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贝都因人
撒哈拉沙漠终是要踏上的。
三毛的那本《撒哈拉的故事》,少女时代看过,从此埋下了那份属于前世回忆般的乡愁。
在埃及的撒哈拉沙漠,乘坐四驱越野吉普颠簸在滚烫的沙子间,不断翻滚、跳笑、尖叫,才真正体会了什么叫畅游。撒哈拉,铅华洗尽,从地平面雄伟立起,这如同另一个存在的古老空间,似乎是難以跨进的平行宇宙,在阳光下反弹着耀眼的白光,用巨大无比的热力,不动声色地显露着它的威严。形态各异的沙丘,随着光线的变化展示出金黄、淡粉、赭石、铁灰等不同的段落,与橘红的落日交融出别样的仙气与神性。
天,高而远。地,神秘而安静。
无际的黄沙之上,不时有淡褐色的风呼啸甩过。偶尔冒出的一株野生植物,带着与生俱来的不羁,淡定怒放,安详得近乎优雅,参照着平凡之地那些绿色的庸常。远处,有一只鹰从高空掠过,快得连影子都没有落下。
撒哈拉的沧桑,就是如此的大写意。
阿拉伯语的“撒哈拉”,意思是“广阔的不毛之地”,昼夜温差高达摄氏五十多度。但撒哈拉沙漠中发现的史前壁画和岩画却可以证明:大约在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2500年,撒哈拉处于一个绿茵时代,这里曾有过充沛的雨量,蓊郁的森林,青葱的草原,和发达的畜牧业。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撒哈拉的季风雨少了起来,降雨量和蒸发量发生了无可逆转的失调。降下的雨水本已减少,又很快被太阳蒸发,水分难以积存,江河湖泊日益干涸,植物枯萎退化。撒哈拉从热带的“稀树草原”变成“干旷草原”,又从“干旷草原”变成了沙漠。
夕阳晕染着骆驼群和已在沙漠中生活了上千年的阿拉伯游牧民族——贝都因人。“贝都因”在阿拉伯语中就是“荒原上的游牧民族”,属于阿拉伯民族的一个分支,不喜欢受制约,只听命于酋长。远离现代物质文明社会的他们,目前主要聚集在埃及东部的西奈半岛和撒哈拉沙漠中。
生命,在如此荒僻落后贫瘠缺水的撒哈拉,日日被烈日炙烤着,居然一样欣欣向荣。世上真的有这么一群人,过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贝都因人就在沙漠中生老病死,与自然浑然一体,并不需要过分挣扎。什么样的日月变迁,都不会让他们迷失本性。
我那天穿的是凉鞋,下车走过沙丘时,沙灌进了鞋子,脚犹如触到了冒着火星子的碎煤渣,烫得发疼。而这个令人生畏的生命禁区,却是贝都因人自由的天堂:他们住在沙漠的帐篷中,光着脚走路,骑骆驼找水,无拘无束地生活着。他们对外界一直保持着必要的陌生,男人们穿着素净的长袍,头裹围巾,默不作声;而妇女们,一概用黑色的纱巾把自己的容貌包裹起来,只露出深眼窝后面隐含探寻意味的略显惊恐的黑眼睛。
在沙漠生活,必不可少的是骆驼。要在沙漠严酷的条件下生存,水是真正的生命之源。贝都因人的骆驼是找水专家,任凭沙海茫茫,骄阳似火,酷热难耐,单峰骆驼却从不会迷失方向,并能发现地下深达几百米的水源。严酷的大自然,造就了骆驼成为极限环境中生存的冠军,而且,骆驼一身都是宝:驼奶可解渴,驼肉可充饥,驼皮可做衣服,驼毛可做帐篷,驼粪可做燃料,甚至连驼尿都可以当生发头油。新娘的彩礼、罪犯的赎罪金、赌博的赌注、酋长的财富等等,都是以骆驼为计算单位。所以,骆驼是贝都因人不可缺少的伙伴和最重要的财富,他们善待骆驼,尽量给骆驼吃好喝好。每到一定时候,骆驼就会自行排好队,来到水井边,贝都因妇女就从沙漠井中打水给它们喝。
然而,世世代代崇尚自由的贝都因人,如今却成为被观赏的活标本。一拨接一拨的游客们寻到这里猎奇,骑在贝都因人的骆驼上,让瘦小的贝都因少年牵着骆驼,在沙漠中短途往返,并从各个角度帮他们拍照。我身边有两个刚会走的贝都因孩子,因抢夺一元的小费,相互撕打,哭叫不止。
野蛮、愚昧和文明在这里共存,生命的卑微与尊严在这里交汇。撒哈拉,白天的酷热与夜晚的冰寒,如同人世间的冷暖,循环更替。
三毛有一句话我很喜欢:“让我去爱,即使爱把我毁了,我宁可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也不要白开水一样的空杯。”
相较于毫无曲折的地平线,撒哈拉沙丘那种错落起伏的抛物线更具悬念。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子迎风伫立在沙丘高处,长发飘动,衣裙漫飞,目光超然地望着远方。茫茫大漠也无法改变她热爱的浪漫,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得闪闪发亮。只有享受流浪的灵魂,才能在沙漠中看到繁花似锦。
