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位老师
因为抗战逃难的关系,我到十一岁才进学校;但很早我就自己开始看书了,图书便是我最早的老师,我记得的第一位老师是《列那狐》。
那时我大约五岁,已经通过“看图识字”认识不少字了。牛字旁边画着一条牛(印象最深的是这条牛身上一块白一块黑,和我所见的黄牛大不相同),食字旁边一碗米饭一双竹筷,但这单调的“看图识字”,我已经不想再看了。
连生表哥比我要大十多岁,他看的《天雨花》我一点也看不懂。可是真应该感激他,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找来了一本开明书店出版、郑振铎翻译的《列那狐》。一打开那灰绿色的封面,洁白的洋纸上印着的精致而又生动的钢笔画,立刻深深地将我吸引了。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穿着教堂神父长袍的列那狐,小帽旁伸出一双尖尖的毛耳朵,正在一面教它的兔子学生们拼音:“克里独!克里独!”一面伸出爪子去抓一只胖胖的小兔子的咽喉。其他的小兔则吓得缩起脖颈,恭恭敬敬地捧着大大的课本,眼睛却睁得圆圆的,从书页后面紧张注视着这位狐狸老师……
我的心和全身都紧张起来了,仿佛自己也站在诚惶诚恐的小兔子中间,成了它们中的一个。这种紧张,是多么的新鲜,多么的有趣啊!
这本书中的字,我顶多认得一半,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书上的图画,同时半懂不懂地看着书中的文字。
列那狐跟狼打架,先让婶母把橄榄油擦在自己头上和身上。“橄榄”二字我不认识,去问连生表哥,才知道原来是那种咸不咸甜不甜一点也不好吃的干果,还被表哥奚落了一顿。字虽然认识了,我还是不明白,打架为什么要擦油?干巴巴的橄榄又怎能榨出油来?再去问表哥吗,那可不敢,在他答不出来的时候,他会把书抢走说:“看不懂就莫看,真讨嫌!”那时候,当然我不会知道油橄榄和“青果”的区别,更不会知道拳击手在出台前曾经要涂油——听说现在的健美运动员也还是这样的。
于是,我只好半懂不懂地看下去,有的地方慢慢地也就看懂了。有的当时自以为懂了的,其实倒是错了,而且错得很滑稽。列那狐在打架中使出绝招,猛击狼的睾丸。丸字我早认识,是从咳嗽时给我吃的橘红丸纸盒上认识的。橘红丸很好吃,有桂圆大一颗。可睾丸是什么东西呢?冥思苦想了好久,我才恍然大悟,一定是眼珠子啰。平日大人告诫我不准打架,“打坏了眼珠,眼睛就瞎了”。前几天,汪小小拂了我的眼珠一下,不是痛得我眼泪水直流吗,痛了还不敢告诉大人。那么,一定是眼珠子了,不会错。不然的话,怎么一碰那宝贝,狼就痛得大叫,成了列那狐的手下败将呢?
就这样,列那狐把我引进了书的世界,文学的世界。
在这前后,我也曾看过别的有插图的书。孔融让梨,陆绩怀橘,是大人们常让我看的。我也曾想过应该学着做,可是却很少有机会。家里买了梨和橘,总是由大人来分,而且总是把最大的分给我。其时我便只想到吃,没想到要让了;实在也无人可让,哥哥姐姐都出去读书去了。丰子恺的《护生画集》,牛妈妈被牵去杀,牛娃娃眼泪大颗大颗地滴着,也曾使我难过,我想我决不应该杀牛。只有这件事情倒是真的做到了,几十年来我不仅没杀过牛,而且连鸡鸭都没有杀过,也根本不会杀。但是牛羊猪鸡鸭鹅这些肉,有得吃时我还是吃的,而且吃了也并不后悔。因为送《护生画集》给我的汪先生,他家就天天买肉,他家小小也常吃五香牛肉干的。
列那狐很狡猾,常常干坏事,还想方设法逃过惩罚。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它是好还是坏这个问题,正如我没有想到过燕子和麻雀是好还是坏,天上的云和风是好还是坏一样。我只知道列那狐是一个有趣的家伙,是一只能使我兴奋和快乐的小野兽;而我却并不是野兽,只不过是一个小孩罢了。列那狐是我在书的森林里游戏时的同伴,它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必要在大人们不断对我施加教训的时候,再去从森林中的它那里接受更多的教训。
当然,这些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的小朋友自然比我小时幸运得多,到时候就会上学,学校里有老师,家庭里还有爸爸妈妈,都在关心着他们读书,而可读的好书又是这样的多。随时随地都有人给小朋友以指导,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谁是好的,谁是坏的。这当然是今天的小孩子的幸运。但是,我想,一个人最好还是从小孩时起就能够自由地发展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心,培养自己的思想;这才能在长大成人后真正懂得世界上的事物和生活,而这是不能由老师和爸爸妈妈代为做主的。
至于我,我在羡慕今天小朋友的同时,还是忘不了我小时候的第一位老师——列那狐。如果没有它,我也许比现在还要平庸,还要少读许多书。虽然我早已老迈,仍然只是个平庸的人,也并没有真正读懂几本书;但如果要我更加平庸,更不懂得读书,更不懂得世界上的事物和生活,我毕竟是不能甘心的。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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