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北的乡村,农舍的周围没有墙,开门就是院坝,抬头即是远方。传统的四合院从遥远的京城传来,一路省略繁文缛节,到了川北,只剩四排三间,多也不过一两间耳房,院落和天井也省去了,只剩下院坝——平整空荡。
院坝不是院落,院落与院落相连,不过是高墙林立,庭院深深深几许,深的不仅是庭院,更是连接它们的小巷。院坝与院坝相连,则是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通衢。院落是严肃的防御,院坝是真诚的邀请,是率性的展示,信任和接纳。一舍一户,一户一坝,户户相挨,也就坝坝相连,村子还没有公共道路的时候,院坝就是马路,一路走过来,雨天脚不会沾上泥。
在云南、甘肃、河北、浙江,无论是高原或平原,山地或水乡,高墙大门是院落的标配。在墙与墙的对峙中,有了幽深的小巷和宽宽窄窄的街道。就是深山中孤独的院落,也在柴扉与篱笆中沉默地表达着拒绝和不容打扰。川北的院坝,如此坦白直率,没有围墙,连篱笆也没有,即使三五家聚集而起,各有各的院坝,你从我的院坝边抄近路,我的鸡鸭时常到你家院坝里散步啄食。这种对隐秘的牺牲以及对安全防御的淡漠让人好奇。
是因为我们的山太多吗?小山也是山呀。云太多吗?日光稀少,蜀犬也吠日,不是见识少,是连狗都会雀跃的欢喜,人会不知道?川北的农舍,图的就是一个敞阔和亮堂。推门即见山水,见云霞,见庄稼,见天地众生,方觉心里踏实。坐北朝南也好,坐西朝东也好,院坝和屋门一定要向着阳光。阴沉的日子太多,人们不想再看到墙的阴影。
以前,院坝用青石板一块一块拼出来的,现在是清一色的水泥地:晴天不起尘,雨天不粘泥。院坝的四周种菜、种树,种点闲花,草自会见缝插针地长。树有大有小,叶茂的站外边,树小的靠厢房。竹林常在院坝外的土坎上,路从中蜿蜒而来,跨过排水沟上的青石板,几个大步,人就到了院坝中央。狗照例要叫几声,鸡侧着头无所事事地张望。房门上了锁,来的人和狗说几句就走了;厨房敞着门,就对着院坝四周喊几嗓子,菜园里、猪圈旁、屋后山坡上,就有人站出来答应,一边教训着狗,一边招呼着客。人一站到院坝里了,人就是客,甭管认不认识,客總是要招呼的:一口茶,一根烟,一双筷子而已。乡下人守着院坝大的天,路过的人都是让人心生疼惜的游子,“不容易哟,不容易哟,走到我们这乡坝头了,再忙,也要歇个脚,喝口水呀。”
“小扣柴扉久不开”是院落的礼仪,在我们的院坝里,只需左一嗓,右一嗓,隔着河沟都能听到。当然也有是非口角:你的狗撵了我家的鸡,我的猫蹭掉了你家的瓦,夫妻吵嘴,娃儿打架,喁喁,窃窃的私房话,都在院坝里高高低低地响,痛快淋漓,泼辣而铿锵。
院坝是客厅,接人待物,亲近厚道。院坝也是宽绰的工作间,一年四季的活计,都可以在院坝里做,屋是用来安放疲惫和困倦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在院坝里,息在房屋中。活计好多,疲惫很少,所以院坝好大,屋舍很小。
院坝里,常年是打谷晒粮,晒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物件,是一种古老的祈福与炫耀,让赏饭的老天爷看看庄稼人的勤劳。女人在暖日的下午,仰仗着那明亮,暖和得刚好的日光,缝补浆洗;小孩子的作业也在院坝里做完,风来的时候,刚好翻过一页,让人欢喜的巧。
砍回来的青竹,横在院坝里,剖成长长短短的竹片,再划成细长柔软的篾条,竹片在怀里稳稳当当各守一方,篾条在手中腾挪,一个筐,一个篮,筲箕,簸箕,源源不断。
热闹是大家的热闹,忙碌是一起的忙碌。你忙着晒包谷,我赶着洗红苕,彼此提醒着。一家人的活计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邻里之间常常要搭把手:我刚上房翻瓦,你就能从院坝那头跑过来扶梯子。这样互相依傍的劳作非要在院坝里才自然通畅。
生老病死,院坝也能承担这样庄重的交接:十八台的花轿要落地,红漆黑漆的寿木要上山,婴儿的第一盆洗澡水,过年过节鞭炮的锐响。院坝托着乡下人的生活,坚实又稳定。
我喜欢从一个又一个的院坝前经过,看他们的狗茫然地起身,威武地乱叫,看他们的人自由的忙碌,在院坝里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冬天烧一堆柴火,夏天候几袭凉风,春天桃花寂寞地落下,秋天里,横七竖八的孩子躺着看月亮。川北的院坝,习惯这样安放人间的繁杂与斑驳——光明正大的琐碎,坦荡率直的哀乐。平平整整,井井有条。
作者简介:蒋曼,女,1975年出生,四川省南充市顺庆人,热爱阅读和写作,默默生活,坚持创作。近年来已在《羊城晚报》《短篇小说》《华西都市报》《工人日报》《天池小小说》《长春日报》《教师报》等国家级、省市级报刊上发表小小说、散文、随笔上百篇。《留守乡村的爷爷》被广西贺州选入2017年中考试题,部份作品被《读者·校园版》《故事会》《课外阅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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