时间在撒哈拉失了效用,天地万物皆因其心而动。
生活并不诗意,各种不得已的苟且,此起彼落。但我还是愿意,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远方。即使走不了,也没关系,慢慢等,笨拙地努力。喜爱自由的人,早晚会找到一片自己向往的撒哈拉。
因为——自由,才是真正的文明。
甘蔗地里的“博士”农民
到埃及第三日,凌晨三点就被游轮房间的morning call 叫醒,乘车去尼罗河西岸乘坐热气球,升上2000米的天空看尼罗河日出。
清晨的尼罗河,蜿蜒流向远方的地平线,宛若害羞的少女,隐于半透明的薄纱中,分外安详。两岸的椰林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甘蔗田里,点缀着阿拉伯风格的小村庄。从2000米的空中,还可以清晰看到帝王谷沟壑纵横的山体,那些岩石历经千万年沙漠地区剧烈温差的摧残,出现很多狭长的裂缝,仿佛被神的利刃切过。
随着天空渐亮,远处开始有零星的炊烟袅袅升起,从四面八方的清真寺宣礼塔传出的诵经声回荡在空气中,宛若飘自天国。尚未开启幕布的太阳神的影子印在云层后面,尼罗河东岸已被染成一片金黄。古埃及人最崇尚的神就是太阳神“拉”,太阳东升西落,死者安葬于夕阳下落的西岸,那里有法老沉睡的灵魂和守护的神灵,而生者居住在朝阳升起的东方,寓意着源远流长的生命循环。
古代埃及盛行图腾崇拜,法老埃赫那通时期宣布,太阳神是国家崇拜的唯一最高之神。《阿通太阳神颂诗》是古代诗歌中的名篇,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他创造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从他的眼里出来了人类
从他的嘴里出来了诸神
为牛群,他创造了青草
为人类,他创造了果树
他把生命赋予河中的游鱼
以及空中的小鸟
……
随着太阳神渐渐拉开幕布,每一秒的天空和朝霞都在变换颜色,每一秒的精彩也都转瞬即逝。尼罗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太阳神的升起更为这片古老的土地增添了勃勃生机。
驾驶热气球的是位埃及帅哥,还会讲中国话:“开心不开心?”但他似乎只会这一句,所以悬浮在2000米的高空时,他把这句话问了好几遍。每一次,我们都大声地回答:“开心!”
然而,帅哥驾驶员很快就不再问“开心不开心”的话了,满头是汗地打着手机,呼叫救援队。因为,风把热气球吹得偏离了既定轨道,只能临时迫降在不知方位的甘蔗地里。
这时,一位在甘蔗地里劳作的农民窸窸窣窣地打甘蔗丛中钻了出来,他身着淡黄色的穆斯林长袍,肩膀上搭一条白色的围巾,高鼻梁长睫毛络腮胡,短短的卷发,英姿挺拔,美艳不可方物。见我们被困在热气球的篮子里,他既不动,也不问,就那么淡定地看。
真没想到,一个看热闹的埃及吃瓜群众,竟然这么帅这么高贵这么气度不凡。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甘蔗地边,立在阳光下,不发一语,表情冷峻,如同一位威严的君王。从他身上,从这位普普通通的埃及农民身上,我终于悟到了多灾多难的埃及,为什么历经那么多次战乱,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那就是——形散神不散。
埃及人,真的仿佛受到了太阳神的眷顾,无论历经多少风雨,无论增添了多少道时光的印痕,却始终能安然地鲜活着,兀自成长着。几千年过去,底层的埃及人仍生活在单纯的“神性时代”,他们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河流与土地,关心耕耘、收获,关心饥饿、生存。现代化离他们很远,所以他们身上没有那些虚荣、虚伪导致的虚弱,每个人都表情温润,内心淡然,冷暖自知……
远处的诵经声次第响起,将我拉回甘蔗地。热气球的救援队也已赶到,十几位健壮的埃及小伙子,整齐有序地将热气球的气体迅速排空,并折叠搬运到货车上。我趁机抓拍了几张帅哥农民的照片,发回国内的女友群,结果被众女友惊叹:
“太好看了!瞧人家这气质,难道埃及的农民都是研究生毕业?”
