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到岛城第五天,艾戈生还在继续失眠,她还是夜晚一道变形的暗影。
这是第多少次来岛城,艾戈生数不清了。她喜爱这个岛城的建筑,却更留恋它的海岸线,“如若不是以得天独厚的海洋为广阔背景,这些建筑无论气势再怎么恢宏风格再怎么典雅,都会逊色许多。这里的海天云影不知治疗过多少颗寂寥损毁的心,对我,是否也同样慷慨?”到来的第一晚,她在笔记本上写道。
多年前,她曾用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读沈从文在岛城教课时期写下的云水文字,以及他后来回忆海边寄居生活的所有小说散文,具体一点说,是他笔下和海有关的文字不间断地对她生发诱惑。那些能让人泛起奇诡感、温柔感,同时具有疗治效力的景象,植根于她大脑深处,虽然时常被遮蔽,却好像从没消失。
去年此时,艾戈生在岛城南部疗养过二十天,比起身体表面的病症,情感和精神的伤痛才是一条暗流涌动的地下河,随时能把人这具肉身的小船掀翻。这半年,因为郝棋的变故,她的生活和心域一再狭小逼仄,重来岛城,感官在大海面前变得逐渐灵敏开阔,那些和岛城有关的人和事,重新在她大脑里清晰起来。
知名杂志《东方妇女》要在青岛举办高级研修班,为期半个月。艾戈生是《东方妇女》的特约作家,合作已持续数年。当杂志社九月中旬向她发出邀请时,艾戈生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除了需要研修学习,她更需要被岛城和大海治愈。可眼下,她发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疗愈能力,每晚睡前她还跟以往一样靠镇定助眠药物入睡。
艾戈生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有一封她写给自己的信。详细描述了郝棋事件突发时她那些无可隐藏的焦虑和抑郁、清醒得可怕的失眠,一封信断断续续竟写了五天。时隔數月后的现在,她在不经意间翻阅纸页时,指尖还嚯地跳闪了几下,曾经的灼痛和颤栗在纸上全都得以复活。从春到秋,艾戈生被抑郁蚕食了半年。
那一切出现得似乎毫无征兆。
五月的亮白阳光,一路追赶着艾戈生。在郝棋手机停机、音信全无两天后,她去往郝棋的公司。上一次她来这栋楼还是两年前。
莲城的繁华地段在白昼从来都嘈杂拥塞,穿过拥挤忙碌的人群和层层喧嚣的市声,她出现在一座写字楼的十五层,郝棋的文化广告公司所在地。四间办公室三间紧锁,有一间闪开一道门缝。她轻轻推开门,屋里一个小伙子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看见来人也不搭理。
艾戈生问:“知道你们郝经理去哪儿了吗?”
“可能出差了吧。哎,谁清楚呢。”
“有一个财务主管许心湄,她在吗?”
“不在,她手机都停了。”
“没来新的主管?”
“公司欠我两个月薪水了,还需要主管吗?也许过不几天,这里就变成了别的公司。”
艾戈生脑子里浮现出一张俏丽又不失精明的脸蛋,她要了许小姐的手机号,打过去,果然已停机。
郝棋的公司衰落至此,她毫无所知,更令她惶惑的是,郝棋竟然从没向她透露过公司经营状况不佳的只言片语。
两年前,这里的生意还异常红火,主顾盈门,接下的订单业务数量可观。郝棋比艾戈生尚小两岁,正年富力强,常常加班至深夜,有时太晚了干脆就在办公室将就半夜。
艾戈生竭力不把焦灼放在脸上,放在人前。她决定给他也给自己几天时间,假如一周后他再不出现,就去报警。
那一周里,艾戈生想尽了郝棋所有可能的结局:被人杀害藏匿、意外事故、欠债潜逃、与人私奔……她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一个电话,等着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她小心翼翼询问他远在河南的父母,这对可怜的老人说儿子将近一个月没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艾戈生报了警。单位里一个同事的丈夫在公安局,很快知道了大概,此后消息传播的速度比瘟疫还快,她们纷纷向她表达同情,但语气里明显更多是窥视,急于破解她家的惊天秘密。
“爸爸要很久才能回来吗?”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仰脸认真问道。
“爸爸这次出差可能时间长点,你把想念放在心里,说不定哪天他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呢。”孩子有了这个期待,高高兴兴去学校了。
母亲白翠忧戚地看着艾戈生问:“连丈夫去哪儿都不知道,看来你们的婚姻早就出问题了,为什么不早说?”
“其实我们连架也几乎没吵过,或许,只是并不真正了解对方。”她不知该怎样向母亲解释。
白翠说:“这比吵架更可怕,就像……”
母亲是说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当年她在儿子这个年龄时家里发生的一场惨剧,她和母亲一直讳莫如深,她不愿细想,更不愿提及,即便作为主要当事人的艾钢已死去多年。
在这之前,她从未仔细想过自己的婚姻,也从不认为它有问题,直到郝棋突然失踪,艾戈生才清楚看到自己和他之间的隔膜和鸿沟。她一直以为两人都是理智型的性格,婚姻当然也是理智的。除了十七岁曾为一段被强行扼杀的恋情彻夜哭泣,肝肠寸断,后来她几乎没再为情感问题掉过眼泪。
艾戈生努力将她对郝棋折叠起的记忆拉伸开。他失踪前一天,她被总编派出去采访,编辑部集体做一个关于抑郁症患者自杀事件剖析的专辑,艾戈生晚上在办公室加班写完稿,到家已经凌晨一点,郝棋在郝郝房里陪着儿子睡了一夜。失踪两天前下午,她去参加一个征文评选活动,晚上喝了几杯葡萄酒,回家帮着郝郝洗漱完她就睡了,连郝棋何时到家都不知道。
再向前搜寻,当然也并非毫无痕迹。郝棋失踪三天前夜里,不知道几点,她去卫生间,推开门,郝棋正对着打开的窗户吸烟,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她知道丈夫没有烟瘾,迷迷糊糊地念叨了一句:“几点了,怎么还不睡啊。”郝棋掐掉香烟,连忙说:“晚上喝茶太多,睡不着了,这就过去。”
四天前下午,郝棋从学校接回郝郝,在家做了几个菜。郝棋厨艺不错,可他有很长时间没在家下过厨了。吃饭间,他问郝郝学钢琴的费用是否该交了,艾戈生说:“不急,下个月交。”郝棋说:“我往你卡上打了3万块钱,你这个手机用了好几年,该换了。” 艾戈生笑着说:“今天怎么了,这么关心我们娘俩。” 郝棋端起碗,低头吃饭,却没说话,艾戈生也并没觉得异常。她只是在后来反复的回忆探寻中,才捕捉到他脸上闪过的恍惚和慌张。
五天前那晚,他打电话说在公司加班,太晚就不回去了。六天前,他出差去另一个城市,回来送给郝郝一个很酷的机器人玩具……
艾戈生问自己:他是个坏男人吗?随后,她摇摇头。结婚十年,这个不会跟女人开句玩笑的男人,多年来被周围人冠以“稳重持成、好好先生”的标签,艾戈生也深信不疑。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艾戈生坠入虚空之中。
2
来岛城的前夜,艾戈生再次提醒母亲,在郝郝面前讲话要小心些。
白翠叹口气说:“男孩对这些不太敏感,我是担心你。”
她把一串洗好的葡萄递给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我没问题。”
白翠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艾戈生笑笑说:“你看起来比我还忧郁,别这样。”
白翠垂下头,神色黯然地说:“我在想,我们两代女人的婚姻都糟糕透顶,是因为我们自己不好,不配一个幸福安宁的家庭吗?”
艾戈生走到母亲身边,轻声说:“当然不是。这世上有几个女人的感情不是千疮百孔?可是,所有的糟糕都已过去了。”
“戈生,有句话很早就想对你说了。”
“什么?”
“对不起,妈妈感到非常对不起你,如果当初,我不是一味顺着艾钢,你和乔安彬,可能会生活得很幸福。”
艾戈生愣住了,印象中,母亲从没跟她谈起过乔安彬,当然,她也从没想要跟母亲谈,因为心知肚明,即便亲生母女之间也隔了一块屏障,她相信,距离感适用于一切关系。艾戈生脸上恢复了淡漠,站起身打開电视,说:“你呀,看来太闲了。我走了也好,你一个人照顾郝郝,忙起来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看你的电视剧吧,我要去收拾行李了。”尽管她知道,母亲并不相信她真的如此轻松,但在母亲和郝郝面前,几个月来,艾戈生已习惯了这种语气。她还能怎样,当着老人和孩子面整天哭哭啼啼、责骂郝棋吗?这不符合她的性格。
艾戈生和郝棋经人介绍认识,那时她已从一所中学考到《女性周刊》当记者。写情感专栏算起来是副业了,但十年来她因情感专栏在省内外获得的知名度远超她作为记者的知名度。
当脸上略带羞涩的清瘦青年郝棋被带到她面前时,艾戈生竟从他身上看到一点乔安彬的影子,也许就是这份难以言明的好感,支撑着她和郝棋从恋爱走进婚姻。两人都是从外地来此工作的异乡人,相处中不乏抱团取暖的感觉。交往一年,两人自己做主,低调领了结婚证。那时,白翠还在新疆,艾戈生给母亲打电话告知她已订婚,白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好好把握吧,妈妈祝福你。”放下电话,白翠偷偷高兴了好一会儿,决定第二天就去探望艾钢。艾钢的身体这几年一落千丈,听到戈生订婚的喜讯,他一定高兴坏了。下午,白翠往戈生账户上打了10万块钱作为嫁妆,她曾用商量口吻建议戈生带着新女婿来新疆旅行结婚,没想到刚张口就被戈生回绝。
即便十年后的今天,两人的婚姻裂缝已深,艾戈生也并不认为当初的决定有多错误,只是,人都是时光流转中的逆子,在毫无察觉中变得连自己都不敢辨认,郝棋是这样,她又何尝不在变化中?
