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茭一钧七斤半斤,以食长罗侯垒尉史官橐他一匹,三月丁未发至煎都行道食,率三食,食十二斤半斤。
20世纪初期中国的考古界,那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时代。
斯坦因在中国敦煌所找到的简牍,记载了长罗侯常惠及其部下在西去乌孙时的开支情况,也为简帛学的研究打开了一道大门。
一、流沙坠简
一个叫斯坦因的探险家,不远万里,在中国的西北角打开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尘封已久的缺口——敦煌,辉煌如斯。
1907年,斯坦因从敦煌西北长城烽燧遗址处挖得一批简牍,打开了中国近代简帛学研究的大门。
1914年,王国维、罗振玉在日本借助国外他人研究材料中的照片,出版了《流沙坠简》一书,成为中国简牍学的奠基之作。其中对于汉代边郡,历史沿革的记载,成为一扇通往完整丝路世界的大门。
斯坦因发现的汉简中的长罗侯,指的是汉代使者常惠。据王国维考证,常惠在封侯后“凡四出西域”,也就是说,长罗侯常惠至少出使西域四次。
1990年至1992年,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敦煌西南的戈壁荒漠中,对埋藏在历史流沙中的悬泉置遗址进行了全面的挖掘,这里曾作为丝绸之路上安息和敦煌之间往来人员和邮件的一大中转站。众多汉简和历史实物再一次拨开滚滚黄沙,站在世人面前。其中的《长罗侯费用簿》是长罗侯常惠及其部下在西去乌孙时所留下的记录,关于丝绸之路上汉代与乌孙的关系有了更新的材料。
从一份关于费用开支的记录里,许许多多的学者用不断地推敲和勘探找出了许多沉睡于历史流沙里丝路传奇。在常惠出使西域两千年后,从悬泉置遗址出土的汉简中,有学者考证出常惠出使西域,至少应该有六次。
正是在不断发现的过程中,这坠落在竹简上的流沙,正被人们一层层揭开,一条条通往西域的道路,悠悠如绢,古老绵长。
二、解忧上书
在古代,“和亲”成为连接中原和西方的一条无形而又柔软的道路,一个个皇室公主远嫁他乡,用柔弱的身躯肩负起维持两国稳定的重任。
今天,我们依旧可以看到被称之为“宁胡阏氏”的王昭君“从胡俗”而自愿远嫁他乡的气魄,为一个国家的稳定作出不可衡量的贡献。但不可忽略的是,她们远嫁他乡时的不易和苦痛。一首《悲秋歌》便足以让今人看到她们内心所经历的无法丈量的悲伤。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公元前105年(元封六年),十五岁的细君公主历经万里,远嫁乌孙,一曲《悲秋歌》,是她一生的真实写照。今日读到,凄楚深切,令人动容。细君公主成为第一位远嫁西域的公主,二十岁那年,郁郁而终,在他乡。
也是在二十岁那年,解忧公主要出嫁了,因为细君公主的离去。
于解忧而言,奉命出嫁是一次充满了变数的冒险,她要穿越自己的国家,到陌生的乌孫去,身前是细君公主走过的路,没有回程。一路上,飘荡在她脑海中的,是细君公主的琵琶声和《悲秋歌》的凄婉与难言之苦。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远嫁乌孙的解忧公主,上言汉朝:
匈奴发骑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救之!
