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生于沂蒙,长在趵突泉畔。“趵突泉前街83号”,是我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前的这一段时光,经常用已经很地道的济南话来讲的一个实用词汇。
我在十多年前趵突泉恢复喷涌之际写的《长在趵突畔》中说:“过去和趵突泉一墙之隔如今已融为一体的一个很有历史文化的三进大院落,特别当趵突泉突然恢复生命的时刻,那些记忆也好像破纪录的泉群复涌,特别感动。”
趵突泉前街83号,现在肯定没有这个门牌了。这个大院,现在就是趵突泉公园北门至东南门,西面到漱玉泉,这一片很大范围内的院落和水域。这是个三进的大院,正门很大,不是像省政府那种府衙式,而是有些开放式,大块青石垒起的方形门柱,柱上有球形玻璃灯。中间一个两扇大铁艺门可供汽车出入的正门,两侧两个供人员出入的铁艺小门,两边都有很大的传达室,大院的管理人员也住在里边,是孩子们一声“管理员来了!”便一哄而散的那些叔叔伯伯们。
大门两侧,各是一溜青石矮墙加铁艺的围栏。大门内外几乎都是个小广场,面对着当年的趵突泉前街,即今天泺源大街的一小部分。门内小广场中有喷泉池和水泥环形路,靠办公楼是一排法桐树,靠院墙是许多石榴树一类的矮树,这片院子面积也相当大。西侧还有车棚,但我记得当时省文联只有一部战争年代缴获的那种帆布篷的美式吉普车,我还随父亲坐着它,陪外面来的艺术家去看黄河水利工程,在金牛公园第一次喝到那种马尿味的啤酒,我醉得晕头转向。文化局和文联好像还有卡车,车棚中有时还存放着马车和马匹,满地马粪成为大家开荒种地时争抢的宝贝。
迎门的长方形三层办公楼为城垛式水泥建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存在,为济南市园林局,现在变成公园围墙边的那片翠竹青青的绿化带。我们住在那儿时,办公楼主楼两侧挂着两块主要的牌子:山东省文化局、山东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有段时间我记得还挂上过山东省柳子剧团等剧团的牌子,我记得那些牌子挂得与文化局、文联同样大。
我印象中,办公楼上应该主要是省文化局和省文联的办公及直属机构。我父亲苗得雨当时是《山东文学》副主编,《山东文学》有段时间被称为《前哨》。他们在大楼二层的东面办公,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常到那儿去浏览。那儿有许多办公室,还挂有省作家协会、省美术家协会、省音乐家协会、省曲艺家协会等小牌牌。我认得其中许多叔叔、伯伯、阿姨,如音乐家张凤良、画家戎玉秀、作家阎丰乐等。办公室都是木板地,门窗高大。在这些办公室中,我印象比较深刻的、爱跟我们小孩玩的伯伯、叔叔、阿姨,有燕遇明、王希坚、王安友、兰澄、袁风、张生明、曲延坤、牟崇光、吕曰生、张凯、张云凤、单应桂、刘小衡、俞芬、白逸茹等。许多闻名的作家、艺术家们,他们那时都风华正茂,形象性格各异,口音南腔北调,都是些很有趣的大文化人。有位南方口音的叔叔见了我们男孩子就追着喊:“长大了没有?长大了没有?”他们房间中堆满了稿纸和红蓝墨水等物品,还有许多图画类的玩意儿。最吸引孩子们的是楼的第三层那是个城垛加平台的地方,还堆着许多干地瓜秧,是生活困难时期分给大家食用的,我们常在上边玩。
二