她对大海始终怀有向往,对这期研修班更有隐秘的期待。研修班主题为“当代困境下女性泛写作现象探秘”,是艾戈生非常感兴趣的课题,最后一天,每人提交一篇契合主题的文章,将刊发在第12期《东方妇女》上。
晚上散步回来,艾戈生开始考虑写作自己的主题论文《女性经验与写作心理流变》。她这篇论文主要探究女性童年期、青春期、婚姻期的经历经验对写作行为的影响,以及写作心理的流变。混合着伤悲和苍茫的情绪突然从心头流出,艾戈生知道内在原因,这个题材已在她脑子里沉淀了多年,如今,她只是一个自身经验的挖掘者。“一般来说,男孩的童年期比女孩要长,在他们还懵懂顽劣时,一些敏感的女孩已经窥见人生秘密了,自家的,别人家的。秘密有时是神奇的种子,在不远或遥远的将来结出丰饶的果实;有时则不啻为一个个炸弹,早熟的孩子就在炸弹爆裂的瞬间,提早终结了自己的童年或少年。而对这种终结,有人很可能到了成年才能看得真切。许多怀抱秘密的女孩,经过百折千转的心理裂变后,发现文字才是她们最好也最忠实的旅伴,由此开始了纸上倾诉之旅。”
艾戈生不难看清,她和郝棋情感最浓的一段时期不是恋爱时,也不是在初婚,而是郝郝刚出生那一两年。婴儿每个月的生长变化都令郝棋惊奇万分,艾戈生最大的愿望不是让孩子早熟早慧,而是晚熟晚慧,做个平凡但是会快乐生活的普通人。可直到家庭出现变故,她才恍觉,这个愿望其实也过高了。对自己,她不是动辄自恋的女人,但对孩子却怀有深深怜惜。这些年,艾戈生做过多起幼童伤害案的采访报道,触痛很深,她经常流着眼泪写完稿件。
窗外,潮水掀起一阵高过一阵的轰鸣,艾戈生的内心潮水翻滚应和着这轰鸣,她继续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出一行字:“孩子过早窥见人生被撕裂开的伤痛,是一场灾难。而毁掉童年快乐妙趣的一只手,可能就来自孩子身边最亲近之人,甚至是晃动过摇篮的那只手。”
3
不难揣测,艾戈生自己就是过早窥见人生秘密的女童之一。假如不是凌晨两点从农场黄土梁上传来那声枪响,她混沌无忧的女童时代还会继续下去。在后来的回望中,艾戈生一次次加深并确信了这个事实。
同是儿子这个年龄,艾戈生在8岁那年的秋天写过一篇日记:“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小婶婶前天夜里开枪自杀了,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爸爸的脸色难看极了,弟弟哭,妈妈哭,从甘肃赶来的叔叔也哭。叔叔最后把原原弟弟带走了,我舍不得原原,以后再见他是否就很难了呢?我好伤心,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
她的小婶婶范红秀在凌晨三点多被人从黄土梁上架回家,在路上人已没了气息。枪对准的是自己头部,范红秀脸上、身上,被肆意窜出的血漫漶得面目不清。出事地点在子弟小学南面的一道黄土梁上,戈生和同学们的体育课经常在那儿进行。戈生的母亲发出哭天抢地的哀号。
戈生的睡梦被一片哭天抢地的哀号声划开一道深红的口子,梦瞬间飞散了。她不无怅惘地睁开眼,确认哭得最凶的一个声音来自自己母亲的胸腔。她懵懵懂懂,不知家里骤然间出了什么事,摸黑光着脚套上鞋子走向后院。哭声从婶婶屋里传出,她家和婶婶住同一个院子,她家在前院,婶婶住后面三间房。她躲到了门一边阴影里向里窥探,婶婶房里人影攒动,担架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母亲紧抱着正在挣扎的弟弟原原,原原只会哭着叫妈妈,什么都不会说,他才是四岁的小人儿呢。农场的几个医生护士蹲在地上,呜咽着给婶婶清洗血迹。
父亲和农场的一个副场长低头好像在商量事,只听父亲说:“赶紧往甘肃部队打电话,让艾铁火速过来。电话里不要跟艾铁说太多,以防他路上出事。”
副場长出来,艾戈生赶紧闪到院子黑暗中,当她再次把头探向门里时,母亲又开始了哭诉:“红秀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啊,有什么委屈,为啥不跟嫂子说呢,你让我怎么跟艾铁交代啊。”艾钢铁青着脸,背着手转来转去,一言不发。
这时,从前院涌进来一群女人,直奔小婶婶房间而来,艾戈生再次闪进黑暗中。她听到了农场小学里几个老师熟悉的声音,她们都是小婶婶的同事,小婶婶昨天还是艾戈生和她同学们的音乐老师。屋里传出女老师们嘤嘤呜呜的哭声。
戈生喉头堵塞,这是边塞10月中旬的凌晨,离天亮还有相当一段时间。刚才她只穿了一身内衣裤跑出来,现在冷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溜回自己屋里,戈生的身体在被子里缩成一小团。她不理解,死亡怎么就这么迫近地呈现在她眼前,过去她只从课本上看到过“死亡”两字,总觉得和她相距非常非常遥远。她把头蒙在被子里泣不成声,直到睡着。
早上七点,母亲白翠来叫她起床,看到戈生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上发呆。戈生抬脸看着镜子里的母亲说:“今天不去上学了,原原需要人照看,今天我看他。”
白翠盯着戈生红肿的眼睛看了会儿说:“昨夜你听到什么了?”
戈生没吭声。白翠也没再继续问,对她说:“原原有人照顾,家里乱七八糟的,你还是去上学吧。”
戈生只喝了几口稀饭,一路低垂着头走到学校。农场子弟小学距离她家仅有几百米远,这段路她闭着眼都能走到,同学们都是农场职工的孩子,相互熟悉得像邻居,基本没有秘密可言。戈生一出现在教室,同学的诧异眼光刷地投向她,他们中不少已从父母嘴里知道了发生在她家的事,即使在家不知道,到了教室,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也很快让他们明白凌晨发生过什么。
整整一天,戈生没说一句话。课堂上她恍恍惚惚,眼前一再出现凌晨的情景,老师讲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长到八岁,戈生第一次感到时间这么漫长。
戈生的叔叔第二天傍晚才到达,艾铁在路上时还带着一丝希望,哪承想到进门看到的是停止呼吸的范红秀,妻子没和他说一句话就已阴阳两隔。三十二岁的军人汉子不顾一切地嚎叫起来,只一会儿他的嗓子就哑了。
晚上,白翠让戈生陪着艾原玩会儿,几个大人在客厅商量事情。戈生把屋门悄悄开了一条缝,这样外面的说话声她可以大致听到。
叔叔的声音尽管不高,戈生还是可以听见:“她为啥开枪自杀?她从哪儿弄来的手枪?那把枪不是你的值班配枪吗,怎么跑到了红秀手里?这事不明不白,你得给我说清楚。”
沉默了一会儿,爸爸说:“红秀有段时间对枪比较感兴趣,她问我怎么使用枪。我问你学这干啥,她说,没啥,就是觉得好玩。我看她神态正常,也没太在意。直到昨天凌晨出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值班配枪没了,感到非常疑惑,这枪一直放在我卧室的床头柜里,怎么会到红秀手里呢?”
“哼,你说得我越来越糊涂了,你的意思是,红秀偷偷来你房里拿到枪,然后跑到黄土梁上自杀,你这谎言也太离谱了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会随便把公家的枪交给一个妇道人家,我为什么要把枪给她?那你说说。”
叔叔说不出,又呜咽起来,他一遍遍地追问:“红秀为什么自杀?她到底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宁愿一死了之也不告诉我这个做丈夫的?”
