住砖墙瓦屋,除了有天井内院的大户人家,内室往往得靠开天窗采光。儿时所见的天窗,是在人字形屋架两面坡屋顶的背风坡上开一豁口,另支小屋顶以遮雨,对外的口子以平板遮蔽;板可活动,上系一绳,需要采光时拉开,冬天或雨雪时则可关上。
后来到了长沙,有两年住在开天窗的屋子里。这天窗却已简化为两排玻璃瓦,只能采光,不能打开出气了。少年多绮思,梦中乍醒,望着天窗洒下来的光越来越明亮,总有好梦难留的一种怅惘塞在心中,苦于无法排遣。假日遇大雨不能出门,又常常仰卧着看雨水从明瓦上迅速地流过,联想到韶华易逝,人生无常,不禁生发出少年人常有的感伤。
有一个冬夜,一觉醒来,满屋漆黑,连屋顶上原来总有的一点微光也消失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本来熟悉的上下四周忽然变成遥远而不可知,不由得害怕起来,有点觉得窒息,钻进被窝再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外屋的人起床,一开门觉得特别明亮,原来夜里下了几寸深的雪,看来晶莹洁白的雪其实并不透光,竟将天窗完全遮死。
我想,人类学会开天窗,给闭塞黑暗的洞穴引进光明和生气,实在是一种技术的创造和文明的进步,是猴子变人重要的一步。而历史变迁,“开天窗”到后世却有了另外的意义。明郎瑛《七修类稿》:
今之敛人财而为首者克减其物,谚谓开天窗。
清末夏仁虎《旧京琐记》:
朝殿试卷忌错落,应试者多习打补子,以极薄之刀将错处轻轻刮去,复于本卷闲处刮取纸绒匀铺于上,以水润湿,使之粘连,殊有天衣无缝之妙。但艺稍生疏,或下手微重,穿纸成洞,又谓之开天窗,虽有佳卷,势难前列。
黑吃黑吞财和弥缝考试卷,这就不好说是文明进步不是了。
民国时期言论不自由,有所谓新闻检查,报纸和刊物常常整篇整段被删掉。普通的做法是“删掉的地方还不许留下空隙,要接起来,使作者自己来负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责任”(鲁迅《花边文学·序言》)。但也有检查者疏忽、被检查者躲懒或有意消极抵抗的情形。于是版面上便会出现成块的空白,这也叫做“开天窗”。关于这种“开天窗”,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大约在蒋介石四九年元旦引退前不久,某报曾辟一专栏,评论每日时事,读者颇为欢迎,每天都争着看报上花边围着的这一块。某日出报前检查官严令:专栏本期太不像话,必须撤掉。当时正值白色恐怖高潮,谁都不愿意碰在枪口上,当然得撤。报纸印出来后,花边围着的一块果然成了“天窗”,只在原该是标题的地方仍有一行不大不小的字:
今日无话可说。
(二零零四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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