办公楼后面的第二进和第三进院落的大房子现在还保留着,即趵突泉公园东侧经常举办菊花展和画展等活动的两排东西向的大房子。那时大房子中间都有连廊相通,如今已拆除。我家曾经住过的大房子一侧的一间约40平方米的房子,至今也还保留着。现在我们一家每年春秋季节喜欢到那儿玩玩,小房的门匾上写着“瓦窝居”。
三进大院的两侧也都有连廊,现在都拆除了。那时连廊本身就带着住房。西边连廊连带着几排东西向胡同样平房,是文化局和文联的主要宿舍区,与趵突泉公园一墙之隔。靠大门一带是食堂;还有一座临街的灰青色方形砖楼,很陈旧,我记忆中,有司机叔叔们和家人住在里边;临街一面还有个银行。司机崔叔叔是回民,因为门外往西面不远即是回民聚居的西青龙街,崔叔叔必须小心谨慎地遵循着穆斯林的生活风俗,经常给我们小孩讲些这方面的故事。
三进大院的东侧也都是连廊和住房,有深幽的巷子、房子和库房,建筑很多,现在也仍然保留一些。我印象深刻的是省京剧团的排练室(或练功房)在那儿,常有演员戴着“犄犄翎”(古代武将头上大约是孔雀羽毛类的饰物)和各色三角旗帜,穿着那种高底的靴子,排成队舞着刀枪剑戟,有唱有打,一来二去,很是热闹。省柳子剧团也在那儿,他们怎么排练我印象不深,但我曾经有个小伙伴,他父亲是位盲乐师,是柳子剧团的。他们爷儿俩刚刚从农村来到这里,在我眼里生活还挺富裕的。小伙伴很愿意邀请我到他们家玩,瞎子父亲很善良,对我也很好,给我拿许多从老家带来的吃的东西。我们出去玩,瞎子父亲就给孩子带上点儿钱,这在那个时代很少见。我们曾经玩了一阵,后来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
趵突泉前街83号院据说曾经被日本鬼子做过宪兵队,第二进院子东侧整个是一座假山垒起的防空洞,里边曲折连环,都是砖垒的深幽通道,有许多像蝈蝈似的湿虫。防空洞上面的假山很大,有草有树,可以捉到很肥的蚂蚱,是我们幼年的最佳玩地之一。
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幼年的玩地当然是很多的。至今,那些大树和石榴树等花木还保留着,每一次重游,我几乎都能记起这些树上的每一块疤痕和主干,因为我们曾整天缠绕在它们之间。有一棵较直的碗口粗的桑树,至今仍然立在院子里,没有多大变化。当年我们都是通过这棵树爬到连廊顶上,再从连廊顶上走到所有的大房顶上。那房顶上长着花草和小灌木,灌木的花果都能吃。
在这几排大房子中住过的名人很多,中国现代文学作家、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山东省文联主席、山东省文化局局长的王统照即在这里住过。我印象深刻的住在这几栋大房子中的人,主要是比较熟悉的省文联老领导包干夫、刘知侠等人。我和他们的孩子们都是挚友,常到他们家里去玩,品尝一下玻璃瓶中的牛奶糖等美食。刘知侠伯伯当时在趵突泉大院住的时间不长。包干夫伯伯一家一直住在这儿,他爱人宋平阿姨也是胶东剧团的演员、老革命干部。他们只有一儿一女,所以生活富裕极了。过年时领导挨家拜年,我看到包干夫伯伯嘴里咀嚼着牛奶糖,非常羡慕。他女儿玲玲比我大一二岁,是省文联和文化局大院的大美女之一,苹果脸上有深深的酒窝,后来嫁入开国将军家,后来又离婚再组家庭;他儿子海岩,比我小一岁,跟我既是小学同学又是部队文艺创作培训班一个房間的战友,现在自己办文化事业公司。他们的奶奶、姥姥都认得我,后来文联搬到大观园,他们家和我们家不住一个院子,我到他家去,姥姥年纪已经很高了,还认得我:“噢,是水子啊!”