艾钢没吭声,一直没说话的母亲白翠开始说话了:“艾铁,嫂子有句话不得不说了,两天前,红秀来过这屋里。当时我不在,就戈生一人在家,红秀说来借点东西,过了一会儿她说自己找到了,就急急忙忙回了后院。”
戈生听得脸发热,她在心里说,说谎,你为什么说谎?你说谎时脸就不害臊吗?她站起来,可想到小孩子不能干涉大人说话,便又气鼓鼓地坐下。
“嫂子,我真难以置信,红秀怎么可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不过连你都这么说,我不知该信谁了。可是,红秀,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们父子,走上绝路?我,死也不明白。”叔叔的声音又哽咽了。
母亲幽幽地说:“我们当然都不明白,如果明白可能就不会出现这个惨剧了。为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后来他们又说起丧事,戈生没在意听,艾原叫她过去一起玩。
等到戈生又回到门边,听见母亲提起艾原:“原原太小,你在部队又忙,怎么照顾得了?我帮你带几年,到了上学年龄你再接过去吧。”
没想到叔叔口气非常坚决:“不麻烦你了,再忙我也得自己带这孩子,一想到和他也要分离,我的心彻底死了。”
外面一阵沉默,戈生退回到床边,抚摸着原原圆乎乎的脑袋说:“原原不要离开姐姐好吗,姐姐最疼原原了。”艾原傻傻地笑着说:“好。”
母亲进来抱起艾原说:“乖乖跟爸爸回去睡觉,明天姐姐再陪你玩好吧。”艾原乖巧地放下手中的玩具。
父子俩刚走,戈生就去追问母亲:“叔叔是不是要把原原带走?”母亲收拾着桌子上的一堆丧服,没抬头说:“看样子他是要带走了。”
戈生撇了撇嘴角,想哭,她使劲忍住,对母亲说:“我不想让原原走,他走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傻孩子,这里再好,哪有跟着亲爹亲娘好?原原终究要走的。”说完,白翠继续忙明天丧事要用的东西。戈生揉着眼睛,心里怀着不解和对母亲的埋怨入睡。
由于范红秀年仅30岁,又是自杀,遗体告别仪式办得非常简单。次日早上,白翠催着戈生去上学。临出门,戈生问母亲:“原原和叔叔何时走?”母亲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大概过几天吧。”
中午放学,戈生发现家里出奇地安静,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戈生下意识地问:“原原呢?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母亲垂下眼睑说:“他跟你叔叔回甘肃部队了,你叔叔急着走,我拦不住。”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快一个小时了,是坐部队的汽车走的。”
血液冲上戈生头部,她歇斯底里地朝母亲吼叫起来:“你们为什么不去告诉我一声,为什么不让我和原原告个别,他会恨死我这个姐姐的。他和你,你们都在撒谎骗人,我恨你们。”
白翠目瞪口呆地看着戈生,还没开口,戈生呜呜哭着跑出家门,跑向南面的一条东西横向公路。她知道这是条很重要的路,无论是去乌鲁木齐还是甘肃都要从这走。白翠跟在后面无论怎么叫喊,她也不理。在公路边站了好久,来来往往的车辆没有一辆为她而停。戈生绝望地想,她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原原了。明知道汽车已开走很远很远,她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4
今年3月下旬,艾戈生在山东莲城迎来艾原的首次探访,她和母亲分外惊喜。艾原已是32岁的关外汉子,话不多,脸上常带微笑,外形依然清俊。
郝棋非常尽责地开车带他们到泰山、曲阜三孔游玩,几天后,艾原才向艾戈生倾吐自己的情感困扰:他爱上一个离异女人,却遭到父亲的极力反对,他在爱和孝之间心力交瘁。
艾戈生对他说:“婚姻是你自己的,只要對方是值得你爱的女人,你坚持自己就好了。爱和孝不是对立物,其他人的意见仅仅是意见而已。”
艾原点点头,翻看着她的专栏集说:“看到如今你事业上有成就,婚姻美满,真为你高兴。”停了一下,他接着说,“我还想过一个问题,假如我妈妈,还活着,她是不是能支持我?我觉得她是会支持儿子的。”说完,他垂下了眼睑,低头喝茶。
艾戈生看着他,心里被猛烈撞击了一下,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艾原主动谈起早故的母亲。艾戈生站起来,右手轻轻抚着他的肩膀,艾原一声不吭。她低声说:“我也相信她会的。”
最初几年,戈生并不明白,叔叔和原原为何从离开就没有了联系,仅凭年幼时一些影影绰绰的模糊记忆,她很难将一件复杂的自杀事件完整连缀起来,但这并不表明她将这个家族秘密忘记了。有时,戈生甚至觉得自己是家中唯一一个还惦念着小婶婶的人,这倒不是因为范红秀生前多么疼爱她,而是小婶婶自杀的疑团始终没从她脑子里消失过。
后院那几间屋由于长久无人居住,成了被遗弃的荒凉之地。白翠几乎不去后院,并且也不让戈生去。戈生不怕,从小在戈壁滩上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怕这些?事实上,父母不在家时,她常常一人跑进后院,在几间屋中到处穿梭。起初,她在空屋里似乎还闻得到熟悉的气息,后来,空屋里只有低飞的尘土呛人鼻腔,她心里空落落的。有一次,戈生意外地在院角一个装废物的纸箱里发现一本旧书,书页里竟还夹着一张小婶婶抱着原原的照片,这遗漏的幸存之物令戈生如获至宝。她把照片用纸一层层包好,藏在自己抽屉最底层的一本书中,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甚至连乔安彬也没告诉过。
戈生和父母对叔叔家的情况通过爷爷奶奶知道了一些。原原先是跟着叔叔在部队,3年后,叔叔娶了一个离婚女子,人还贤淑,原原上小学后一直跟着继母生活。继母后来生了一个女孩,前两年,叔叔从团长位置转业到兰州一个区里。
戈生再见到艾原,是在高中毕业那个暑假,距离艾原离开新疆已过去了整整10年。
高考发榜,艾戈生被陕西师范大学录取。家人都很高兴,戈生向母亲提出,想去兰州看望原原和叔叔,多年中她一直有这个心愿。白翠爽快地说:“我觉得你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晚上,白翠对艾钢说起这事,艾钢说:“我当然不会反对,就是不知道艾铁乐不乐意让去。”
白翠说:“这么多年,艾铁和咱们毫无来往,结婚也不通知一声,他心里的疙瘩是再也解不开了。不过,戈生毕竟是他侄女,让戈生先给他打个电话。”
果然,当戈生给叔叔打通电话时,艾铁非常高兴地说:“小戈生一晃都长成大姑娘,要上大学了,欢迎来兰州玩玩。你买好火车票后,把车次和时间打电话告诉我,我和原原去车站接你。”
白翠开始操办礼品,除了羊毛围巾、葡萄干等新疆特产,她还去一个做珠宝玉器生意的朋友店里选了四块不错的和田玉佩,她要让戈生的这次拜访看起来郑重得体。
七月末,戈生终于踏上了从乌鲁木齐到兰州的绿皮火车。夜里睡不着,她把脸凑在小小的窗前,哐当哐当的单调声一次次撞击黑暗夜色,令一个人的旅途更显漫长,乔的面容蓦然浮现在车窗上。他还喜欢穿白衬衣吗,白衬衣还那么一尘不染吗?假如他知道我考上了喜欢的大学会为我高兴吗?可是现在他在哪里?戈生躺在黑暗中,泪水一串串从脸上滑落。
终于到达终点站兰州。随着大群拥挤的人流走出站口,戈生在人群中看到一块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牌,赶紧招手走过去。纸牌下站着一个中年男性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远远看过去,中年男性的面容,她依稀记得,是叔叔,只是比记忆中胖了些。少年定是原原了,胖嘟嘟的幼儿已变成一个清瘦少年。戈生的眼睛瞬间潮湿。
戈生原本想着见到艾原后,要像小时一样拥抱他一下,而现在艾原的身高已超出了自己,她拉住了艾原的大手,使劲儿晃了晃,说:“小原原还记得姐姐吗?”艾原羞涩地笑笑,说:“当然记得了。”说着,把她手里的旅行包拎过去。
戈生在路上得知,叔叔现在兰州城关区工商局任局长。不到一小时,汽车驶进了一片居民区。叔叔家是个庭院,两层楼,收拾得干净整洁,看出来女主人持家很用心。一对母女笑着从房里走出来,戈生心想,这就是她的继任婶婶了,不知怎么,她脑子里固执地浮出范红秀模糊的影像。
叔叔和艾原陪着戈生在兰州转了几天,他忙时就叫艾原陪着戈生出去玩。这几天中,他们谁都没提过范红秀。随着一个人离世,她在这世上留存过的痕迹是否终会被抹得干干净净?甚至在挚爱之人心中,痕迹也越来越淡终至于无?戈生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和难受。等到四年后艾原考上大学,戈生才将那张照片寄给他。
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艾原悲伤的声音穿透艾戈生的冥思:“幸亏你寄给我照片,怕唯一的一张照片丢失,我把它复制了好几份。父亲几乎没和我谈论过母亲,但他一直保存着她戴过的一块宝石花手表。我不知能和谁一起谈谈她,哪怕只是一起回忆下我们过去的生活点滴,对我都是难得的幸福。我心里一直有空洞,你该明白这源自幼年。”
戈生神色黯然,低声说道:“你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高中毕业那年我去兰州,只是为了去看你。我以为你对童年早已没有了记忆,不敢跟你提起。”
“多年来我对她自杀一事深感疑惑,你说,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丝毫不顾惜年幼的孩子,惨烈了结自己的生命?”
戈生的手颤抖了几下,问:“你知道吗?”
艾原摇头说:“做过多种猜测,不知道。”
说话间,白翠进来,叫他们去吃饭。戈生抬起头,看到母亲满脸煞白,神情极不自然。
5
研修班进行到第八天的下午,艾戈生手机接到一个电话,她知道号码来自杭州的一家杂志社,遂走出会场接听电话。听了一会儿,她向对方说:“感谢赵主编的邀请,只是,事情来得有点突然,请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下好吗。”
突如其来收到的这个讯息,令艾戈生心里亦喜亦悲,甚至还有一股对未知的恐慌与茫然。她没再回会场,沿着海滨绿道走下去。这些年她从北方一路向南逃去,心中很多忧伤和周折无法向人诉说,哪怕是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所以后来她爱上了文字书写。假如今后她继续向南,一直向南,她的北方还是永无尽头吗?还会宿命般如影随形吗?
