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柳镇的远水
老曲闲适惯了,真是不愿意去居柳镇露脸儿。但是,看到张平那副大任于斯的样子才无奈地说,明白了。不过,去了你准后悔!那里都他娘的穷透了。看到时拿什么招待你吧。
张平悠了他一眼,咧嘴笑笑,没言语。
临行之前,老曲对张平说,稍等。说完急忙跑回家,让炕里的娘儿们煮几个鸡子儿。是想着下了火车万一没饭吃,饿着张平就不太好。朋友归朋友,毕竟是省里下来的作家,况且多年没来了。是吧?亲。
娘儿们说,知道了,张平是你爹嘛。要不要把咱家那只老母鸡也炖了?
老曲说,鸡就算了。
老曲趁老婆不备,又抓了两个麻梨塞在褂兜里。
老曲褂兜鼓鼓地进了招待所,见张平仍坐在客房的那张薄床上,正吊着两条腿,努着嘴儿吸烟呢。身上穿一件风衣,头上歪着一顶紫丢丢的软帽,帽子中间的凹处还挺出一根小把儿。脸色青蒿蒿的。虽说是近五十的人了,看着还是挺年轻的。
张平问,电话打了吗?给居柳镇文化站。
老曲刚想掏出麻梨分给张平,俩人儿一人一个。又一想,还是火车上吃的好。
老曲说,站长不在。他家那个娘儿们说,你下黑儿打准在。我说下黑儿才不行,你家汉子正啥呢,能舍得起来听电话?
张平笑着说,行了行了,你这张嘴呀,不怪你媳妇总怀疑你。
路上,老曲说得相当诚恳,我媳妇要是不怀疑我,那活得就没劲了。炕里的事我还行,这寡淡的日子全靠这个撑着呢。你说说你吧,咋样?
张平突然收了步子,被斗似的哈下腰,酸酸地拧了拧鼻涕,然后摸出一方手绢儿,在嘴上、鼻下揩了又揩,确实净了,才说,你老嫂子呀,看样子也怀疑,不过嘴上不说,心里攒着。
俩人都笑。
张平又弯下腰去,在土道上拾起一块小石子儿,做少年状,拉开架式,朝道边的一棵伞篷似的榆树梢子打去,树上的鸟刷一下子全溅了出去。
橘色的夕阳,茸茸的一团,瞅着,样子甜甜的,萌得很。
见此状,老曲邪下里想,居柳镇是不是有他的老相好哇?不然,咋非去呢?
榆镇不是个大镇,小小的,仅有几溜平房,横着,竖着,斜着,随便凑合在一起,中间留着过道。恰好,铁轨在一片开阔的高地上,可以回过头来俯瞰这一切。小小的,真的是小小的镇。
从榆镇到居柳镇,是傍着快下黑儿的车。这种短途的森林小火车一日只有一趟。到居柳镇行程3小时,慢得很。车上车下的面孔都熟,不少林业职工就是榆镇上的人。
老曲说,咱不买票也行。
张平说,咱可不扯这个,都是公家的事。你说呢?