那时,解忧公主的独自上书,源于匈奴向乌孙提出的索要解忧公主的要求。
公元前80至公元前75年,匈奴以两万骑兵击乌桓,大将军霍光拜范明友为度辽将军,率两万骑兵攻打匈奴,匈奴闻讯,撤走。霍光曾告诫范明友,兵不可空出,若错过匈奴,则攻打乌桓。乌桓刚被匈奴击伤,范明友乘隙攻打,斩首六千余人,杀死三位王爷,率军而返,被封为平陵侯。
此时,匈奴惊恐,不敢再出兵,于是派使者到乌孙,索要汉朝公主,并攻打乌孙。《汉书·匈奴传》记载:
匈奴由是恐,不能出兵。即使使之乌孙,求欲得汉公主。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
匈奴所要的公主,正是解忧公主,解忧公主被迫向天子求救,上书朝廷。朝廷“下公卿议就,未决。”恰遇汉昭帝驾崩,无暇西顾,解忧公主的上书被搁置。
也是在公元前72年(本始二年),汉宣帝立,因新帝初立,局势不稳,并未贸然发兵,而是派使者出使乌孙,出使乌孙的使者,叫常惠。
解忧公主和乌孙国王昆弥均派使者返汉朝,常惠遵照托付言于天子乌孙国处境及其请求:
匈奴连发大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其人民去,使使胁求公主,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
远在细君公主之时,乌孙昆弥猎骄靡欲转嫁细君公主与其孙,细君上书朝廷,汉武帝以“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答复细君,细君转嫁,郁郁而终。而后为实现联合攻打匈奴的目标,解忧远嫁乌孙。此后,乌孙并无攻打匈奴之意。
此时,汉朝联合乌孙攻打匈奴的时机终于成熟。
三、合围之战
那位出使乌孙的使者,此时早已在通往乌孙国的路上了。
历史中关于他的文字,散乱如沙,那流沙中的汉简,也曾长期沉睡在丝路之下。《汉书》载:
常惠,太原人也。少时家贫,自奋应募,随移中监苏武使匈奴,并见拘留十余年,昭帝时乃还。汉嘉其勤劳,拜为光禄大夫。
这位曾跟随苏武出使匈奴的使者常惠,曾在匈奴的控制下耗去了自己十九载的青春,但假若我们回眸远望,便可看到,在解救苏武之时,常惠的聪明才智的确让人信服。
在苏武被流放北海之后,“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而后汉朝使者问及苏武下落,匈奴谎称苏武已死。时至汉使者再次至匈奴,常惠说服看守而拜见汉使,从而为汉朝使者出得一解救苏武之计:
教汉使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汉书》)
单于十分震惊,承认苏武还活着,于是放还苏武、常惠等九人回朝。正是通过自己的才智,常惠解救了自己和苏武。
公元前72年(本始二年)汉朝派发大量关东强将,选拨各郡国擅长骑射的勇士,任命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祁连将军,率四万多骑兵,从西河郡出发;派度辽将军范明友率三万多骑兵,从张掖出发;派前将军韩增率三万多骑兵,从云中郡出发;任命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率三万多骑兵,从酒泉出发;任命云中郡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率三万多骑兵,从五原出发。五位将军,十多万骑兵,从边塞出发行进两千多里。
与此同时,校尉常惠“持节护乌孙兵”(《汉书》),这是常惠第二次出使西域。不难看出,这次常惠的出使实则是联络乌孙配合汉朝的五路将军征讨匈奴。乌孙昆弥亲自率领五万多骑兵从西方攻入匈奴,与五位汉朝将军一起出兵二十多万。“匈奴闻汉兵大出,老弱奔走,驱畜产远遁逃,是以五将少所得”。
