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很高,灰白的阳光把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照得晃眼,依稀还能看到从地面上腾出来的热气。我试着伸出光着的小脚丫在路上蹭了蹭,滚烫。我赶紧缩回了脚,回家趿了双爸爸不穿的烂拖鞋,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向野外走去。
时值年少时一个暑假,酷热的天气使人惧怕了太阳的毒辣,大多数人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直等到太阳落山,地面上恢复了少有的凉气,才敢出来活动。可这是大人们的专利,如果等到太阳落山,家里的小猪又该嗷嗷叫了。为了不让家里的小猪饿肚子,我像往常一样顶着太阳向庄稼地走去。可是,这次却有些犯愁了,去哪里能割上新鲜水嫩的猪草呢?地里的庄稼都快被晒干了,样样作物都是垂头丧气的。由于长时间的暴晒没有雨水的滋润,地里都裂开了口子,严重的水分流失使世上的一切都没了生气,就连那些平日里爱急蹦乱蹿的猫狗,也是半死不活地在阴凉地儿里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连出气也是变得懒洋洋的。
出了门就会有办法的。我这样想着,心里就轻松了许多,径自顶着白花花的太阳朝前走去。只走了几步,连庄稼地的边都没沾上,光着的脸和裸露在太阳底下的肌肤已被晒得生疼,从爸爸又大又烂的拖鞋里露出来的光脚已被滚烫的石板路烙得火烧火燎。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淌出的汗水就像是自生的雨,先湿了头发,“啪嗒啪嗒”不断往下滴,有的浸入眼里,有的流进嘴里,额头边就像是挂了幅雨帘。一时间,各种咸的涩的水珠湿透全身,嘴里咸得发苦,身上被渍得生疼。我四处瞅了瞅,赶紧钻进一个平时很少去的竹林里,想避避要把人烤焦的大太阳。
竹林深处,十几户聚在一起。虽然我和这户人家是同村的,内向的我一向是独来独来,与同村的七大姑八大婶感情总是很生疏,平时也很少去串门。她们也不拿正眼看我的,我知道婶婶早就像是传播新闻一样在她们面前说过我和爸爸的坏话了。她们都是长舌妇,不屑跟她们一般见识,小孩不记大人过——这样想着,内心隐隐地升起一种快感。但大人们的世界总是很奇怪,常常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这又不得不令人感到困惑。这些复杂的思想搅得我更加不能安宁,心里更热了。好在浓密的竹林里空气潮湿,凉风习习。我刚从太阳底下钻进去,顿时就感到一阵凉爽的气息裹遍全身,直令我神清气爽,身心愉悦。我放下背篓,想找块石头歇上一歇,好趁机寻找能让我割到猪草的地方。
我刚放下背篓,就闻到一股清香,这是一种植物的叶子散发出特有的味道。我四处放眼,便看到不远处竹林边上的背阴地里,种着一片番茄。远远看去,那些红的绿的半红半青的番茄在肥绿的叶子下半掩着羞涩的脸,挨挨挤挤,胖乎乎、粉嘟嘟的,在微风的拂动下散发出诱人的气息。我咽了咽口水,只感觉心速加快地跳动了几下,发干的嗓子里顿时有津液滋润,柔软清爽,但那感觉忽又转瞬即逝。我可什么也没看见,我这样对自己说,但又分明感觉看到了什么?草!是啊,那片长在番茄下面的嫩嫩的、绿绿的草。我顿时来了精神,不假思索地拖着背篓走向那片番茄地。明明又感觉是那些可爱的番茄在向我招手,它们就像一盏盏明亮的小红灯笼一样在招引着我向它们靠近。
“番茄真好。”我赞叹着,静静地看着它们,心里生发着一些美好的渴望,想象着一口咬下去的感觉,酸酸的,甜甜的,清凉又解渴。这一念头刚一闪现便被我毫不犹豫地打消了,想到对我管教严格的爸爸我只得拼命抵制着内心的诱惑,不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哼,小鬼。”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阵阴森而不屑的冷笑。我吓得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里直冒冷气。我本能地抓起镰刀,慌乱中抬起了头,来人却已走远,只从一个又瘦又高的背影后面传过来一阵难闻的粪水味儿,一张尖脸还时不时地从晃晃悠悠的扁担里转过来拿一双锐利的眼瞪我。我吃了一惊,依稀记得是同宗同族但已不知隔了几个辈份的长辈,依稀记得是叫六爷。此时我明白,这片番茄地,就是他家的。