“博士。”我逗她们。
在返回尼罗河游轮的中巴车上,收音机里播放着那首著名的歌《You belong to me》:
“看着尼罗河畔的金字塔,注视着热带岛屿上的日出,回忆着自己最心爱的人,记得,你属于我;目睹古老的阿尔及尔集市,寄给我照片和纪念品,当梦出现的时候,记得,你属于我;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很孤单,也许你也和我一样寂寞,乘着银色飞机飞过海洋,望着正是雨季时的丛林,回忆一切,直到你归来,记得,你属于我……”
一生,真的很短。
能有幸在埃及的历史与现实中飘移,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共同聆听那来自远古的诗篇与天籁般的经文,当真妙不可言。
能做到的美好,现在就做;做不到的,就让梦去完成。
红海上的渔夫
渔夫迪度的全部世界就是红海。他的家,就是漂浮在红海的一条游船。
迪度水性极好,穿游于红海那清澈碧蓝的浪花中,仿佛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一条大黑鱼。但迪度不是黑人,他棕黑色的皮肤是被红海上空的太阳晒出来的,一层金黄色的柔软的汗毛倒伏在他强壮的臂膀上,如同太阳神恩赐的铠甲。
迪度开朗热情,一见到我们就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仿佛一条海豚般憨厚可爱。他的生活非常原始,除了海还是海,所以我感觉他的心还停留在原始的出厂设置,眼神纯净,笑容开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设计感,似乎他就是他的船,就是红海,就是星空,甚至——他就是大自然本身。迪度的阳刚之美好像没有太多的性别,与他一起合影,就好像与头顶热辣辣的阳光拥抱一样,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自在。
他的欢喜让人一目了然,取悦的表现也很明显。为了展示他的雄性魅力,迪度如一只灵活的猿猴般蹿上跳下,忽而立在船头的最高点表演平衡术,忽而又一个转身跃上船舷,颠簸的游船在翻涌的波浪中穿行,他却如履平地。过了一会儿,迪度去船舱的厨房切了一盘鱼来喂食海鸥,他用指头在嘴里不断打着呼哨,唤海鸥们过来。海鸥们果然三三两两地飞过来了,围着迪度不停地盘旋。迪度的鱼块投得又快又准,当海鸥准确地叼住鱼块,他也回头冲着我们咧嘴一笑。那種小得意,真有种小动物般的狡黠,有趣而无害,特别可爱。
“红海”的名称由来已久。传说,古时腓尼基人航行至此,两岸的戈壁在阳光照射下呈现红色,倒映在海里,海水也就朦胧地泛着红,所以称其为“红海”。还有一种解释说,由于红海海水里富含的矿物质及海洋生物甚多,大量繁殖一种红色的海藻,使得海水呈现红色。更有一种悲壮的传说——古时的战争使很多战士的鲜血洒在这片海洋里,故被称为“红海”。
不过,“红海”最著名的典故当属圣经故事“摩西分红海”:公元前1250年,摩西伸出手杖将红海分成两半,眼前浮出一条马路,摩西带领犹太人逃离埃及,当法老的军队追上来时,红海却再度闭起,淹没了车辆和马兵,连一个也没有剩下。以色列人顺利离开埃及。
无论何种原因,红海都是大自然精美的馈赠,也是世界上最咸、水温最高、最年轻的海,而且海水的能见度极高。迪度换上潜水镜和脚蹼,带我们下海浮潜。海水真的好清澈啊!隔着潜水镜,能清楚看到五颜六色的珊瑚从海面往海底呈瀑布状散开,如同壮观的珊瑚瀑布,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珊瑚空隙形成的沟壑间尽情游弋,真是美轮美奂的水下天堂。
而海边不远处,便是黄色的沙漠和连绵不绝的沙丘,只有在这里,才能体会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奇异。
我不会游泳,下海有点慌,转了一小圈就上船了。迪度很遗憾他的强项没有发挥,一直冲我摇着头。同行的女友胆儿大,拉着迪度去看远处的珊瑚,在海中转了很长时间。待他们上船时,我发现迪度走路一跳一跳的,原来他的左脚刚才被珊瑚扎流血了。因为浮潜时,游客只需趴在游泳圈上向下观望,全靠迪度拉着游泳圈来回游,很吃力的。我们通过导游向迪度表达了歉意,并想多给迪度一些小费。但迪度洒脱地摆摆手,露出灿烂的笑容,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不用客气。
在船上吃过简单的午餐后,我们便离开了迪度的船,离开了迪度,也将在第二天,离开红海。但是迪度不会离开,他属于他的船,属于红海。他的阳刚之魅也只属于红海,属于红海上空的太阳神。
如果迪度离开了他的船、他的海,上了岸,来到空气污浊的城市,他天然的淳朴是否也如同阿碦硫斯之踵一般,成为他毫无保护的死穴?