若翻阅史料,我们便可看到,度辽将军出塞一千两百多里,到达蒲离候水一带,斩杀俘获匈奴七百多人,掳获马牛羊一万多头。前将军韩增出边塞一千两百多里,到达了乌员(今地不详),到候山(今地不详)斩杀、俘虏的匈奴,才一百多人,掳获马牛羊两千多头。蒲类将军赵充国应当与乌孙国军队在蒲类泽围击匈奴,但乌孙军队比约定日期早到,提前离去。蒲类将军出边塞一千八百多里,向西到了候山,斩杀、俘虏三百多人,掳获马牛羊七千多头。听说匈奴人早已逃走,三位将军均未按约定日期提前回朝。“天子薄其过,宽而不罪”(《汉书》),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
祁连将军出塞一千六百多里,至鸡秩山,所获不多,却遇到了从匈奴回来的汉朝使者冉弘等人,冉弘说鸡秩山的西边有大批的匈奴,祁连将军田广明告诫冉弘,让他回去后说没有匈奴人,率兵回朝。虎牙将军田顺出边塞八百多里,至丹余吾水边,驻扎部队而不前行率军队返回了汉朝。
而后,虎牙将军田顺因未按约定日期回朝,且欺骗皇帝增加自己俘获人畜的数量;祁连将军明知匈奴就在前,却停住军队不向前进,两人均引咎自杀。不难看出,于汉朝而言,这是一次规模庞大却无功而返的进攻,持节护乌孙兵的常惠也并没有发挥出其应有的协调作用。
一场汉朝失误不断的合围之战,乌孙的进攻却大获全胜:
昆弥自将翕侯一下五万骑兵从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汗都尉、千长、骑将以下四万级,马牛羊驴橐驼七十余万头。
原本与汉朝商定的在蒲类与蒲类将军赵充国合围匈奴之事变成了乌孙的单独进攻,乌孙胜而后返,“合击匈奴”之约定并未达成。
常惠随昆弥回乌孙,不料却在中途被乌孙人盗去节仗和印绶,讨要无果,加之深知自己协调不力,常惠回到汉朝,知道辱命“自以当诛”,会被杀头。不料汉朝五路大军无功而返,加之汉朝联合乌孙“断匈奴右臂”之想法也因乌孙的出兵而有进展,反而被封为长罗侯。
许多年后,当人们从被流沙掩埋的竹简中找到长罗侯的字眼的时候,许许多多关于常惠的故事开始出现。
四、险峻之事
接下来的故事,于常惠而言,確是一件险峻之事。
公元前70年(本始四年),天子“复遣惠持金币还赐乌孙贵人有功者”,常惠再次出使西域。
为进一步巩固汉朝和乌孙所达成的反匈联盟,常惠要去奖赏征伐匈奴时的有功者。身为长罗侯的常惠在临行前上奏朝廷,以“龟兹国尝杀校尉赖丹”之由,希望能“请便道击之”,常惠欲攻打龟兹,宣帝不许,以免节外生枝。大将军霍光对常惠心存不满,指责常惠“以便宜从事”,认为常惠没必要请示,自行处理即可。
常惠与随从士卒五百人一起前往乌孙,很快便完成出使乌孙的任务。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在回程的途中,他擅自发动了一场攻打龟兹的军事行动。常惠征发龟兹以西各国兵士两万人,又派遣副使征发龟兹以东各国兵士两万人,从乌孙征得兵士七千人,兵分三路合围龟兹。而后,常惠派人前往龟兹,责告其王以前杀汉朝使者之事。
此后之事,《汉书》载:
王谢曰:“乃我先王时为贵人姑翼所误耳,我无罪。”
惠曰:“即如此,缚姑翼来,吾置王。”王执姑翼诣惠,惠斩之而还。
龟兹王见大兵压境,自然惊恐,道歉于常惠,并说汉朝使者是父辈时贵族姑翼所误杀,他并没有罪责,常惠要求龟兹王交出姑翼并斩杀之,而后一场两国之间的对峙悄然化解,不战而屈人之兵,所说正是此理。但于常惠而言,违抗军令而自作主张大规模组织兵士进攻他国,无超人之胆识与魄力,无人敢为。常惠回程,汉宣帝未罚赏。关于此次行动朝中之态度,史书略去不谈。常惠无恙,却也牵人心弦。
公元前64年(元康二年),关于常惠的故事,和车师有关。
自武帝始,汉朝和匈奴围绕车师的征战不断。翻阅史书,我们便可以看到汉朝和匈奴之间因为车师而四起的烟云。
公元前99年(元汉二年),汉武帝封降于汉朝的匈奴介和王为开陵侯,以楼兰国兵攻打车师,匈奴以数万骑兵相救,汉兵失利,退走。
公元前89年(征和四年),汉以四万骑兵击匈奴,经车师北路,以楼兰危须等六国兵力合围车师,车师投降,臣属汉朝。
昭帝时,匈奴以四千骑士屯田车师。
宣帝时,遣五将率兵击匈奴,屯田车师的匈奴逃走,车师与汉恢复往来。匈奴大怒,要车师以太子军宿为人质遣送至匈奴,军宿逃至焉耆,车师另立太子,与匈奴联姻,常截击汉朝使者。