今天中午,她刚读完那部小说《下垂的天空》,小说略显沉闷,但是语言很有特色,意象稠密极致,一个比较老套的情感故事被写得很有震撼感,结尾以男主人公乔安彬为了挚爱离家出走不知所向而告终。可小说里的乔安彬跟她爱过的乔安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乔安彬心里,或许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偶然吧。然后,她为自己曾经的好奇心哑然失笑。
一年前去京城,艾戈生在王府井图书大厦闲逛,看到一部小说《下垂的天空》,这是一个没多大名气的女作家陈冬米的长篇小说。她被这书名吸引,拿起来翻了翻书页,而当“乔安彬”这三个字闪进她眼里时,艾戈生心里一颤,瞬间收紧。促使她买下这本书的动机只是好奇,也可以说,只是因为“乔安彬”这个名字。小说带回家后和其他许多书堆在了一起,因为忙碌,艾戈生把它忘了。直到临来岛城前她收拾书柜才翻出来,随手装进行李箱。
七月初,就在乌鲁木齐机场转机去阿克苏的短暫的等待间隙,被包裹在往来穿梭的陌生人群中,伊犁往事在艾戈生大脑中再次上演,乔安彬当然绕不过去。而伊犁距阿克苏只是咫尺之遥,她却无力踏进一步。
这个夜晚,穿过大海起伏不止的潮声,艾戈生一路向北逆风而行,向着遥远的17岁的那个春天。那时,沙尘暴也只是偶尔来袭,大多数时间,伊宁的春天属于暖阳、解冻后欢畅的河水、一片片冒出来的新绿。5月下旬的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艾戈生漫步在校园中。校园宽敞得有点奢侈,最多的树木是白桦,已长出嫩绿的枝叶,笔直伸入云中,艾戈生喜欢它的挺拔。走到校园东北角时,沁人的花香令艾戈生停下了脚步。一大片泼辣辣的野蔷薇攀缘在墙上,刚刚长成白的粉的花苞。一刹那间,艾戈生被一股说不出的激流驱使着,血流加快,心里也有无数花朵绽放。
终于又到周六,吃过早饭,戈生去乔老师那儿补课。艾戈生的辅导老师乔安彬,是农场子弟学校的代课老师,全校唯一的一个本科毕业生。两年前乔安彬来到农场学校,当时谁都以为他在这里待不长。可乔安彬随后表现出的踏实稳定很快破除了他们的猜测。无论哪个老师家里有事需要他替代,他都毫无怨言地帮人代课。让乔安彬给戈生补习数理化是艾钢的主意,每周末戈生都跟乔安彬补几节课,不久,她的理科成绩明显提高了。艾钢对乔安彬非常满意,经常在农场以及上级来检查时夸奖乔,他还暗示过乔安彬,将来抽个合适的机会提他当农场子弟学校的校长。面对艾钢的任何褒奖,乔安彬总是一脸谦卑的笑容,从不张扬,这令艾钢更加器重他。
周末的小学校没有了学生的吵闹,安静得能听见风拂过草尖的窸窣声。戈生来到西北角一间屋前,轻轻敲门。随着门打开,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一个像白桦树一样挺拔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她。那一刻,戈生确切明白为什么自己独独喜爱白桦树了。
戈生注意到,乔安彬今天穿了一件的确良白衬衣,黑西裤。这身衣服,只有他穿才这么好看,她从没见过能把白衬衣黑裤子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戈生的脸突然红了。
和那些满腹理想也满腹牢骚的同学相比,乔安彬更容易在现实中满足,这主要和他的家庭身世有关。他父亲是20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家在浙江绍兴,因家庭原因主动要求下放到乌鲁木齐,后来虽然落实政策安排了工作,却依然颓废郁闷。乔安彬的母亲身体常年有病,没有正式工作,他是家中长子,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学。是个清贫之家。大学毕业后,他无法像同学那样潇洒地一转头,无所顾忌地追求个人自由和享受。
他在报纸角落偶然看到华英农场的一则招聘启事,开出的待遇竟比正式在编教师工资高许多,乔安彬动了心。他用一部公用话机打到了艾钢办公室,交谈一番后,他决定不等毕业分配,先去农场任教。几天后,乔安彬就带着自己的简单行李来到华英农场,一个月后正式签订了聘任合同。现在,乔安彬非常满意眼前的这份教职工作,他希望用自己踏实的工作换来稳定的收入,供弟弟妹妹读书。甚至给戈生补课这件事,他都看得很重要,因此他很尽力地辅导,戈生的成绩不断提高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证明。
按照往常,星期天上午补两节化学,下午补一节英语,上完课戈生就坐车回学校。收拾书包时,戈生口气装作很平淡地问乔安彬:“你知道《倩女幽魂》这部电影吗?听说这周末市里影院上映,错过这两天,以后就没了。我想,明天下午去看电影。”
“张国荣、王祖贤主演,你当然可以去看啊。”
“我是问你想不想看。”说完这句话,戈生立即低下了头,要知道这句话她想了一天才说出口。
乔安彬略微有点吃惊,他用手扶了扶眼镜说:“我也喜欢张国荣的电影,那明天就去看吧。”乔安彬今年23岁,只比戈生大6岁,算起来他们也是同龄人。听到这句话,戈生差点跳起来,为了掩饰,她用玩笑的口吻说:“明天的电影是鬼故事,男老师可不能害怕哦。”乔安彬的细长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了闪,戈生能感觉到它们和以往的表情不同。
夜深了,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戈生仍浸沉在下午欢乐情绪的余波中。为什么面对乔安彬自己会欢喜又不安?长到十七岁,她还从未对其他男生有过这种感觉。
星期天下午,他俩赶到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影院,乔安彬买了两张票,又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一包爆米花一罐雪碧。摸黑刚找到自己的座位,影片正好开始。
戈生刚开始还在悠闲地吃着爆米花,看到一半,她吃不下去了,因为电影情节越来越复杂紧张。当看到小倩对宁采臣动了真情,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他时,戈生有点控制不住,眼淚轻轻涌出,她用手指悄悄抹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当她再一次用手抹眼泪时,乔安彬把一块手绢塞到她手里。戈生转过脸,对乔安彬轻声说:“让你见笑了,不过,你不能笑话我。”乔安彬温柔地朝她一笑说:“怎么会呢?”
影院里人都快走完时,他俩才一前一后走出影院,天还没完全黑。乔安彬说:“饿了吧,你想吃什么?”戈生说:“就吃兰州拉面好了。”
在他们并肩走出小餐馆去公交站台时,戈生不知道,有个人在后面观察他们好一会儿了,他们的样子像极了一对情侣,而她脸上是十足恋爱中小女生的表情。
趁等公交车的空,乔安彬转身跑向旁边小摊,买来一包炒栗子,又反复给戈生交代学习上的事。车来了,他还在抓紧叮嘱:“下了车就进校园,别在外面转悠。”戈生抿着嘴笑了,说:“你比我妈还仔细呢。”汽车开动了,戈生扭过脸看着乔安彬,他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件浅棕色的夹克,白衬衫在夜幕中依然抢眼。在她目力所及之内,乔安彬如白桦树般站在路边。
戈生再次在农场学校见到乔安彬的刹那,在他脸上捕捉到几丝慌乱。乔安彬还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衬衫洗得很白,看上去没有一丝灰尘,也许今天早上他才刚刚换上吧,戈生心里暗自猜测着。
上完一节数学课休息时,乔安彬给戈生倒了杯茉莉花茶,滚热的茶杯刚放到戈生面前,“砰”的一声响,玻璃杯炸裂,杯水四溅,水从桌面向下哗哗流淌。乔安彬赶紧拿来了干抹布、垃圾桶打扫收拾。戈生刚才没觉着,现在突然感觉到左手食指肚有刺痛感,低头一看,一滴鲜红的血从指肚上渗出,一根小小的玻璃碴立在指肚中间。
乔安彬也看到了,脸色一变,说:“快让我看看。”他轻抬起戈生食指看看,然后转身回里间桌子抽屉里翻出一瓶消毒棉球,当他过来时,戈生已将那根玻璃碴拔了出来。乔安彬检查了没有留下玻璃碴,用棉球摁住刺伤区域。他的手指秀美细长,戈生呆呆盯着他的手,不敢抬头,心里却是甜蜜柔软得一塌糊涂。
“以后手指被扎伤或打吊瓶取下针头时,都要这样多摁一会儿,记住了吗?”
戈生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她把手指抽出来说,“好,没事了。”
上完课,戈生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乔安彬说:“学校里最近发生了一件事很是稀奇,七中都沸腾了。”
“哦,什么稀奇事?说来听听。”这次,乔安彬把茶杯放得较远,直到水变温了才端过来。
戈生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说:“那对闹出大故事的男生女生就在我邻班,成绩还不错。两人早恋一年多了,一个月前在学校后面小树林里接吻被同学发现,向班主任老师告了密。班主任提醒过一次,后来他们不小心又被同学告密。这次班主任气坏了,当着同学面把他们两人责骂一顿,两人自尊扫地,商量好回家后同时殉情自杀,当然,还是被家长及时发现了。盛怒与惊恐中的双方家长几次到班主任、校长那里闹事,校方在一气之下将那男生女生除名。双方一看闹学校没辙,又转换方向开始了互相指责甚至谩骂。这时,被家长忽略了的男生女生倒是态度坚决一致,在一个傍晚偷偷坐上汽车私奔了,至少目前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讲完了?”乔安彬问。
“嗯,我讲的当然不如故事本身精彩。”戈生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学校处理这件事未免太霸权,倒是那两个学生真值得敬佩,虽然弄得声名狼藉,但毕竟他们是为爱私奔啊,勇气可嘉。”
而乔安彬却摇摇头说:“学校管理这样的事有不少难度。他们的爱情虽然无可指责,但私奔这事太幼稚盲目了,他们或许很快就会后悔。”
戈生不解地问:“为什么后悔?那不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吗?”