看来,所有的美,也如梭罗所描述的:“就像苹果上的霜,唯有轻拿轻放才能得以保全。”
撒哈拉的“布鲁斯南”
进入撒哈拉沙漠,必须乘坐性能优良的四驱越野吉普,也必须有非常熟悉撒哈拉的司机。就这样,我们坐上了“布鲁斯南”的丰田巡洋舰。
“布鲁斯南”是我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那复杂拗口的阿拉伯名字实在记不住,而他的脸,又实在很像美国影星皮尔斯·布鲁斯南。布鲁斯南看到他的车上坐了四位中国美女,兴奋极了,眼神简直要飞起来,车也开得要飞起来。
一上车,布鲁斯南便打开了车内的音响,放的居然是美国乡村音乐,车厢后面还装着一个大大的低音炮音箱,使得狭小的车厢立刻展现出剧场一般的动感音场。欢快的节奏使车厢内的人们立刻充满活力,尤其是布鲁斯南,跟着节奏无缝对接地唱着那些英文歌,音色浑厚性感,极具感染力,博得我们发自内心的喝彩。唱至兴奋处,布鲁斯南居然还不时放开手中的方向盘,将头扭到后面来对着我们唱,原本该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竟然在空中打着节拍,着实把我们吓得不轻,停止了鼓掌,免得刺激他真的把车开得飞起来。
没想到阿拉伯人开车居然如此剽悍,看来天性中真是有祖先那种骁勇善战、策马奔腾的基因。阿拉伯男人的长相介于亚洲人和西方人之间,脸庞有着希腊雕塑般的立体感——高鼻梁,深眼窝,长睫毛,轮廓分明,但又长着黑头发、黑眼睛,因此更符合亚洲人的审美。他们性格豪爽粗犷,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且热情好客,遇到投机的人,会很快视为朋友。
汽车不久便离开公路,进入了真正的沙漠。英姿勃发的布鲁斯南,显然想要给我们这群东方美女制造点撒哈拉的特殊感觉,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左右不停地转舵,在沙地上留下连续的大“8”字车痕,毫无准备的我们在狭窄的车厢里左右乱撞,尖叫声响成一片。
布鲁斯南全然无视我们的大呼小叫,转着方向盘,完全是一种享受的快乐状态。在冲向下一个高高的沙丘之前,他还把音乐调成了旋律欢快的“印度亲嘴歌”,不仅加大了音量,还不时将头偏转过来,随着歌曲做出噘嘴亲吻的造型。哈哈,这位阿拉伯帅哥简直就是为了制造刺激而存在的,他不停地指挥汽车爬上沙丘的顶峰,再迅速俯冲下去,让我们在腾空的失重中惊声尖叫、高声大笑,在这奇幻莫测的撒哈拉沙漠,尽情享受那毫无束缚的开怀,享受荷尔蒙飙升的放纵。
正如在大自然中,光不是传播速度最快的东西,在人体内,血液的运行速度也不是最快的——最快的是神经信号——那些快乐、痛苦,甚至是一见钟情,都是无法准确解释的瞬间传递。而生命中的快乐,真的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想挤,总是有的。
终于,汽车开到了撒哈拉沙漠的深处。
我钻出车厢,强风吹起黄沙,打在身上,有点点的疼。这些看似温柔的细沙,在风的鼓动下却具有很强的破坏性。火焰般的热辣无孔不入地烙上皮肤,我仰起脸,任由阳光炙烤……
与撒哈拉的这一场背景华丽的艳遇,真是震撼!烈日下的它,如同一只脱笼而出的狮王,冷漠威严,潇洒不羁。虽然当年的辉煌已不复存在,但这茫茫沙海之中,哪一粒沙没有留存当年金戈铁马的记忆?