这个世界,老曲就服张平。
那溜长长的小火车早就候在铁轨上了,机车头上的烟囱正轻轻地往外悠着白烟儿。太阳下山了,天上地下,如虚弱的老人一般,软得很。
离开车还有十多分钟。
张平把背包放在怀里,顺势坐在铁轨上,然后,取出一支烟,燃了,很风度地享了一口,又放开目光,让目光循着铁轨磕磕绊绊地向前走,一直到山口才散开。夕阳就卡在那里,血血地洇出半山的锦绣。
张平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好悲壮。
老曲就站在他的身后,顺着张平所视,也把目光一款一款地荡了出去,缓缓地瞅了半晌,叹道,今晚是没有热炕头睡喽。居柳镇的招待所我还不知道?床上就一个塑料垫子,黏身子,一翻身,吱啦一声,像揭皮似的——
火车一晃,开动了。
车厢里,张平勾着腰,把脸始终转向窗外,看得很贪。一条山水河,随着火车正恋恋不舍地跟着走。
世界在蛇行的运动中渐渐地黑下了。耳里,只有车轮敲击铁轨的脆响和偶尔的汽笛长鸣。
森铁小火车里没有灯。老曲亮着白牙在暗中说,吃个梨吧,精神精神。
张平接过梨,执小弯刀边削边说,削完这个,我再给你削。
老曲说,我直接造(吃)了。你削你的。
老曲将麻梨送到嘴边,上去就是水脆的一口,然后呱唧呱唧地嚼开了,听着有声有色的。
老曲突然发狠地说,到了居柳镇文化馆,咱们得狠吃他们一家伙。
张平垂着头,将麻梨皮儿一线地削下去。
老曲一边直呆呆地看着老张手中不断生长的梨皮一点一点往下垂,一边想,这工夫家里的娘儿们干啥呢?那娘儿们下黑总是寻摸点儿活干,择菜、缝缀,然后才让人搂过去睡……
居柳镇到了。
下了车,二人都控不住脚,顺着坡势斜斜地紧跑了几步。
二人住了脚,又回头看了一阵儿继续前进的小火车。
老曲转过脸来,在黑暗中辨了辨方向,说,跟我走吧。
张平便随着老曲,前脚跟后脚地踩着湿漉漉的嫩草走。
去居柳镇的街里,须翻一座小山,人要在坡上的那片影影绰绰的林子里穿过去。林子里有一条小鸡肠子道,须绕来绕去地走。这是最近的道了。
老曲一边走一边说,哥,你这是存心操练我呀。
穿着风衣的张平一声不吱,像一个刚刚偷越边境的间谍那样,提着手提兜跟在老曲的后面猫着腰走。
早年,老曲曾到居柳镇来过,共两次。那时老曲发表了不少“东西”。居柳镇文化馆和当地的文学青年,都把老曲视为林业战线上的“茅盾”和“巴金”。想当年,他一下车,就有一大帮举着火把的男女文青迎着。只是这几年狗屁了,心也烦了,话也鼻涕了。
俩人儿攀到小山顶上,停在那儿一同吁吁地喘气,一同天上地下地看:那轮蓝瓦瓦的月,就在天上不远处圆圆地浮着不动。
张平看了看手表,喘着粗气说,时间赶趟,咱们歇歇,歇歇,抽口烟再走。
老曲不吸烟,顺手捋了一把柳树叶,在月的蓝光下拔出芽嫩的一枚,放在嘴里,苦水水地嚼着。
山下的居柳镇正眠着。张平撩起风衣,蹲着吮烟,瞅山下。烟头艳亮亮的,并快速地蚀着。
老曲心想,家里的娘儿们八成睡了,那一身的白肉哟……
张平动也不动地问,老弟,居柳镇小学在下边哪个地界?
声音来得好慈祥。老曲听得感动,便放眼地逡巡,说,就在北斗七星下边,瞅着没有?有一盏灯。
老曲哈下腰,一手扶着张平的肩膀,一手遥遥地指了出去。
张平顺着手指的方向仔细看,果然在北斗七星下面有一盏灯,在一扩一扩地亮着。
瞅见了吧?
瞅见了。
你再看,老曲说,灯后面,就是远水,亮了巴叽的,看见没?