这个大院的孩子们,因为爸爸妈妈大都是艺术家,个个都比较出类拔萃。趵突泉前街上的百姓们一眼都能认得出:“这孩子是文化局的!”我们那一代孩子中,资格特别老的老领导家的孩子,大都是老四、老五、老六,才跟我这样的玩。父母资格、年龄相近的孩子中,兰澄伯伯家的兰兰、青青姐弟,年龄比我略长,家境和学习都较优越,是我们那一代孩子中精神领袖级的人物,是无论唱歌跳舞还是打架自卫,什么事都带着我们去干的孩子王。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我小学同班的男同学张弘,身材形象出众,眉清目秀得像个女孩子,班里排演集体诗朗诵《雷锋》,张弘是雷锋的扮演者。后来张弘随父母下放到临沂,长大后在费县文化馆工作,我去那儿找他聊过天。还有我们班的班花赵伟伟,皮肤很白,笑靥如花,也是男孩们常在院子里围追堵截的目标,她往往都是一笑避之。前些年有一次我们师的老战友聚会,我的一位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副连长突然说:“还记得你同学赵伟伟吗?”我说:“当然记得!”他说:“赵伟伟现在在我们那里,常跟我说到你!”副连长家在外省,好像伟伟是下乡到那里,又在那边参加工作,在省会城市结婚成家。
印象比较深的美女还有位跟我们住邻居的小艳艳,跟我是文化局幼儿园同班,可惜的是在幼儿园被锅炉开水烫伤,落下很多伤疤。还有王安友伯伯家的鲁英、鲁海姐弟;阎丰乐叔叔家的大中、宁宁兄妹;戎玉秀伯伯家的小龙、黑桃、小华、毫毫;任迁桥伯伯家的海滨、海宁……20世纪80年代,影视中心有位女编辑给我打电话商谈小说改剧本的事,在电话里说:“我是纪芳啊,咱们在文化局幼儿园是同学!”我问:“纪娜是你妹妹吧?”她哈哈笑道:“我就是纪娜!改名了……”纪娜的祖辈是沂蒙根据地很有名的革命家庭,爸爸妈妈都在省文化局工作,家里生活也属于比较富裕的。纪娜小时候经常穿着红灯芯绒外套,像个神气的小孔雀。她小时候个子也很高,在幼儿园经常很凶地跟我们打架。还有同玲、同生姐弟,好像是双胞胎。还有我持续多年友谊的伙伴明明和妹妹宁宁,他们的爸妈是省文化局的干部,也是艺术家,爸爸号称美男子。明明曾经是济南市的少儿朗诵明星,那个年代济南市的许多少儿活动,他都是男声朗诵主角,还带领我们全校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宁宁长大也在电视台工作,长得漂亮,嗓音也很美,跟我们一位小伙伴结为伉俪。那个大院的小伙伴太多了,而且大家都是在那样一个有山有水开放式的大院中欢乐地度过童年,现在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环境了。
三进大院的最后面,是一幢二层砖木结构的精致小楼,木质楼梯和护栏,平时幽静机密得很,也是我们经常造访的玩地之一。小楼上住着的是省文化局的领导,也曾经住过一位大概是非常有名的京剧老演员。老头儿非常精灵可爱,每天早晨自己舞动一串长长的捻珠,丢到空中形成一个圈,落下正好套在头上,这是他的练功方法。他爱跟孩子们玩,而且他家的孩子很多,因为孩子们有两个妈妈。也就是说,老演员当时还保留着两个妻子,孩子们称分别她们为大妈、二妈。以后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肯定受了不少挫折。省京剧团的孩子中也有不少我的小伙伴,我记得还有京剧名派尚家的后人。有一年夏季,他们纷纷去千佛山那边的省戏校考试,也拉着我们去考了。到了那儿,弯腰踢腿,我们这些文人的孩子一律淘汰,白玩了一场。后来不久,他们大都去省戏校上学了,周末回来,穿着练功鞋、灯笼裤,也很让人羡慕。我当兵以后,还在地方春节慰问团中遇到过当年的小伙伴。
这座小楼前的连廊两边院子,各是一座雅致的方形水池,两个水池中间有渠道相接,池中有红色大鲤鱼和各色鱼虾,池岸上有密密的小竹林,每年都长出许多青青的尖竹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三和街小学(现为山东省实验小学)同学聚会,邀请到班主任李文秀老师参加。李老师见我就比画着说:“你们文化局的同学当时都送我那么大的大鲤鱼……”这事我没印象了,我见过司机叔叔们在池中抓鲤鱼,那时不知他们送给了李老师。我们晚上常到池水边用手电照螃蟹,或者白天用小鱼钩钓小鱼虾。
这幢二层小楼的后面,是整个大院的后墙。墙内还有水池,是整个大院洗衣服的地方。墙外是一条环形的河,与趵突泉公园相隔,对岸就是漱玉泉。
三
也就是说,过去的趵突泉公园范围并不大,从趵突泉的三股喷涌,到金线泉附近。那时趵突泉公园只有一个很陈旧的北门,现在也不存在了。这个北门开在剪子巷旁边,门外是趵突泉书店、照相馆、文具店等。隔着趵突泉前街的斜对面一条石子铺的路上去,是当年济南最繁华的几大商场之一:劝业场,里边有百货商店、书店、大照相馆等。我当兵后,天津的战友讲他们天津的劝业场如何如何繁华,我说:“嗨,我从小就住在劝业场边上!”