不知为何,一种熟悉的远古记忆骤然袭来——我确定我曾经来过的,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前世,也许,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真的有另一个“我”存在过,我此刻正在经历的事情,那个“我”都曾经经历过。我四处张望,忽然感觉到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亲切,我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但确实是一种发自心灵的力量。一个个看似的偶然,其实都是无数个原因交互作用的必然。
不管怎样,现在,我是真的站在撒哈拉了!
当眼睛在烈日中失去神采,当舌尖品尝到肌肤下咸咸的汗液,当干渴驱赶走体内所有的欲望,我忽然明白——这才是撒哈拉的游戏规则:先掠走你的一切,再不动声色地救赎你。撒哈拉,是一种解放,是踏入另一种生命的垫脚石,它耐心地等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找到真正的那个“我”。在这个最接近生命本源的地方,所有的浪漫梦想、浮躁骚动都化为了它的光、它的热、它的风、它的沙,化成一个最圣洁的意念——活著。
以前看过一个泰国驯兽师驯服大象的视频,太残酷太可怕了,自那以后拒绝看任何动物表演。其实,每种驯服都可怕,包括人对人的驯服。然而,撒哈拉对人的驯服却是如此悄无声息,如此让人心悦诚服。在它广袤的怀抱里,人类实在渺小如沙砾。
夕阳渐渐消隐于撒哈拉的身后。万籁俱寂。月光下,撒哈拉依然保持着对黑暗的穿透力。毕竟,它已存在于这个世界250万年了,所有的枯荣,俱已熟视无睹。
感谢带我来到撒哈拉的“布鲁斯南”。
感谢撒哈拉!
开罗的“总统”导游
在埃及阿斯旺机场办理落地签证时,走过来一个高大壮硕的中年埃及男人,身着干净妥帖的白衬衫,微笑着查看我们的签证手续。原以为他是机场的工作人员,但很快知道他正是此趟埃及之行的中文导游——黎明。
国内出发前的埃及旅行须知中,特意提示,埃及的中文导游可能发音不标准,一定不要笑他们。果不其然,在飞往阿斯旺的飞机上,埃及空姐温柔友好的中文广播,除了“女士们先生们”,剩下的一句也没听懂。
不过,黎明的中文却出乎我意料地专业,后来才知道他是开罗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怪不得发音标准,并且他对埃及的历史了解很细,深度交流也毫无障碍。无论到哪个地方旅行,我都更关心风景之外的当地人的真实生活。但由于埃及人讲的阿拉伯语完全听不懂,我的英语水平也很有限,所以没事时就去找黎明聊天。
黎明一开始在游轮上做自我介绍时就说:“我的埃及名字是Remon Fawzy,中文名字是黎明,中国的香港有个黎明,埃及的开罗也有个黎明,就是我,是不是没有那个黎明帅?”然后,就“哈哈哈”的笑起来。他的笑声特有感染力,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没心没肺的,有时甚至是毫无理由的。
我承认,自己的笑点太高,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看到黎明总是那么开心,我想他一定过得很幸福。果然,已婚的黎明有个幸福的家,还有两个漂亮可爱的女儿,手机里存的都是女儿们的照片。
黎明是基督徒,在大部分人信仰伊斯兰教的埃及,他属于总人口不到10%的科普特人。回到开罗后,黎明带我们去参观著名的悬空教堂,讲解完以后,我看到他离开众人走到圣母玛利亚的圣像前,点燃一根蜡烛,在胸口画着十字,然后俯身亲吻一下圣像的脚,亲切、自然、娴熟,虔诚之心油然而见。
在开罗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悬空教堂那雪白色的塔楼与十字架散发着独有的圣洁和光辉。中午12点,悬空教堂悠扬的钟声刚刚消失,伊斯兰教晌礼的邦克声已透过扬声器传遍了开罗的大街小巷。黎明告诉我,在埃及,政府规定伊斯兰教为国教,但宪法同时宣布宗教信仰自由。基督引导信徒须感恩与忏悔,入教洗礼使灵魂净洁得以升华,并引导信徒干净其心、远离邪恶、乐善好施、行走正道,不要争执门派之分。科普特人虽然人数很少,却能与广大穆斯林互相尊重和睦相处,基本没有发生过大的宗教纠纷。