目送着他走远,我稳定下情绪,专心割起草来。这片地潮湿,又有养分,上午光照足,下午成了背阴地,草长得非常旺盛,我们家的猪已经好久没吃过这么新鲜的猪食了。想到这些,心情不由变得快乐起来,眼前浮现出两只活泼可爱的小猪你拱我、我拱你不断挣抢食物的情景。对于那些番茄的诱惑,我丝毫不敢越雷池半步。在割草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生怕碰到它们一点。它们身上就像是长着无形的刺一样,只要我稍不注意,就会被它们刺伤。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让我心底直冒寒气。
一会儿工夫,篓子里已经装得满满的。这期间,六爷挑着粪担不断从这片番茄地经过,每次临近我身边时都会从鼻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而且总拿他那双利眼睨我。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再拿正眼看他,反正我没摘过别人的番茄,看也是白看,为人不做亏心事。
装好草,理好背篓,为能提早完成任务而高兴。回到家,又可以在下凉的时候多玩儿一会了。我背着篓子走出竹林地,太阳依旧悬得老高,地里还没有人出来做活,我美滋滋地想,回去爸爸一定会夸我两句。
离开竹林还没多远,六爷气急败坏地朝我追了过来,口里不住嘴地喊着:“站住,你个小东西。”我疑惑地住了脚,忐忑不安地的看着他。六爷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之后,三下五除将我的背篓翻了个底朝天,看看除了草什么都没有,脸上便显现出失望的神情。随即又风云变幻般将尖脸一翻,下巴一扬,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我一瞪,毫不客气地对我说:“这么快,你就把番茄吃完了?说,你摘了几个?该死的……”
我异常惶恐,急忙争辩说我没有摘过他家一个番茄,边把被他翻弄在地上的青草重新装进背篓背上。他仍然不信,让我张开嘴给他瞧瞧。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又很夸张地把嘴张成一个大大的圆洞。他依然不死心,问我是不是摘了他家的番茄藏到了别处。我使劲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他还是一副吃定我摘了他的番茄得理不饶人的样子,鼓着腮帮铁青着脸显得非常生气。我心里愈加惶恐,不知道如何是好。六爷见我不承认,忽然抓住我的半个臂膀像提一只小鸡一样把我往家的方向拖去,说要带我回家跟我爸爸理论。我一下子慌了,央求他说六爷我真的没摘你的番茄,你这一去我家一找我爸爸,我就是没摘他也会打我的。六爷坚决地说,打你,活该!走。
六爷的固执和不可理喻让我又气又恼,却毫无办法,同时也感到非常害怕。爸爸打人一向下的是狠手,不管对错不问青红皂白,只要不高兴了就打人出气,而且他身边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人可打了。所以我天天总是提心吊胆,小心又顺从地听着他的话,生怕一不小心棍子和巴掌又落在身上和脸上,还有屁股上。如果六爷带我回家爸爸正好不在,告不成状那也是不好的,我的婶婶和奶奶会在爸爸回来之后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讲给他听,然后再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挨揍。爸爸是那样高大,我是那样弱小,他一个巴掌就能让我的屁股疼上好几天。在后来的日子里别说他打人,就是他对我大声吼一下,一看到他因生气而扭曲的面孔还有几乎能把我生吞的眼神,我的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滚落出来,吓得我全身酸软,大气也不敢出。而此时的情景,不管我有没有摘别人的番茄,被人找上门去,爸爸准会以为我给他丢了脸,又要说我不争气没出息,一顿暴打是少不了的。可是,我真的没有摘别人的番茄呀,真的很害怕爸爸那些会“吃肉的棍子”。
在一阵慌乱中,我想方设法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六爷的束缚,谁料六爷更抓得紧。我没有办法,一着急,心一横,对着六爷的光手臂狠狠咬了一口,趁六爷嘴里喊着“哎哟”的当口儿松开了紧抓住我的手,我趁此机会撒腿就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得有多快离家有多远,只听得耳边“嗖嗖”的风声只看到眼前忽跳忽移的由熟悉变得陌生的庄稼地。我已顾不得背篓里晃荡出来的猪草,顾不得脚下高低不平的小路,顾不得那不断从身体里淌出来的汗水,在那刻我只想到逃离,只感觉头脑发胀因为害怕和紧张再加上急速的奔跑,那“突突”在胸腔内跳动的心似乎也要跟着飞奔出来。