公元前68年(地节二年),汉朝派侍郎郑吉屯田渠犁,而后以一万余人进击车师,汉粮草尽而撤回渠犁。不久,再发兵攻打车师,车师王求救于匈奴,匈奴未发兵,车师王为投降汉朝,攻打匈奴边境小蒲类国,后投降郑吉。
至此,车师再次归降汉朝,匈奴在听到车师归降汉朝的消息后,自然怒不可遏,于是便发兵攻打车师,遇到郑吉,司马熹率兵北上,匈奴不敢前进。于是郑吉和司马熹留下一侯和二十个士卒保卫车师王,郑吉引兵回渠犁。
车师王惧匈奴,策马逃至乌孙。不久,郑吉派吏卒三百人车师屯田,有匈奴投降郑吉,言于郑吉单于大臣之言:
车师地肥美,近匈奴,使汉得之,多田积谷,必害人国,不可不争也。(《汉书》)
果然,很快匈奴派骑兵攻击汉屯田吏卒,郑吉遂调屯田渠犁的吏卒一千五百人至车师,不料匈奴增派骑兵,汉朝寡不敌众,退保于车师城中。匈奴将军于城下言于郑吉,匈奴王要夺得此地,汉朝不可屯田,围城数日后才退走。以后,汉朝常派数千骑兵往来保卫车师,郑吉上书言:
车师去渠犁千余里,间以河山,北近匈奴,汉兵在渠犁者实不能相救,愿益田卒。(《汉书》)
对于郑吉增加士卒的上书,汉朝大臣讨论认为车师“道远烦费”,可以暂且撤走车师屯田吏卒。
为了使郑吉能够顺利撤出车师,汉朝派长罗侯常惠率军前往解救。常惠以张掖、酒泉之骑兵行进至车师以北一千余里的地方,“耀威武车师旁”,斩断了匈奴的去路,匈奴被迫撤走,郑吉得以出车师。
常惠不战而解车师之围。
五、和亲之约
公元前64年(元康二年),乌孙国国王昆弥通过常惠上书朝廷:
愿以汉外孙元贵靡为嗣,得令复尚汉公主,结婚重亲,畔绝匈奴,愿骋马骡各千匹。(《汉书》)
乌孙愿意以汉朝的外孙元贵靡为王位继承人,迎娶汉公主,结两重姻亲,断绝与匈奴的关系,并愿意以马骡各一千匹作为聘礼。较之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和亲,乌孙的主动和亲,以及愿意立解忧公主之长子为王,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对待汉朝的态度上所发生的变化。
于是,宣帝命令大臣们讨论此事,为进一步建立和乌孙的联系,宣帝遣使者知乌孙,迎娶聘礼。通过出土汉简,张德芳先生推断出此次出使西域的使者應为常惠。
昆弥和太子、左右大将、都尉派出使者,共三百余人来到汉朝迎娶公主。皇帝以解忧公主的侄女相夫作为公主,设置官属、宫女等一百余人在上林苑中学乌孙语。宣帝亲自到平乐观,会见了乌孙使者和外国君长。以音乐歌舞遣送相夫公主西嫁,并派遣长罗侯常惠为副使,持节使者四人,送少公主至敦煌。
在少公主尚未远行的道路上,一个关于乌孙的消息远道而来。
乌孙昆弥翁归靡突然病逝,乌孙贵族按岑陬生前之约,另立岑陬之子泥靡为昆弥。常惠上书宣帝,留少公主于敦煌,马不停蹄赶往乌孙责问不立元贵靡为昆弥之事。想到解忧公主在乌孙四十余年,乌孙在汉朝和匈奴之间“持两端”而难结约,边境少有安宁。不久,朝廷将少公主接回了长安。这一年,常惠接替了苏武的职位,成为典属国。
后来的故事便和这位狂王泥靡有关。狂王娶解忧并有一子,但狂王不得人心,两人不和,遇汉朝卫司马魏和意、副侯仁昌等送侍子至乌孙,解忧公主联合魏和意等人刺杀狂王,狂王逃走。解忧公主、魏和意及仁昌等人被围于赤谷城中,郑吉征发附近兵士解围。不久,汉朝派中郎将张遵带着医药为狂王治伤,魏和意、任昌被斩首。车骑将军长史张翁反而因在调查谋杀狂王之事时,反而因打骂公主,回长安后被处死。副使季都率人为狂王治伤,回长安因未见机除掉狂王而受宫刑。
公元前53年(甘露元年),乌孙分裂为大小昆弥两部,常惠再次至乌孙赤谷城,代表汉朝册封并授予印绶,乌孙从汉之盟国变为汉之属国。
在汉朝通往西域的路上,常惠留下了自己二十一载的光阴,常惠也成为汉朝与乌孙关系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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