在没去埃及之前,一提到“埃及人”这个词,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裹着头巾的阿拉伯人的形象,但实际上,占埃及总人口85%以上的阿拉伯人根本不是古埃及人后裔。真正的古埃及人后裔,恰恰是信仰基督教的科普特人,是他们的祖先创造了灿烂的古埃及文明,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说:“这是我们的金字塔。”
“科普特”这个词在古希腊语中意思就是“埃及人”。公元一世纪,基督教传到埃及,多数古埃及居民成为基督徒。后来阿拉伯人占领埃及,埃及被伊斯兰化,但仍有一些古埃及人坚持原来的基督教信仰,现在的科普特人就是他们的后裔,他们讲阿拉伯语,也会讲科普特语,但那是“宗教语言”,仅在宗教场合使用。
如今,在埃及的科普特人大多居住在大城市,从事商业和技术性工作,最著名的恐怕要算是联合国前秘书长布特罗斯·加利了。科普特人的相貌特点是浓眉毛、深眼窝和高颧骨,黎明就很典型,而且像他这样的中文导游,在埃及也属于受人尊重的高收入人群。说到这里,得真心夸夸黎明,他真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导游,不仅知识渊博,能言善辩,而且非常细心,对团里的每个人都很周到,对小孩子更是呵护备至,我觉得他在家里一定也是个合格的好父亲。
有意思的是,我回国后在网上查埃及的资料时,偶然翻到一篇新浪博客,作者写的是十年前去埃及旅游时的中文导游黎明,当时的他还是开罗大学中文系的大学生,是位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他说:自己人生的最大目标,就是20年后当埃及总统。他当上总统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所有埃及人消除宗教信仰的矛盾,团结一心,让埃及重现古埃及文明时期的辉煌。
那篇文章配的照片不是太像黎明,毕竟过去十年了,当年那张专属愤怒青年的棱角分明、血脉贲张的脸庞,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张裹着中年人特有的宽厚、稳重、知足,并囤积着幸福脂肪的普通导游的脸。
其实,很多人不都是如此这般成长的吗?怀抱着理想,如此这般,看着它慢慢枯萎。然后,如此这般的,老去。
我想,十年前那个25岁的青涩大学生,面对国内日益不宁的种族环境,一定是热血沸腾的,生出想当总统改造国家的念头,是一种本性的呼喊。科普特人的文明在他的体内不断升级不断变化,古埃及人特有的基因带给他天生不羁的大胆,想当总统的豪言壮语不是荒诞的虚构,而是一个生活在现代埃及的古埃及人,对自己国家理想建构的一种美好理想。
而现在,作为这个国家的少数派民族,无论是宗教还是政治,想逾越巨大沟壑进入主流,都是异常困难的,甚至完全不可能。而黎明的伟大复兴理想,经过十年已消磨殆尽,唯一剩下的,只有他个人还能坚守的自由了,无论是他的宗教,还是他的工作,还有,他的感情。
祝福埃及的黎明!
无论等待的时间有多久,至少需要让自己相信:只要不放弃理想,黎明终将到来!
尼罗河两岸的埃及人
当我坐在胡夫金字塔底部那已有4500年历史的巨石上,当我把掌心贴在卢克索神庙那已晒过3700年太阳的方尖塔上,当我的脚踩在滚烫的已存在于这个世界250万年的撒哈拉沙漠的沙粒上,当我沿着尼罗河岸不断走过烈日下那无所不在的神祇,感觉埃及人好“可怕”啊,无论造个什么,都以永恒为目的。埃及那奇妙魅惑的让人迷恋的气味,已不分时代、不分民族、不分地域的植入我的体内,如同一粒种子,除了生长迷恋,也不断生长着迷惘与追询。
经常的,我会怀疑自己生活在一个镜像世界:你所看到的别人,别人所看到的你,无非是镜子里的那个人,是对着镜子的表演,比如朋友圈里的那些喜气洋洋、那些兴致勃勃,电视新闻里的那些花团锦簇、那些歌舞升平。成本低的是对着镜头凹造型,成本高的,是把造型凹成电视,或者撒点艺术的调料,晒成电影。
很多事,面子与里子都是截然相悖的。人,物,皆如此。尼罗河两岸的神庙和坟墓,亦然。古埃及人崇尚太阳,以尼罗河为界,太阳升起的东岸是活人的世界,他们在这里生活、居住、建造供奉诸神的神庙;日落之所的西岸则是死者安息的殿堂,他们在那里修建法老的陵墓和祭祀的神庙。所以,供奉太阳神的卢克索神庙、卡纳克神庙,还有老鹰神庙等,都在尼罗河东岸,而帝王谷、哈特舍普苏特女王殿以及守护法老祭殿的孟農神像等,则在尼罗河的西岸。
天与地,生与死,神与人,互为镜像。
埃及全境95%为沙漠。黄色,是这片土地上最悲壮的颜色。像土地,又不是土地。沙漠,这一大片太阳神的忠实属地,反射出来的却只有热与毒的一面。在寸草不生、遍地黄沙的帝王谷,那些古埃及帝王的石砌陵墓气势宏伟,展示着墓主昔日的威仪。然而,再宏伟又能怎样呢,不一样是任盗墓者亵玩?