当我实在跑不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六爷并没有追上来。我的心稍稍放松了下,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任由汗水哗哗淌下。那些汗水一股股顺着衣内“突突”跳动的胸腔流下去。我想我此刻的脸一定是涨得通红,有股热流牢牢地包围我,身上和脸上都是火辣辣地疼。刚稍平定了下心绪的我紧接着又被另一个苦恼纠缠着:我这一口朝六爷的手臂咬下去,六爷去我爸爸那告状,指不定又会怎么添油加醋地诬赖我,躲得了这一时,也未必躲得过晚上那顿家伙。想到这里我的内心顿时又被另一种烦恼和恐惧罩住,悲伤和哀愁在心底漫延开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担心家里此时可能正在发生的一切,便又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绕过一道山,躲在一片庄稼地的土坎后面朝家的方向偷偷地察看着。正好看见六爷大马猴一样的身影从我家出来,叼着烟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送六爷出来的爸爸一路赔笑着,小声说着什么,还不断地朝庄稼地里张望。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清爸爸脸上的表情,但很怕被爸爸发现我,我慌忙把头埋到最低,恐惧的心仍然在不停地“咚咚”跳动着,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一般,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终于,由于过度的紧张、恐惧、再上那毒热的天气,还有急速奔跑造成的虚脱,我竟蜷缩在土沟里沉沉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土沟里醒来的我发现太阳已经西沉,衣衫早被汗水湿透,身上有几处不知道是怎么留下来的新划的伤痕,在汗水的浸渍下冒出尖锐的疼痛。被我穿出来的爸爸的烂拖鞋早不知丢到了何处,满是伤的脚又肿又黑,分别从好几个脚趾头渗出乌黑的血。这情景让我内心感到异常酸楚,那带血的脚趾头正像我流血的心,无奈、委屈、怨恨一同扎在心上,直疼得要背过气去。
可是我明明还活着,还得回家去面对爸爸的审问,然后再请那六亲不认的棍子美美地“吃”上一顿“肉”,即使这样,风波还不算平息,还得要装出愧疚万分的样子厚着脸皮接受奶奶、婶婶、叔叔还有堂弟他们的嘲笑和消遣。我虽然是他们的亲孙女、亲侄女,还是个当姐姐的,但他们从来都没爱过我,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相反,因为我是女儿身他们很讨厌我,只疼叔叔家的堂弟。连爸爸也常抱着小堂弟说有我不多,无我不少,这就更加深了一大家人对我的不屑与冷漠,只有爷爷与他们稍不一样。有次,他们一家子人吃面条,那顿面,因为平时不常吃而变得格外诱人,我站在门边想走进去,却不敢,巴巴地看着他们。奶奶黑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婶婶皱起了眉头,还一个劲用眼睛挖我。只有爷爷拉我进屋,小心地从他的碗里挑了几筷子放到一个空碗里,然后放在我的面前。也许是那天的面太香了,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又巴巴地看着爷爷。奶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好吃的丫头没出息,没有面了,回你家去吃。”我悻悻地躲过他们的视线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叔叔大声地说了句“喂不饱的狗”,然后就传来堂弟和婶婶一阵“嘿嘿嘿”的坏笑。
想到这些我自己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内心的恐惧远远超过对生的渴求。我想到死,是的,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可以免受皮肉之痛心灵的痛苦和折磨。可是如何死,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却没有个方向,跳水?不不,鱼塘就在六爷家附近,他正好抓住我让我丢丑再让爸爸打我一顿。那又该如何呢?我找到了割猪草用的镰刀,可那刀已有点钝了,好几次叫爸爸磨一磨爸爸也不肯。如果一刀勾在脖了上万一死不了怎么办?我是那么怕疼的人,也怕见到血,死不了说不定还会惹爸爸不高兴的,还会挨一顿揍。再看看我手上因为割猪草留下的那些伤,刀疤重着刀疤,每次流血都会被爸爸骂上一顿,有时脑门上还会被爸爸随手拿的东西敲两下,生疼。那么,到底该怎样的死法才好呢?