“人是会经常后悔的一种动物。”
“可是,喜欢一个人就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简单到想和他天天厮守一起,简单到和他在一起吃碗面都觉得是天大的幸福。”
乔安彬笑了,又继续说:“这当然没错,可他们现在还未成年,心智既不成熟,更缺乏谋生技能。当某一天连混饱肚子都成大难题时,两人的心理就会发生巨变,可能互相埋怨,也可能互相憎恶,爱情再也不是原来的甜美动人,甚至会成为双方的负担。最后的结果,要么和平分手,回到各自父母身边;要么继续厮缠怨恨。”
戈生瞪大了眼睛,想反驳乔安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她没想到乔这么年轻,对爱情问题却看得如此透彻理智,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冷清。
下午的课,戈生恍恍惚惚。乔安彬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下课后,他对无精打采的戈生说:“走,我陪你去操场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戈生眼里出现了一丝神采。
戈生在一个秋千架前停下,童年的时光瞬间回来。她用手抚摸着秋千的粗麻绳索,对乔安彬说:“以前在这儿上小学,女孩子们都喜欢到这里玩耍,像一群多嘴的燕雀。那些燕雀极少数上了高中,大部分开始谋生了。自从8岁那年秋天以来,我再没荡过秋千。童年已经走远,童年并未走远。”说着,戈生越发伤感。
乔安彬认真地看着她说:“戈生以后会成为一个好诗人。放下忧郁,今天来重温下你的女童梦吧。坐好了,抓稳绳索啊,看看你能荡多高。”
戈生脚尖用力一点地,在乔的助力下,她的身体一次次冲向半空,一次比一次冲得更高。她嗓子里有了要尖叫的冲动,上午的不快和萎靡一会儿就被荡得烟消云散。她绽开兴奋的笑容,俯视着正抬头仰望她的乔,大声喊:“我才不在乎成不成为诗人,乔安彬,我要荡得再高点,再高点。”
乔安彬的脸越来越模糊,戈生在近乎麻醉的晕眩中,听见轻微的喃喃自语声:戈生,我想这样天天守在你身边,想天天看到你的灿烂笑容,戈生……
这分明是乔在说话,戈生想,这不是幻觉,不是的。于是,她把声音提高了半个分贝,朝站立在秋千架边上的男子喊着:“乔安彬,我要你等着我,等着我。”
戈生心里没有了世界,没有了学校,甚至连秋千都消失了,只有一支旋律欢快的曲子在流淌。这支曲子的名字就叫青春,鲁莽又可爱,张扬又可亲。
6
上午,研修班学员一起去爬崂山,艾戈生曾多次独自登上那座山,她脚下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将大多数同学落在身后。一场小雨过后,天空似阴还晴,云影瞬间变幻多端,登上山顶,视线顿时开放空阔,只是脚下的大海蓝得发黑,让人颤栗。她一动不动凝视着下方的深渊,想到昨天接到的那个电话,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传出来:未知比深渊还恐惧吗?随后,她摇摇头。
下午没活动,戈生趁空闲想拾起自己的论文,可是思维总是很难集中,打出几行字,她觉得不满意,又删掉了。艾戈生决定放弃,合上了电脑。
不过短暂几十分钟的睡眠,竟然有梦萦绕。又回到了小时候,盛夏的一天,她和几个玩伴去戈壁滩深处探险。除了几个孩童,莽莽戈壁滩上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头顶热辣辣的太阳把所有的热都倾洒给他们。前方突然出现一间小木屋,屋内空无一物,并没满足他们的好奇,于是继续行走在戈壁滩上。探险毫无收获,除了偶尔发现的一两个洞穴外,他们没见到一只小狐狸一只小刺猬。但戈壁滩上长大的孩子都熟悉狼的嗥叫,尤其在夜晚。眼看日头在西边就要坠下,恐惧从心头冒出来,他们赶紧朝家的方向赶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而就在她往回扭头看时,荒芜的土黄色戈壁滩,在刹那间变作波涛起伏滚滚不绝的深蓝海水,千军万马般向他们涌来,巨浪眼看就要吞没他们。
她不无惊恐地醒来,原来,即使自己远离了北方,它也从来没有消散,它暗影重重,永无尽头,在任何时刻都能突然横亘眼前。
那个遥远的周五下午,戈生好不容易盼到下课,一进寝室,赫然看见妈妈白翠坐在床沿,戈生愣住了。
“妈妈,你怎么来了?”
白翠站起来,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说:“没事你妈就不能来看你?赶紧收拾下书包,咱们去伊犁你大姨家。你姥姥想你了,非让我带你过去住两天。”
戈生觉出妈妈笑容里有种不可揣测的东西,说: “‘五一’放假刚去过,怎么又去。我还怎么补习功课呢?”
“老人的心愿要尽量满足,学习不差这一两天。走吧。”
说完,白翠拎起一只大包向外走去,戈生心里即使一百个不乐意,也只好跟上去。
到达市立医院宿舍,姥姥和大姨都在家,亲热得寒暄了一阵子。戈生说:“那我先去卢苇房里做会儿作业。”
大姨笑着说:“看看,还是戈生有大姑娘样子,明年一定能考个好大学。比我家卢苇省心多了。”
白翠眼瞅了瞅戈生,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大姨带着戈生和卢苇去伊犁百货商场买衣服。戈生看中了一条白底小紫花纯棉的泡泡袖连衣裙,一双乳白色鞋面上镶嵌小珠子和贝壳的凉鞋。在试衣间,戈生想象着乔看到她穿这条裙子时眼睛里的惊喜,兀自笑了。漂亮的新裙新鞋,很大程度上抵消掉了戈生心里的急躁,又为等待凭空增添了不少甜蜜。戈生暗想,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般的滋味。
这周三,戈生从同学嘴里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前几周私奔的那对少年情侣,在经历了仅仅10天的流浪后,回到他们各自家中。他们和和气气分手,双方父母也商量好互不追究,然后将两人送到另外两所不同的高中就读。一个轰轰烈烈的早恋故事,就这样以一个再平庸不过的结局告终。她承认乔安彬的分析正确,但内心仍有几分不甘和失落。
临上汽车前,她在车站附近的小超市给乔安彬买了豆干、鸭脖,回到农场天色已黑。妈妈白翠坐在椅子上发呆,戈生模糊记起这一幕与很多年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我爸呢?”
“他出去喝酒了,我刚吃过。你自己吃吧。”
戈生稍微有点意外,平时周五晚上妈妈都是等着和她一起吃,今天怎么了?
戈生在浴室洗澡时,自家院门响了。是爸爸,他们两人低低的说话声她听不清。回到房里,她把新裙和新鞋換上,美美地走了好几圈,在镜子里反复试着,是把头发垂下来呢,还是高高扎起一条马尾辫更好看。她甚至想象着,乔安彬狭长的眼睛里充满温柔笑意,向她走来,在她额头上、眼睛上印下轻轻一吻。
其实,那一吻已不是想象。大大上周那个周末,艾钢出差,戈生在乔安彬房间里补习的时间最长。中午,白翠包了好多水饺,她装了两袋给乔安彬送去。乔安彬笑嘻嘻地说:“你妈妈真好,当然你爸也很好。”艾戈生盯着乔安彬清秀的脸庞,歪着脑袋似怒似笑地问道:“他们都是好人,那只有我不好?”乔安彬把视线从戈生脸上迅速移开,声音低下去说:“你当然更好,好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夸赞你。”戈生听了一时无语,低下头呆呆地摆弄着书包。很快,她抬起头,大胆地迎向乔安彬的眼睛,发出自己也不相信的声音:“乔,你喜欢我吗?”说完,她的心怦怦直跳,好一会儿,戈生终于看到乔安彬轻轻点点头,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戈生,即将读高三了,分神会影响你学业的。你要记住,你考大学对我很重要,以后,你会有很多时间的。”戈生听出了他的许诺,又向乔安彬靠近了一步,说:“能吻我一下吗?”乔安彬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态,或许是心慌,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向戈生俯下头,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戈生闭着眼,那吻轻得好像只是一片雪花落下来,一股年轻男子的气息拂过来,令她沉醉。乔安彬很快平静下来,对她说:“戈生,我们现在该上课了。”
周六早上戈生起得比往常还早,她换上新裙新鞋,照了会儿镜子,背起书包就要出门,却被白翠叫住:“这周不要去补课了,乔安彬不在学校。”
她只隔一周没见乔安彬,那次并没听他说有事要请假。她语气尽量自然地问道:“他去哪儿了?”
“回乌鲁木齐了,他是本科生,本来就该去一所正规学校,在这农场里待着浪费人才。”
母亲的回答如当头一棒砸下来,戈生的脑子懵了,她脱口而出说:“我爸不是还准备让他接校长一职吗,他在农场教学很快乐,况且从未听他说过想离开这里啊。”
“人的想法随时会变,乔安彬当然也不例外,或许他自己也觉得在这里太屈才呢。”
戈生不甘心地问:“那他,还会回来吗?”