很多时候,自己是看不清自己的,而这层“稀里糊涂”并不能给人带来快乐。渴望了解自我是人天生的需要,只有了解自我,才可以在走得很累很累的时候,并不觉得委屈与懊悔;也只有了解自我,才有勇气撕去那些因生活而带上的种种“面具”,享受真正的自由与宁静。
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存放于开罗埃及博物馆里的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这是公元前14世纪时埃及法老图坦卡蒙死后所戴的面具,他在19岁时神秘死去,留下千古疑案。图坦卡蒙的木乃伊被发掘出来的时候,头部就罩着这个黄金面具,与真人的面庞大小相称,由11公斤黄金打造,嵌有宝石和彩色玻璃,前额部分饰有鹰神和眼镜蛇神,象征上、下埃及(上埃及以神鹰为保护神,下埃及以蛇神为保护神),下巴垂着长长的胡须,象征冥神奥西里斯。虽历经3300年岁月的变迁,这个黄金面具仍完好无损,金光熠熠地立在那里,仿佛来自远古的图坦卡蒙还在面具后面注视着我们,注视着这个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世界。
在它的面前,我驻足良久——除了欣赏它的精美,更感到深深的悲哀,那些权倾一世的法老们,无论陵墓修建得如何宏伟高大,无论法老的诅咒多么可怕,都无法避免死后遭人盗墓的厄运。反而是蝼蚁般的平民,坟墓和后代都平平安安,苦乐俱安然。历史确需英雄们改道,而基因却要靠普通的大多数延续。
与神庙里那些几千年前的神像相比,我更关注埃及大街上那些市井小民们的生活。埃及的街边,有不少单人床大小的装着三面扶手的硬板“沙发”,无所事事的男人们赤着脚,斜卧在上面,吸着水烟闲聊,或者只是简单的盘腿靠坐着,表情平淡。在他们身旁,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狗都懒懒的卧在门槛边没有抬头。
或许,那貌似平淡的背后,会有愤怒、无奈、自嘲与悲哀,但这都是我们基于埃及命运多舛的历史解读出来的。在埃及的现实生活中,我看到的,只有平淡。虽然平淡得近乎无聊,倒也舒适。即使是身裹黑袍的女人们,看上去也是眼神安宁,身姿高贵。
一直觉得,高贵的深层含义应该是无愧于心而散之于外的优雅坦然,无关身份的贵贱。看惯了中国城市中那一张张疲于奔命的脸,习惯了中国特有的近乎紊乱的快节奏,突然面对埃及人悠闲自足的慢生活,面对他们朴素优雅的生活态度,我竟失语。
埃及由于独特的地缘位置:在陆路上连接亚、非两洲;在海路上,通过苏伊士运河及红海连接了地中海及印度洋,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古埃及战乱不断,现代埃及也是政治动荡,社会不稳。在这片炙热不宁的土地上,却繁衍着世代耕耘、虔诚、勤劳的埃及人,他们经历着战乱掠夺,忍受着贫瘠悲苦,却在历史的长河中创造着璀璨的文明。
我真为埃及人旺盛顽强的生命力,和向往快乐的生活态度所感染。就算生活苦难,他们仍向往幸福,仍存有梦想。当他们在神像前虔诚祈祷的时候,当他们仪态端庄地劳动与进食的时候,当他们的孩子赤着脚围着石头垒的球门疯狂射门的时候,当他们关上灯进入梦乡的时候……我相信,他们已经得到了安宁与幸福。
毕竟,这是一片被他们供奉了几千年的太阳神佑护的土地。
毕竟,这是有着七千年文明史的埃及。
埃及虽然在非洲和中东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如今经济却不容乐观,全国大部分人比较贫穷,贫富差距悬殊。尤其是2011年初以来的动荡局势,对国民经济造成了严重冲击,发展滞后已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有位在开罗工作的年轻人就充满忧虑地对我说:“埃及这个国家可惜了,不少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对国家的未来充满忧虑,都在努力学习外语,希望能有机会去国外发展。中国,也是我们很想去的国家,听说那里经济繁荣,就业机会很多。”看来,古老的中国那老树逢春吐新绿的勃勃生机,已被全世界的眼睛所关注。