最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不错的死法,爬到高高的树上然后再摔下来死掉。那时候的桉树又高又直,从树的最高处摔下来肯定活不成了。这样想着,我就站起身来找寻着又高又直的桉树。不错,我是会爬树的,在那个什么都缺乏的年代,贫寒的家庭别指望会有什么玩具,也别奢望会有吃不完的零食。那时的冰棍从二分涨到三分再涨到五分,大人都从来舍不得给小孩子买上一根解解馋。想吃零食的孩子在那个时候都有个奇怪的名字“好吃鬼。”小孩子的乐趣大人给不了就只能在田间里找,捉青蛙、摸泥鳅,烧笋子虫吃,从各种树上逗那些不知名的虫子玩。馋了刨发甜的茅草根嚼嚼,找桑椹,挖地瓜,去山上摘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红的黑的蓝的野果子……由于家里人常常抱怨我是女孩子,在没人和我玩的时候我就跟村里的男孩子们玩,我想跟家里的人炫耀男孩子做到我一样也能做到,他们能玩的我也能玩,爬树、下田、抓住三根竹子翻跟头……但这更加深了他们对我的厌弃。
当我爬上树时,内心有了片刻的安宁。多好呀,只要爬上去再一松手,我就再也不会挨打受骂了,也不用再看奶奶一家的脸色过日子了,还会在松手的那一刻像鸟一样的飞起来。我从小最羡慕鸟儿了,它们不仅能自由地飞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看不出有什么烦恼,连它们的叫声也是欢快的,多好啊……
当我快爬到桉树顶时候,忽然想到了我家里的两头可爱的小猪了,如果我死了,谁来喂它们呢?还有啊,谁来照顾爸爸呢?爸爸虽然是奶奶的儿子,可是奶奶只会在背后说我爸爸的坏话,然后叔叔和婶婶就出来附和,一起嘲笑我们,说我是女娃子怪我爸爸只会抽烟喝酒打牌。他们不喜欢我,我知道,然而我死了与他们也毫不相干,以后再也用不着他们来取笑我看我的笑话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爸爸在给我报名上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问爸爸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没有文化的爸爸憨厚地笑了笑才说:“就咱们爷儿俩,相依为命。”当时我很惊讶爸爸怎么会想到“相依为命”这四个字呢?可是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跟爸爸是“相依为命”了,爸爸打牌回来晚了没人给他烧洗脚水,喝醉酒了也没人给他收拾屋子了,更不会有人给他做饭洗衣服了。还有还有,爸爸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总受人欺负,我还想着等自己长大了可以保护爸爸呢……想着想着,我自己就先哭了,然后慢慢从桉树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树下索性哭过痛快。
哭着哭着,天越发黑了。我还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死是不能死的,可是,家还是不敢回。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爸爸在村口叫着我的小名,听得出来,爸爸已经很生气了。我害怕了,可是……还是回去吧。
我低着头,拖着一拐一拐的步子,背篓里的草已经洒了多半,只剩下一小半在背篓里晃悠。
爸铁青着脸,眼瞪得像铜铃,似要喷出火来。我小心地提防着身体的哪个部位要吃亏。所幸的是,他并没有出声,看不出要揍我的样子。进院子的时候,奶奶从她们家门里探出半个脑袋,不屑地说:“还知道回来,番茄没给你吃饱啊?好吃鬼,没出息。”堂弟在一边向我扮着鬼脸,婶婶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着,眼睛能在我身上盯出疮来。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一转身快乐地唱起了歌儿。
我进了屋放下背篓,冷不防屁股上已经重重地挨了爸爸一脚,然后屋子里就传来了哭声和打骂声。屋内的哭声越来越高,屋外婶婶的歌儿越唱越响亮……
我边哭边不服气地想,若是当时大着胆子吃他几个番茄,待遇也不过如此。常见左邻右舍来家里告堂弟的状,不是偷了黄瓜就是摘了人家果子,堂弟总是理直气壮说偷过、吃过,也不见被家里人打骂过。真不知道是吃了对还是不吃的对。
程中学
四川省泸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包散见于《微型小说选刊》、《泸州作家》、《天津日报》等二百余家报刊杂志。著有纪念版诗歌集《时光剪影》与古韵集《古韵今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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