“他走时把行李都带走了,应该不会回来了。”
戈生听到妈妈最后这句话,瞬间绝望。她嘴唇一阵哆嗦,却说不出话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院门方向。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响着一句话:你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呢?
白翠悄悄从她背后把书包拿下来,说:“这周就在家自己复习吧,下个星期你爸爸再给你找老师辅导,未必比乔安彬差。”
一股怒气直冲上戈生头顶,她嚯地撂下一句:“以后我不需要辅导老师了。”然后猛地抓起书包回自己房里,把门销上。刚才还强憋着的一股劲头,现在彻底垮下来,戈生坐在桌前,任眼泪肆意流淌,也不去擦。
想一阵哭一会儿,夜里辗转难眠。戈生在焦虑难耐中熬到星期天午饭后。白翠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这情景,令戈生又想起8岁那年她哭着去公路上追赶早已走远的艾原。她心中充满了对白翠的厌恶,扭过头说:“你跟着我干什么,我不会去自杀。”
戈生心里除了恨她父亲艾钢,也恨乔安彬,恨他为什么连封信不留就走了。
这个周末,戈生没回家,白翠打电话问情况,戈生说复习紧张,不回去了。直到下下周末,戈生还没回家时,白翠才慌了神,她明显感觉到戈生的变化,这种变化令她恐慌不安。
戈生把所有能用上的时间都放在了功课上。暑假开始,在家只待了几天,她报了学校班主任介绍的一个暑期辅导班,重新背起书包返回了伊宁城。
戈生只有一个愿望:她要离开农场,离得越远越好,所以对第二年的高考,她孤注一掷地用功。她发觉,只有这样,她内心才没有时间去悲伤。偶尔,想起那对私奔10天的学生,她会生出一点羡慕,虽然殊途同归,但他们至少是爱过了,彼此真实拥有过了。而她和乔安彬的故事,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就仓促夭折。
我的心曾是一个小小花园/再给点时间,它就花儿开遍/我的爱比花园简单/人山人海中只要再让我看他一眼/曾以为/青春是一匹又好又快的马/ 只要骑上就能追上他/现在知道/青春不过是一匹快马/它独自跑过,跑远/ 不理会我能不能找到他
高考结束,戈生写下了生平第一首诗歌,一首挽诗。
拿到陕西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戈生悄悄走进农场小学,学校并没有围墙,几排教室、办公室加上一个平整后的操场,就是一个开放式的校园,在戈壁滩的边上。乔安彬曾停留过两年的办公室一团黑暗,门上别着大锁。她站立在门口,那个穿白衬衣如白杨树一般挺拔的年轻男子微笑着给她打开门,往事历历在目,却似幻觉似梦般无所凭依。戈生的步子放得很轻很轻,角落里,几架秋千在夏日最后的暮光中,静静地等在那里,却并不是等她,她再也没有要坐上去越荡越高的念头,因为那个给她摇动秋千的人不在了,她愿意与之分享高考成功的喜悦的人不在了。泪眼模糊中,戈生耳边再次响起乔安彬近乎梦呓的喃喃自语:戈生,我想这样天天守在你身边,想天天看到你的灿烂笑容。
18岁,戈生心里已刻下沧桑。上大学后,她断断续续写了几年诗歌,偶有发表,它们大多数都是情感的挥发和宣泄,她自己知道这算不上真正的诗歌创作。但在艾戈生今天看来,她的写作行为在彼時已开始了,童年的隐秘灾难事件,内心没得到满足的愿望,她和乔安彬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就夭折的爱恋,暗夜里的眼泪和悲伤,连同她这整个人,全都化作写作所需的燃料和动力。
7
站在夕阳余晖里,一对少年情侣嬉笑着从艾戈生身边的沙滩涉水而行,沙上刻下一行行快乐健劲的脚印。艾戈生记起18岁时写下的几句诗,久远青春的伤痛已消失,痕迹犹存。
她不知道,乔安彬曾经恳求过艾钢,让他在学校再待一年,直到戈生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就离开,但是他的恳求被艾钢两句话就砸碎了。乔安彬也曾在戈生学校门口徘徊一阵,试图碰巧在门口遇见她。第二天,他失魂落魄乘上回乌鲁木齐的汽车,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面容,他对自己说,忘记她吧,忘记她,这只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梦。乔安彬猜测戈生或许会因他不辞而别怨恨他,加上那几年工作也不顺利,郁郁寡欢了数年。后来他几次去过伊犁,可戈生从陕西师大毕业后就去了山东,农场里没有人能告诉他戈生的音讯。当然,乔安彬去伊犁还为了一件事,那件令他来不及解释就被艾钢突然辞退的事。等他终于得到答案,已是多年之后了。
华英农场事发,震惊了整个伊宁,那年戈生读大四。
农场里的一个副场长因和艾钢关系恶化,向纪委揭发艾钢任农场场长期间不仅有贪污行为,并在14年前弟媳开枪自杀事件中严重渎职,生活腐化,道德沦丧。至于副场长为何在范红秀自杀那个凌晨第一个发现她并不费解,听到半夜枪响,他敏感地预知有意外发生,于是顺着枪响的方向一路寻去,当看到血迹斑斑的范红秀身边还有一张遗书时,他鬼使神差地将遗书收了起来,在自家一藏就是14年。案子并不复杂,只因被拖延了太长时间,致使农场里的人们一连多天寝食难安,只为快点知道真相。
那天夜里轮到艾钢值班,他带着枪在农场转了一圈后,趁夜色去了后院范红秀房间,艾原早已入睡。他像以往一样,随手关掉灯,躺到了范红秀床上。范红秀低声骂他:“滚出去,畜生。”他一改平日的一本正经,调笑着说:“你骂我什么都成,但我就是不会滚。”范红秀说:“你再不滚我就喊了。”艾钢说:“你喊吧,反正横竖都是咱俩通奸,你想让农场的人都知道吗?”范红秀不作声了。等想起把枪落在了范红秀那边时,艾钢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他并不是第一次带枪去范红秀家。可他实在太困了,想着明天再去拿枪也误不了事。
范红秀被耻辱钉在了床上,她两眼无神地看着房顶,心里只剩下对艾钢的憎恨和对自己的厌恶。艾钢固然道貌岸然,可现在的情形何尝不是自己不敢抗争的结果?以前她也曾被艾钢羞辱得生出厌世心,但在那时,范红秀还盼望着丈夫早点将她和儿子带走。她央求过艾铁多次,艾铁说部队暂时没有她适合的工作,条件也艰苦,不比农场,让她再坚持一两年。儿子在墙边的小床上哼唧了几声,范红秀赶紧过去,将艾原抱起给他把尿。将儿子重新放回床上,她轻轻拍打哄他入睡。就在她以为儿子已睡着刚要离开时,艾原突然梦呓般地半睁着眼睛说,是爸爸回来了吗?范红秀猛然呆住,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对儿子说,你是做梦梦见爸爸了吧,宝宝快睡觉。艾原没再说话。
路过五斗橱时,范红秀的手一下子碰到了艾钢落下的手枪,冰凉的触感令她打了一个激灵,眼睛死死地盯了它一会儿。从艾钢那儿,她无意中知道了如何使用枪,也许在潜意识里并非无意。扳开枪膛,三发子弹躺在里面,范红秀把枪重新放回橱子上。
儿子半梦半醒中说的话,在范红秀听来,是一个讽刺,更是一把尖刀,深深刺进她的心。范红秀认定,如果世上有最不可饶恕的女人,那就是她,这样的女人不配再做母亲。她倒了两盆热水,把自己清洗干净,换上一身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在儿子身边呆坐了半个多小时,她实在看不够亲不够这张稚嫩的小脸。她也想到孩子日后没了娘亲的苦楚、艰难,可他终究会长大成人。在儿子的记忆中,她的形象她这个人会渐渐模糊,模糊成一声惋叹,模糊成一丝思念,哪怕被他遗忘,也总强过她羞耻地赖活世上,那才是她无法承受的。
再次擦过眼泪,范红秀的心变得子弹般冰冷坚硬。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沓白纸,要对这个不想留恋的世界说句什么。她写了几页,却不满意,一次次将纸丢进火炉中。最后,她决定只写一句话:与其和豺狼同门,不如去做坟中孤魂。范红秀带上枪和遗书,出了门,直奔农场前面的一道黄土梁。她对这里太熟悉,摸黑也能找到。黑暗和寒冷更容易让人贪恋灯光和温暖,范红秀怎能不懂,她怕自己会反悔,于是走得更快,她想快点结束这一切。1983年10月19日凌晨两点,跪别了山西老家的父母兄姊、远在甘肃服军役的丈夫艾铁、熟睡中的幼儿,范红秀迎风站到了土梁上,将手枪举起来,对准了自己的头部。
两声枪响并没把艾钢惊醒,后来副场长急匆匆敲门汇报,他脑子里才乱作一团,惊恐万分。艾钢说,你赶紧带几个人用担架把她抬回来,把那几个医生都叫来。然后他冲进范红秀房里,在抽屉里胡乱翻了一通,没发现什么,虽然不无疑虑,他还是庆幸了14年。
当范红秀浸染着暗淡血迹的遗书在法庭上被当众宣读后,全场骇然,白翠顷刻晕倒。农场的主管会计也当庭指控了艾钢的贪污行为,当年就是他,在伊宁汽车站看到戈生和乔安彬从一家面馆出来,又尾随他们一段。他向艾钢告状,说乔安彬引诱戈生,将乔从学校驱逐后,他如愿让妻侄当上了农场的小学校长。数罪并罚,艾钢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突然出现的真相,让戈生对艾钢的恨意无以复加。他把她人生中对亲情、爱情的所有美好愿望全部撕碎了,他让她对人性感到绝望。她发誓,即便艾钢死了,她也不会再见他一面,她真的做到了。后来戈生发疯般地学习心理学、哲学,写情感专栏,都是因为她内心有个无法修补填充的心理空洞、情感空洞。
大学毕业,戈生只回过伊犁一次,办理户籍转移。她在夜幕浓重时分才回农场,最后一晚,戈生沉默地整理自己的旧物,其实值得带走的东西很少,几本旧书、少许照片而已。她尝试着想安慰下母亲,可是努力了几番,只说出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她心绪沉沉,第二天凌晨天不亮就离开了,没让母亲去送。时间还早,她特意拐到农场小学,在操场边站了一小会儿,双腿滞重,感觉自己无法向里迈动一步。戈生倒是想为过去的22年流下几滴泪水,可眼睛里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晦暗的天空中,一轮残月孤清地照着她,照着她心里所有的爱恨悲喜。她咬着下唇想,或许,这次就是我们的永诀吧。
从艾钢入狱,戈生一次没去探视。在监狱第八年,艾钢于一个闷热的夏日中午死于心脏病,其时,戈生29岁,郝郝还没满3个月。处理完艾钢后事不久,白翠办理了退休手续,从此也离开了伊犁,跟随戈生在山东定居下来。自从艾钢死去,戈生就不再恨他了,人总不能恨一个死人。
幼时,戈生对范红秀凌晨自杀的情景有模糊记忆,直到艾钢事发入狱,隐藏多年的冰山全部浮出水面。她和母亲曾为此有过尖锐的对话。
“你明知道枪不是小婶婶从家里偷走的,为什么对叔叔撒谎她把枪拿走时我自己在家?”