从当年的趵突泉北门进去,迎面是一条河,河上一座桥,桥那边是济南自来水厂。逛公园需要从桥这边沿着河边弯道绕过去,其间经过我们大院的墙外,转一圈才看到趵突泉。
20世纪80年代我写过一篇《剪子巷》,其中写到趵突泉门口的照相馆。我们军区創作室的著名摄影家吴云龙看到了,说那个照相馆就是他家开的。他是从那儿先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而后加入解放军,在部队里一直从事新闻摄影,并于20世纪60年代拍出了那张著名的照片《考考你》,获得世界金奖。吴云龙还拍摄过《三杨学毛选》(杨得志、杨成武、杨勇三位开国上将一起学《毛泽东选集》)等著名照片。吴老是我们济南军区摄影界鼻祖级人物,后来的摄影家们都以师从他为荣。
我对趵突泉大院的记忆,基本集中于闹灾荒的1960前后,那也是一个特别贫穷和饥饿的年代。趵突泉前街的大石板路两边,以及周围相连的剪子巷、劝业场、回民诊所、东西青龙街、东西双龙街、正觉寺街、山水沟,应该说是几乎看不到富人,遍布着极度贫穷的人的故事。趵突泉前街是一个比较热闹的穷人世界,沿街门市都是那种白天卸下木板门,门面和制作间都朝大街的房屋,大部分以制作竹木笼屉、地板拖、梳子等手工业为主。我记得还有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道服,健步如飞白髯飘飘的算命道士,每天在巷口上摆摊,中午一个人在那儿吃饭。那应该是位真道士,在那个年代生意也很好,请他算命的人很多。我妹妹晓霞1960年出生后,我家请了西双龙街上的一位年纪约20岁的女孩来做保姆。我记得这个女孩就老是找老道士算命。因为她要找她的生身父母,而她的养父母好像在隐藏什么秘密。我跟着她到西双龙街上的一条深巷子里的家中去过,那是一座像民国电影背景的深宅院,家中有黑色的木质家具,她妈妈也是一个那样很忧郁的女人,每次都是默默地坐在黑暗的镜台前,默默地看着我,不说话。那女孩在我家总是叨叨不停地对我妈妈讲着她发现的一切线索:一把哪儿出产的木梳上标的地址、一个信封上的地址、养母的一句什么话、老道士指出的南面哪个方向……女孩非常执着坚强,为了寻找亲生父母去花钱算命啥的,把自己的衣服都卖了,大冬天只穿着单薄的小袄和一条单布裤子,我妈妈就给她拿衣服穿。
我放学回来走在路上,看到过一位衣着还算齐整却又十分饥饿的老太太走在路边,向小孩子要烤地瓜上的一块苦皮吃。那条街上的拉地排车的穷汉子们,经常突然逮住一个傻小子,把他裤子扒到半截,将腿与脑袋套在一起,整个把他身体蜷曲得像球一样扔到街上,给人看热闹。
那时的山水沟有点像电影中的北京龙须沟,两边皆是棚户居民。山水沟上游即是千佛山,那时好像年年夏季都会发大水。我们到三和街小学上学,要经过山水沟,一到发大水就是可怕的时刻,在沟边看到从千佛山上下来的大水,冲着破烂器具滚滚涌入趵突泉。
发大水的时候,对于我们小孩子,有时也是个欢乐时刻。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从院子后面的墙头上看着趵突泉中的大水,把一切都淹没了,水上漂着许多东西。大水过后,总是会有淹死人之类的消息流传着。
那时我们大院内的人们的生活,大部分也是艰辛的。我家住过西面连廊的平房,还住过连廊后面院子里的平房。我家那时已有4个孩子,沂蒙老家还有许多亲人。妈妈那时在小学教学,我记得她经常从院子捡树叶树枝,在连廊过道里烧火烙饼。我奶奶从老家来住过一段时间,还帮着我们在院子里开荒种地,给地瓜苗浇水施肥。有一次我姥爷从沂蒙山来,我和弟弟们去大门口接他,看到他戴着草帽,把扁担和两只筐子放在大门口墙根下,蹲在那儿抽烟袋锅。我家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我大弟平原被送回沂南老家,长了一头疮,不得不又被爸爸接回来。我记得平原回来时完全是个黝黑的农村小孩,一口沂南话。晚上我们躺在“瓦窝居”的一张床上,平原拿着爸爸给他识字用的卡片,不停地考我们:“平步登天上高楼……”
我们有个小伙伴,大约是他爸爸已经被打了“右派”。他家住在大院西侧连廊后面的平房,我们常到他家去玩,那景象真的有点一贫如洗。他家好像是上海人,他悄悄给我们拿出家里腌的咸萝卜干,给我们讲述萝卜干就大米饭如何好吃,让我很不理解。有一次我们找不到他了,跑到他家窗口上一看,原来他被光着屁股锁到了家里,非常羞涩地不敢面朝我们。
