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瓦青褐,谁在瓦身上点进了种子。久而久之,它们发芽,肆意生长。墙壁上,泥皮跌落。裹在里面的土砖,没了外衣。只能变得参差不齐,任凭风雨剥蚀。八十年代的屋,就这样一点点变老。
国庆假期回家,父亲说趁我在,他赶紧回家收核桃。匆忙间连一碗饭也没吃完。母亲说明早去,晚上饭咋吃?“我傍晚到家,趁黑就收拾了,大白天我干啥去!”丢下一句话,父亲拿着一个馒头,包了点茶,就出了门。
回趟數月难回的家,尽管嘴上说不愿意再去,但心里依然割舍不下三间土屋。怕一场雨后房子坍塌,怕野禽乘机侵占了庭院,更怕杂草顺延台阶,住进屋里。赶收核桃是一面,更多地是去看老屋变成了啥样。父亲一直都这样,有人问乡下的家时,他说撇下了,不管了。但一有空,父亲总是说要回家看看。每次都是傍晚去,清早回。我知道他怕乡间路上遇到熟人,怕有人看见在城里的他,又在这进进出出。父亲对我们不说,也不会说。晚上,我给父亲打了电话,他说屋里很暖和,在看电视。刚收拾完干在树上的核桃,明天赶早车就回来了。我不知说啥,只说了声哦。
次日清晨,父亲背着半袋核桃来了,适时我又要回兰州。午饭期间他问了好几遍坐啥车?几点的?在一旁的姐忍不住说“都说了坐四点的火车。”父亲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支烟。去看店时,有点很不情愿,但还是他推着自行车走了。
回兰州途中,看见父亲发了个说说,“兔子满山跑,回来归旧窝。时光流水,多半年已过,为糊口游荡的人,回到被风雨剥夺残缺透风的土屋…”,三个黑点掩藏了他想说又没说的话。一粒粒文字,在眼前,像是一个个刀锋,让人心头一阵酸涩。所配照片是老屋的一角,屋檐在晴空下静默,墙上的土砖,没能背住风吹日晒,不是东边没了,就是西边少了。像一个张开在墙面上的嘴巴,说着无声的话。门前小道上,有他清理的痕迹。照片里唯一亮堂的地方,是不远处的政务矮楼。看完照片,目光不由地挪到了窗外。荒山连绵,它们快速地朝后跑着。依稀间,我好像看到父亲,拿长杆在打树上的核桃,一些风干在枝头的,让父亲也没办法。也看到他用铁锨清理杂草,看到他黑夜一人独坐。在炉前,他剥开了纸包的茶叶,炉火正旺。
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写着乡村,多愁善感的乡村,多苦多难的乡村,十年九旱的乡村,有人说,年轻人在城市生活,还写乡村,是在出卖疼痛,博得同情。其实,也想不再写,我可以去写城市,灯火下的狂欢;写精致小店,咖啡的优雅;写灯红酒绿,那些身影的摇摆。但我们的生活不是这样,写又多么地违心。无论别人怎样说,处境,我们自己明得像镜。
除了坚守,逐梦是我们在城市唯一的动力,文学、艺术在生活面前尽管卑微,却是我们扶起自己唯一的支撑。有朋友曾来我们租住的“段家滩六十号”,喝酒。说玩牌喝,我和朋友庄苓翻遍各自的房间,就是没找到一副扑克。朋友因此常调侃我们。身在城市,其实城市和现在的我们有多大关系?除了上班的地方,以及常围在身边的朋友,还有什么与我们相关,走在路上,行人匆匆,没有谁停下脚步。很想和每一位陌生人去说说心里的话,但他们一个比一个走得快,谁都不知道彼此。城市中央流动的河,与我们无关,那一棵被据倒身子的松树,与我们无关。城市中,很多东西都与我们无关,星级的酒店与我们无关,高级的会所与我们无关。也许生活还没到那,所以心思也不在那。
在城市,远离乡土,远离亲人,但心里依旧热爱那块土地,我和家人逃离在不同的城市,和朋友逃离在一样的地方。除了躯体,连同部分精神。聊到回家和离家,给庄苓说,每次回家我心情急切,必然失眠。离开家乡,心里一半是看着乡村的沉重,一半又是终于逃离的轻松!农家子弟就是我们的标签。一直说逃离,但还是无法逃离。走得再远,根还是在那,并不是接受了高等教育,受到文化的熏陶就置乡村不顾。呆城市久了,反而这种爱更深,却更不敢说,更不敢再企及。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爱,多么轻,又是多么重!
此刻,透过窗,楼隙间的半块天阴沉着,里面是有雨的,就是下不来。像心里莫名的一点悲伤,不知如何言说。身在城市,但又无法和城市里的一景一物并排。心里搁着乡村,念着乡村,在城市想着那些荒山的姿势。能做地无非是像一株劲草,在这缝里,坚实地往上生长,目光望着远方!
成志达 男,1990年生于甘肃定西,《金城》文艺编辑。作品散见于《飞天》《格桑花》《宁波晚报》《定西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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