“艾钢向我下跪,让我帮他,我没别的选择。”
“所以你就堂而皇之地充当了他的帮凶。如果是我,我会羞惭地一句话说不出来,宁愿沉默,可你不仅说了,还说得非常及时,非常圆润。”
“在那个时刻,虽然良心受到谴责,可我维护艾钢就是维护这个家,维护你。”
戈生的語气已经不再是讥讽而是恶毒:“你想说不仅维护了我,还维护了艾原吗?艾钢咎由自取,而你呢,至少是纵容了他犯罪。在你丈夫的罪恶里,有你多少功劳?二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
白翠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一阵剧烈咳嗽后,她捂着胸口说:“戈生,我知道你心情很差,不怪你,等你以后有了婚姻和孩子,可能就会真正体会、理解我的苦痛了。”
8
现在,艾戈生承认,母亲至少说对了一部分。郝棋和许心湄私奔到新疆出了车祸,她最担心的还是8岁的孩子。她自身的经历经验总是一次次跳出来说,过早地窥见人世的阴翳,从幸福和快乐的角度看,对孩童无异于摧残。他们最好缓慢长大,尽量将童心和纯真保持得长久些。
在焦灼等待一个多月后,七月初,艾戈生的手机上赫然跳出警方的电话,她战战兢兢接通,警官告诉她,他们已获知郝棋的下落,他和同单位一个年轻女性出了车祸,现在新疆阿克苏人民医院,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你们家属立即赶往新疆吧。
除此之外,警方并没透露具体环节,或者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新疆出车祸?为什么偏偏是新疆?艾戈生费力地想,还是想不通。定了定心悸气喘,她把警方传达的信息告诉了郝棋的弟弟郝书。郝书在郑州一大型国有企业任副总,他们商定分头飞往新疆阿克苏。
告别12年后,艾戈生第一次踏上新疆的大地,这一次,她的心情比当初离别时更为复杂、忐忑。艾戈生比郝书晚到半天,郝棋已经做完手术转到一间双人病房。见到戈生,郝棋羞愧得好长时间面向墙壁没出声。艾戈生留意了下另外一个床位,是个老太太,许心湄没和郝棋在一个病房。
晚上,郝书和艾戈生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谈了许久。郝书首先代表自己家人向戈生道歉,戈生说:“现在给他治病最重要,不过,我需要知道事情的整个过程。”
郝书说:“昨夜,郝棋已把一切告诉了我。他对你和郝郝深感愧疚,希望以后为自己赎罪。”
三年前,郝棋的文化公司经营尚好。一天,财务主管许心湄到他办公室给他献计:我们这样挣钱看似稳重可是增值太慢,不如把公司账上的几百万拿出来,再贷个几百万,投进我表哥的房地产公司融资,你能得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放心,我表哥的公司业绩很稳,保准没问题,你可以私下打听下他们公司的情况。在此之前郝棋从没想过投资房地产,当即拒绝,后来,许心湄再三劝说,地产业的高额利润诱惑他动了心。第一年分红相当可观,郝棋不免心生得意,将赚到的红利又投进房地产公司。又一年后,外地的地产业危机开始出现,郝棋心里隐隐担心,几次询问许心湄表哥房地产公司的业绩情况,许心湄让他放心,说业绩正常,亲表哥还能坑她不成。
许心湄表哥公司资金链断裂的确切消息,出现在第3年,郝棋还是通过别人才知道。他大发雷霆,斥责许心湄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告诉自己实情,难道是合谋算计他?许心湄痛哭流涕说,她也是刚刚知道,之前表哥反复对她发誓他的公司绝对没问题,让她放心,谁想到资金链说断就断了呢。都是她的错,她愿意接受惩罚,随他打骂。郝棋跌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此时,市场经济危机全面爆发,公司业务半年来锐减,账上余额只够支付几个月贷款。无奈,他只好裁掉一半员工,把公司的支出缩减到最低,可即使这样也支撑不了多久。
数月后,眼看公司毫无翻转可能,郝棋像一只断翼之鸟,自知铸成大错,不敢告诉戈生,还强作笑颜。出了家门便失魂落魄,每每借酒消愁。许心湄充当了他落魄时期的知己和情人,一天早晨,许心湄红着眼圈对郝棋说,我想了一夜,觉得我们这样等死无异于被凌迟;反正要死,还不如疯狂玩一把失踪再死。我这儿有十几万块钱,是以前你给我的奖励,我要陪你去西藏好好转一圈,也不枉你以前对我的信任。
过了好一会,郝棋麻木地点点头。在林芝、纳木错、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羊卓雍措等地,他们玩得非常尽兴,一度忘了自己深陷财务危机。半月后,最初的新鲜刺激已过,郝棋不可遏制地开始想念儿子。但手机关掉后由许心湄保管,他几次想把手机偷偷拿过来都被她发现。许心湄是单身,恋慕他数年一直没表露,现在她掌控了郝棋的一切。
20天后,他们进入新疆。去新疆是许心湄的主意,对此郝棋并没细想。他们在乌鲁木齐租了一辆车,两人轮换着开。当汽车停在迷幻仙境般的天池岸边,许心湄心醉神迷,倚在他肩头说:“信吗,即便这一刻我死在这里,也毫不后悔。你后悔吗?”郝棋没对答,只是两眼凄惶地看着雪山倒影。
进了阿克苏地界没多久,郝棋接替许心湄驾车,下一个目的地是伊犁。说起来,那条路并不险,只是陡了些窄了些。翻车前那阵子,许心湄累得睡着了,郝棋脑子走了神,想起以前戈生对他讲过的伊犁风情和童年旧事,心里顿时凄楚伤感,强烈的内疚感将他裹缠起来。这时,后面冷不丁蹿下来一辆大吉普,响了几声喇叭他都没听见。等到回过神来躲车,他手上的角度只大了一点点,车瞬间歪下沟去。随着许心湄一阵尖叫,郝棋脑子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终于到来了。吉普车司机打了120,他们被送进阿克苏人民医院。他只是左小腿骨折,许心湄伤得比他重很多,不仅大腿股骨断裂,全身还多处受伤。在许心湄家人的要求下,她被医院急救车送往乌鲁木齐治疗。
“我这个罪人自作自受,对不起家人,可是最后,还要你们来收拾残局。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摔死了省心……”对郝书说完这句话,郝棋用被角捂住脸一阵呜咽。
艾戈生坐在冰凉的铁椅上呆呆地听着,郝书说:“你太累了,去医院的招待所休息吧,我留下看护。有些事以后再说。”
戈生没跟他争,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开病房。从她到来,郝棋还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而她除了询问下伤势,竟也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无论她怎样安抚,两人都心照不宣,明白所有的语言都不真实,所有的安慰都虚假无比,此时离开倒是避免了郝棋的难堪。和衣躺下,戈生心乱如麻,婚姻的千疮万孔就暴露在她眼前,而自己一天前还毫不知晓细节。十年婚姻再一次将她掏空,黑暗中,艾戈生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心魂被撕裂成千丝万缕,逃离出这副躯体,不安地游荡。从这天夜里开始,艾戈生的失眠顽固持续了半年。
郝棋恢复得较为顺利,三周后,医生告知,他可以出院了,只是暂时还需要拐杖,郝书结清了医疗费。郝郝见到郝棋,高兴地扑进他怀里说:“爸爸,你这次在国外为什么待这么久啊,你负伤了呀,还疼吗?”郝棋一只手抱住儿子,把脸埋在郝郝头发里,无声长泣。
9
秋雨弥漫岛城,进入十月下旬,空气中凉意渐深。清早不到六点,艾戈生沿着宾馆后面的一条海滨绿道独自走了很久,路上行人稀少,雨中漫步毫无目的。她喜欢这样的漫步,因为知道大海就在自己身边,无论向前走还是转头回去,它始终在那里,令人心情沉稳笃定。好的情感和婚姻应该也是如此,知道有个人始终不离自己左右,所以无论何时想起来,心里都是踏实愉悦的。可是又有多少世人终其一生能拥有这样的情感?