大院里生活比较富裕的人家,除了文联和文化局的老领导们,再就是人口比较少的。有位单身老画家住在柳子剧团那边的平房中,我们常去造访。他屋里乱七八糟,抽烟都只抽一半儿就丢了,满地大半截的烟头。须知那时候香烟都是要专门的“供应券”才能买到的,要么就在黑市买。从趵突泉前街向东一直走,是“南门市场”,大约即是今天的“泉城广场”。那儿过去基本是土场地,每年搭起一排排的布篷,举办“物资交流大会”,不知为什么老百姓都称为“阅世会”。我们小孩子也喜欢去玩,那儿从旧衣服到农副产品、简单的工业品,什么都有。我姨夫从老家来,想倒卖些旧衣服,在那儿被卖假布票的贩子骗了。
四
那时我们也经常从大院后墙那条河上的一根粗管道上,潜入趵突泉院内,用手电照螃蟹。夜间趵突泉内小河道中的螃蟹,都爬到水面之上的石头间,很容易抓到,一晚上能抓十多只。回家放到煤球炉上烤成焦黄色,蘸着酱油吃,味道极美。但时常会被趵突泉公园一个高瘦的巡察老头发现,老头外号“狐狸嘎”,整天扛着一根长竹竿和网子,大约也担任清理河道的工作。每当“狐狸嘎”发现我们在粗管道上潜入时,便会飞快地跑来,用竹竿把来不及逃走的小伙伴们打入水中。所以那时大家经常用“狐狸嘎来了!”来让人心惊肉跳。
20世纪80年代我写《剪子巷》一文,我的战友军旅漫画家金马看到后,说他也认得“狐狸嘎”。金马的父亲当时在省民政廳,后来是省委统战部领导,也是山东伊斯兰教工作方面的领导。他们家当时住在“劝业场”南边的上新街,小孩子们当然也会常去跟“狐狸嘎”周旋。
那时的剪子巷,绝对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剪子巷和趵突泉前街都是用大约半米宽一米多长的石板铺成的路面。因为剪子巷紧挨趵突泉的三股喷涌,所以巷子中用大石板铺成的道路上,处处都流着从石缝中涌出的泉水,时深时浅。住家户们就在门前的石阶下捶衣洗菜,打闹放肆。吃的水则是巷子的中部,有一方紧挨西墙的十余平方大小的长方形泉子,泉中生满碧绿如带的水草,漫游着青色的小鱼。住家户就从这里挑水吃。这个小泉无疑也是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泉边的墙上有很大的碑铭。
剪子巷的街道两侧那时都十分繁荣,一家紧挨一家的剪刀铁器铺子,还有燃着洪炉的铁匠作坊。比较吸引我们的是一些卖古装戏剧道具的店铺,里边除了卖古代的道具,还有二十响驳壳枪等仿真枪械。当然这些东西都很贵,不是我们小孩可以问津的。
巷子中间还有旅社,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到其中一家旅社,看望从淄博来的作家萧鸣叔叔。那时候父亲三十岁上下,走路生风的年华,也很喜欢带着孩子们出来玩。饥饿时光中,父亲曾带着我们到趵突泉边那间临水茶社,吃粗粮的点心。趵突泉畔的临水茶社至今还保留,当年我看到茶社都是把西瓜和啤酒放在网兜里,沉入趵突泉中冰镇。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腿上长了好多疮,父亲每天背着我,到劝业场旁边的回民诊所打针。劝业场北边这条街,与趵突泉前街平行,称为西青龙街,是济南的回民聚居区。街道也是大石板铺路,中间有座方形的围有半人高石墙的“饮虎池”泉,还有饮虎池饭馆、清真大寺等穆斯林建筑,我也有同学住在这里。文联的司机小马子叔叔,家住其中一个深巷小院里。他家的泉水池里养的金鱼,比趵突泉的展厅中的还要大。现在西青龙街已扩为泺源大街的一段,回民小区还保留着,那些特色小宅院却保存得很少了。
当年在剪子巷中,也常遇到“狐狸嘎”,他经常肩扛那根长竿渔网,手里还握一包荷叶包的熟食,拖着那被阳光和泉水映晒得黑红的高瘦疲倦的身体,孤独地走过。因为从剪子巷东侧的墙头亦可以翻入趵突泉公园。有一次我见过一个到剪子巷子中方形小泉挑水的汉子,打水时把桶掉进了泉子,那汉子索性就整个儿扑进小泉,在那小小的池水中游着,惹得百姓们一片哄骂。还有一些更勇敢者,赤膊结伙站在剪子巷的墙头上,纵身鱼跃着纷纷跳入趵突泉,勇敢地游到那三股“趵突”涌柱上,相互比着,用身体将巨大涌泉压住。“狐狸嘎”拿着长竿去追打,他们在水里游来游去,瞅个冷子翻上墙头遁去。街上那些小伙子,时而也会阴郁地坐在拐角的石头上,唱着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十分动情。