去埃德福看老鷹神庙的那一日,是个黄昏,旅行团安排我们乘坐马车前往。我特意挑了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马。车夫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驾着马车很快飞奔起来。
没想到,跟在马车旁边,与白马跑得一样快的,还有一位四、五岁的埃及小男孩,黑瘦的小身体跑起来居然不逊于那匹健壮的白马。小男孩边跑边冲我喊“马内、马内”,就是想要小费的意思,我怕他摔倒,赶紧掏出十元人民币递给他,他老练地接过钱,狂喜着向回飞奔,边跑边挥舞着手中的钱大声向同伴炫耀。
这场景令我心头一阵酸楚。政局不稳对埃及的经济还是有毁灭性的影响。这一路的行走都不断有各种小商贩兜售各种物品,而且所有的服务都要给小费,哪怕不让他帮助提行李,他也微笑着强行帮你拿,小费给少了也不行,他会追着你要,手里拿着10元的人民币反复比划,意思是不能少于这个数。
坐在马车上穿城而过,我更是见识了埃德福这个城市的贫穷与落后,狭窄拥挤的街道,尘土、垃圾到处都是,虽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维持秩序,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车辆依然无序停靠,四处拥堵。
马车抵达老鹰神庙时,夕阳正照耀着这座神庙,和3000多年来的每个黄昏一样。这是一座典型的埃及神庙,即便3000多年后的今天,它的雄伟壮观仍让人激动。大理石墙面上雕刻的壁画,丰富生动,一幅便是一个精彩的故事。高耸的圆形石柱回廊,巨大方正的殿宇建筑,处处充满了神的威严,可以想象到当年朝拜者内心的恐惧与虔诚。在那个年代,人们还普遍沉溺于泛神与自然神的崇拜,将不理解的一切事物神化,所以埃及的神大都兽身人首或人身兽首,各管一方。
3000多年过去,神殿正中鹰神头上的王冠早已不知去向,而鹰神依然在这里坚守,依然威严不减。传说鹰神荷鲁斯就是在这里战胜了他的叔叔赛特,报了杀父之仇,所以埃德福就成为人们供奉鹰神荷鲁斯的地方。
夕阳下,巨大的神庙浓缩着自己的影子,裸露着残缺之躯,虽身经无数次尼罗河的泛滥之祸与政权更迭,依然威严矗立!只有无数的人类,在它的脚下,如尼罗河水般潮涨潮落。
沿着尼罗河——这条埃及的生命之线,探寻综贯几千年的埃及历史,感受这片古老的土地最魅惑的隐秘之欢。神庙沿河而建,人民沿河而居,造就了古埃及几千年的文明,也支撑着现代埃及的文化与发展。两岸的民居,大都普通,甚至破旧,可在河边戏水的孩子们,看见游轮驶过,就会大声地向我们微笑挥手,高声打着招呼:“哈喽,哈喽。”流淌在他们脚下的那条古老的尼罗河,在那些曾经的岁月中究竟经历过什么,我们已无从得知,但埃及一直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谚语: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不管离埃及多远,都会再次回到埃及。
我,已喝过尼罗河的水。我,希望能再次回到埃及。
人与人,在疆域的背后,在宗教的背后,在荣耀的背后,在屈辱的背后,在历史的背后,在文化的背后,在语言的背后,在时间的背后,是那么不同,又是那么相同。但,我们身边这个日渐荒谬的世界,每天都有太多荒谬的事情发生,与之同步的我们,却始终蒙昧——无法知其然,更无法知其所以然。
或许,我们了解了,我们也就理解了。
而这,才是进化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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