刚回到房间,床头发出“丁零”声,艾戈生摸过来手机。“今天我想带郝郝去游乐园,可以吗?”是郝棋的短信。
她回过去:“当然可以,记得多给郝郝喝水。”
分开一个多月以来,郝棋和她的联系基本靠短信。他一大早小心翼翼地发短信,是提醒艾戈生又到周末了,这是他带孩子的时间。
艾戈生知道,自己的爱情能力是随着年龄一层层褪去的,到了郝棋这儿,对婚姻的现实考量占了绝对上风。想来,郝棋对她也莫不如是。
她卖掉了两人现在住的一套大房,加上手上的存款,以及郝书和他父母拿出的一部分资金,总算替郝棋还上了银行贷款和债务,补发了几个员工的工资。
从新疆回来后,艾戈生一次没跟郝棋吵过,事已至此,心如死灰,而吵架也是需要激情的。她对郝棋十分客气,有时客气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语气里的陌生。
分居的事其实并没人明确提出来,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默契,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但分开已是事实。戈生把以前自己的一套小居室留给郝棋暂居,兼做写字间。自己带着郝郝搬到母亲家,但郝棋无论如何不同意,坚持自己出去租房,逢周末由他带孩子。
虽然走路无碍,左脚还是能看出有点跛。郝棋终归是有自尊的人,艾戈生跟他不吵不闹反而既宽容又客气,加重了他的自卑感,如果他拖着跛脚再每天出现在戈生面前,无异于天天提醒对方他曾背叛婚姻、荒唐无耻。艾戈生自始至终也没在郝棋面前提过许心湄的名字,这更令他内心不安。
郝棋打算重头经营文化公司,不再拖累戈生。他说:“请给我点时间,卖出去的大房子我一定会给你挣回来。”戈生淡淡一笑,没说话。
面对郝棋时常流露出的愧疚,艾戈生说:“你不必如此,在孩子面前,你应该是个坚忍强大的父亲,别让成人世界的阴影侵蚀孩子的心灵。”
郝棋的事情,艾戈生在QQ上告訴了艾原,她对他情感亲近如故。
离开莲城仅两个月,戈生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多变故,艾原深感意外和惊诧,他跟戈生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戈生平静地告诉艾原:“事情已经过去,我正在青岛参加一个研修班。这岛城的老建筑和缥缈的水云极富特色,以后抽时间我陪你来看。”
艾原说:“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艾戈生说:“无须挂虑,说说你的事情进展如何。”
“如你当初所说,在我的坚持下,爸妈终于同意了我们的婚恋。假如我轻易放弃,或许现在更难过的是我呢。”
“我一直,在等你结婚那天。”艾戈生嗓音有些哽咽,“在时间的流程中,人没有自己的故乡。这一次,或许我还会继续向南迁徙,比如去杭州。”
艾原急声问道:“姐姐要去哪里?如果你的心是受限的、充满怨恨情绪的,那么,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仅仅是居住环境的位移而已,心依旧是不自由的,你仍旧没有和世界和自己真正和解。当然,如果是你个人非常喜欢杭州,并且会在那里重新出发,身心愉悦自在,无须纠结。”
艾戈生的眼睛潮湿了,她微笑着说:“原原真的长大了,我为你刚才所说感到欣喜。一周前,杭州某杂志向我发出过邀请,我会善待自己的真实心愿。”
艾戈生走到房间前面的小晾台上。劲风从海上刮来,阴雨一天,天色却在夜晚放晴,一枚柠檬黄的圆月,不断挣脱云团的层层包围遮掩,升上中庭。晾台被月光照得清明通透,从楼下院落里飘过来阵阵桂花香。艾戈生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心里温柔与悲怆交加。
多年中,她常常忘了母亲也是婚姻里的失败者,多次对她极尽讥讽,甚至连母亲在哪年患上了哮喘症,她都不知道。她刻意回避母亲在伊宁遭遇的一切,忽略她的孤独和伤恸。只是因为,在骨子里,她从未消解对艾钢的恨,也从没原谅过母亲。对待郝棋,她用客气和一味压抑自己,令郝棋成为一个精神上处在劣势的低自尊者,根本原因是她对郝棋没有深爱,从来就没有。
艾戈生想起外地一个情感专栏作家朋友对她说过的话:“别人都以为我们这种所谓的情感专家好像用钢铁做成,心理特别强大,从来都是别人向我们倾诉,而我们从不需要向任何人倾诉。事实上,我们并非心理特别强大,只是习惯于长期克制并压抑自己罢了。再优秀的心理学家,如果不会对自己进行心理疏导和心理关怀,他将和那些曾被自己医治过的病患者们一样苦痛不堪,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人类共通的症结和问题。这些症结和问题不会因你是情感专家和心理学家而刻意绕过你、放过你。”
现在,她承认那个朋友说中了自己的症结。迎风而立,汹涌海水一排排漫过艾戈生心里,她咽喉鼓胀,眼睛里蓦地滚出一行热泪。她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哭过了,即便是郝棋突然失踪、新疆事发,她自己失眠抑郁,都用理智克制住自己想要宣泄的欲念。眼下,她不去管它们,任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这一刻,她只需要一场痛快淋漓的哭泣。
10
凌晨, 艾戈生从酣畅睡眠里醒来。拉开窗帘,潮湿劲爽的海风呼啦扑进来,她精神为之一振。天空呈现出迷幻般的蓝紫色,亦有赤光闪烁其中,深蓝海面神秘涌动,渔灯在远处闪闪如豆。又一个白昼将始。这平常的景象,唤起艾戈生心里久违的温柔感。
她突然想到,接连两个夜晚,自己都忘了吃助眠药,竟然不可思议地自然入睡了。这一发现,令艾戈生惊喜不已。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她顿觉神清气爽。
床头手机响了。戈生拿过来,是妈妈家的电话,一个稚气的童音脆脆响起:“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家呢?”
艾戈生心里顿时沦陷,柔声对儿子说:“郝郝,你起得真早,妈妈想你了。明天活动结束就回家,等你放假,我再带你来看极地世界好吗?”
“那我盼望暑假早点到来。”电话里的童音带着深深的满足和期许。
研修班论文已写完,艾戈生今天可以交稿了。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艾戈生再一次逆向北方所来幽径,走了一遭荆棘丛林——“无论在二十年前,还是十年前,或是现在,那个北方永无尽头,如影随形。有些记忆依然没模糊,有些呼喊依然扎心,有些情感空洞依然没填满。一个人能不能在无数次受伤后无数次宛如新生?能不能无数次被生活碾压后依然葆有单纯热爱的理由?相比不写作的女人,写作的女人庆幸自己还有文字书写这一道窄小出口,当她猝不及防地一脚踏进黑暗山谷,念无可念,心头唯余一缕文字微火,只够照在自己脚下这一寸之地。当她一而再面对心理、情感和人性的崩塌,是写作让心的秩序得以重建,否则她看不出自己也是多么顽固地自恋、自伤、自悲、自欺,所有女性写作者都知道,也许写下的这一刻并不比遗忘更容易。现在我站在岸边,看得分明,流过我身边被写进文字的海水,已不是一分钟前经过身边的海水。同样,现在的我也不是一分钟前的我。当然,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这种感觉,才让我觉得人生有无数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指向一条陌生路途。常人以为陌生通常代表未知的恐惧,但写作者却可通过文字修行,将最陌生险绝的路途都当成走向彼岸的归途。”
今晚是研修班在青岛的最后一晚,戈生沿着沙滩一带,缓慢行走了许久。几个月来,郝棋不仅对她心怀愧疚,对许心湄同样也有愧疚,腿脚落下残疾的许心湄还跟他有着联系,她何尝不是心知肚明?或许,只要三人还继续同在一个小城,就没有人能真正释怀。昨夜,她心头在一瞬间明朗开来,做出辞职或迁居这样的重大决定,未必是件艰难事情。
雪花飘落,片片各得其所,是艾戈生喜欢的一句禅语诗。她自问:你究竟是逃避,是成全,还是为了解脱?好像都有点,也好像不尽然。她承认艾原的观点是为正解,她喜欢那个城市是真的,喜欢人到中年还能够让自己像一粒草种般随心去漂流的心境,喜欢在自己身上发现更多可能。也许,很快她就到南方去。那个北方,在她身后,将成为更远的远方。
夜色浓重,在她面前,岛城东南方的夜空,突然绽开一束束七彩绚丽的烟花,天空亮如白昼,惊艳诡异。在它下方的海面,也被激起喧哗,浪涛骤起。烟花一束接一束蹿上高空绽放,然后将它们的碎屑落进海里。半小时之后,天空复归沉寂,天与海汇成一整片混沌的存在,只有黑暗潮水发出声音,将梦魇伸向岸上。这一刻,艾戈生所有的记忆都沉入深渊,仿佛她面对的是一个能吸进一切事物的虚空黑洞。奇怪的是,在她心里,并没升起要挣脱什么的欲望。她什么都不想挣脱。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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