父亲带我去见萧鸣叔叔的那个旅社很小,客房有些阴冷,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房中有一个可以藏进人去的大衣橱。萧鸣叔叔身高体阔,那张阔脸上的笑容善良透彻,每次到济南来,都会给我们孩子们带些吃的,所以我记得每次见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有一次我在家里闯了祸,便径直跑向剪子巷,跑进正在写作的萧鸣叔叔的房间,藏进大衣橱。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故技重演时,跑进那间旅社的房间,里边却已经换了新的客人,我只有铩羽而归。萧鸣叔叔于20世纪80年代任《山东文学》主编,却不幸因癌症壮年夭折。他到北京治疗时,曾在我就读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暂住,对我的写作很鼓励,教导我要学会“毕其功于一役”。
近些年我从一些文章资料中看到,趵突泉文联大院曾经接待过许多外省和国家的文化名人,我也记得著名女作家刘真、著名诗人燕翼等到我家做客的情景,刘真阿姨身着一袭很气派的大氅,到我家住的连廊中的平房来。妈妈包了饺子招待她,刘真阿姨评价说:“饺子很好吃,就是有点咸……”妈妈给她端了一大碗饺子汤才压住。
我从女画家弥金冬回忆著名老画家父亲弥菊田的文章中看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省美协找人书写趵突泉里泺源堂前的楹联,弥菊田找到美协秘书长戎玉秀商量,由没有职业的回族书法家金芬书写。金芬用隶书写出后,省美协的领导非常满意。楹联做好挂到趵突泉泺源堂,请省里领导来验收,当时省长高启云看到苍劲有力的楹联后,非常高兴。高省长问是谁写的,这时弥菊田和戎玉秀马上说:“这是一个叫金芬的回族书法家写的,可他现在还没有正式职业呢!”省长高启云果然爱惜人才,把金芬先生安排到了省文史馆担任馆员,一下子解决了他的生活问题。如今,趵突泉泺源堂前那幅赫然的隶书楹联“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是所有浏览天下第一泉的客人必影背景,应该是国宝级文物了。
省文化局、省文联和柳子剧团等艺术单位陆续于1962年前后搬离了趵突泉大院,搬到大观园附近的现址。我家于1964年搬离趵突泉大院。很快那个大院就重新改造了,渐次扒掉了那些连廊、平房等附属建筑,后来又扒掉了办公楼。其实,如果能完整地保留这个院子,也不失为趵突泉公园一道更为完整雅致的景院。当然,对于那些旧建筑的保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有个同学住在东青龙街的一个有石狮子的高门大院里,我们常到他家去。泺源大街建设时,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同学们,他和爱人终于分到了工人新村附近的宿舍楼,搬出那个老院子了。我说:“你们家那个院子多好啊?”他却说:“你们不知道住在那个院子里有多痛苦,没有暖气,没有卫生间,什么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还是应当特别感谢当年的决策者,把省文化局、省文联和剧团们分配到趵突泉这样一个如同《红楼梦》场景般的大院,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和宿舍院,回忆味道显然不够这么超然。趵突泉前街83号这个很特殊的古典与现代结合的层次错落的大院中,生活过这样一批富有色彩的革命艺术家和他们的家人、孩子们。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用小说来写一写这个大院,把那所有泉水奇迹一般的生命奇跡都复苏,书名就叫《趵突泉》。我想我的那些小伙伴中,可能也有人在写,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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