看见了。
老曲说,这条河是从俄罗斯那边流过来的。鱼贼厚。上次来我没少吃,就是妈逼的刺儿多。
张平感慨了,嗨,十五年了,弹指就一挥间了。
说着,张平看了看手表,站了起来,对老曲说,下山。
陡坡上,俩人悬悬地走,好像过雷区似的。
老曲兀然间觉得心里有点儿窝囊,气闷。便拽住一个树杈,喘吁吁又一本正经地说,张哥,我真想大骂几句……
张平回头奇怪地看了看他,说,那就骂呗。
当老曲看到月辉下张平的脸乏紫紫的,很苍老,心头那股子陡然升起的莫名火,竟“刷”地化了。
老曲说,算了算了,走吧。你可要加点儿小心,咱不比年轻了,别打了“爬犁”。
老曲和张平是早年在省里开创作会时认识的。张平也常到这一带来体验生活。认识后,他每次来,一准儿的,会坐上森铁小火车到老曲处待上一二天,讲讲生活,讲讲女人。谁也不高看谁,谁也不低看谁。俩人处得挺兄弟。
到了山下俩人才觉得,背后的山居然这样高,黑色的大幕一样,把老曲和张平的过去一下子隔开了,若想回去似乎已不可能。俩人儿扭过头去,仰着脸,麻雀似的一转,一转,瞅了好一阵儿。
张平转过头来说,先到居柳镇小学去看看。
老曲看了看张平那张诚恳的脸,便咽下了想说的话,说,依你。
然后,他看了看手表,继续跟着张平走。
北斗七星下的那盏灯,被一片“柳雾”遮着,忽而见忽而不见的。但远水流走的声音却能潺潺地明辨。前面洇洇的一那片柳林,恰好有一条茅道从河的方向甩出个头来,俩人就钻了进去,并随着这条小道走。
宇宙好静,地也潮湿,夜风频频吹过去,柳梢头上便齐刷刷地“蝉鸣”起来。老曲头心酸酸地痒,一时间,下身竟有些把持不住了。
老曲说,我想撒泡尿。
张平住下脚来,燃了一支烟,在一旁一明一明地等着。
月下,张平那张青白的脸,只有在烟头一灿时才很美地红了起来,像似两张脸在一白一红地换。
老曲侧过脸瞅了瞅,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后,说,尿完了,走吧。
茅道上,张平一浮一浮走得没分量。老曲便有意地缓下脚来,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心想,深夜到此,必有其故罢。
远水流走的声音,近了,似乎就在身前身后。北斗七星高了,宽宽舒舒地布在夜空之上。
两个小人儿在茅道中那样走着。
那盏灯终于近了,仰头瞅,灯下模模糊糊地现出一架瞭望塔的轮廓。
俩人同时站住,转过身四下地寻。
四下,统是墨霭相融的柳树林。
老曲看了看张平,说,难道居柳镇小学被河水淹了?多少年啦——这个地方是指定没错,我还在这里讲过学……
张平点点头,平静地表示赞同。
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
于是,俩人盘腿坐下来。老曲看了看腕上的表,咽下一些话。
张平坐在那里木木地睡着。半个小时过去了,张平的头,终于像掉了闸似的垂了下去,并哀哀地左右悠颤着。半晌,他才抬起了头,冲着老曲很丑地笑了起来,说,没事了。
老曲没有作声。
这时,张平慢慢地升起胳膊,指着茅道尽头的远水说,佳丽雅就从那儿蹚过河来的。
老曲问,啥时候?
张平说,晚上。二十多年前,我在柳镇小学蹲点儿的时候……不过,得等没月亮的天儿才行……
老曲皱着眉头问,你们是怎么扯到一块儿的?
张平说,那天俩人都在边境线边溜达,我把采的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扔给了她。她一下子就接住了,并戴在了头上。
老曲说,这就扯上了?
张平说,对。
说着,张平闭上了眼睛,很感慨地说,人年轻啊,胆子就大呀。现在可不敢啦,老喽——
你们是真好?
张平闭着眼睛点点头,并用手指了指天。
远水在张平苍老的眼里,过得好优美,好优美——
俩人不再言语了,那远水正顺着他们的目光,从异邦的土地流过来,流过来。
茶师家的故事
茶师家是一幢二层的宅院,在天柱山的山脚下。从院子外面就可以将里面一览无余。一进屋,迎面就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简单的茶具。我和县文化馆的小宁到了之后,主人茶歌(多好的名字呀)便开始烧水,泡茶。
茶泡好了,是那种猩红色的茶汁儿。我呷一口,又品了品,说,好茶!
茶歌说,这是纯正的“正山小种”。
旁边的小宁有些委屈地说,本来“正山小种”是我们江西这边的,福建人多机灵啊,贼得很,抢先给注册了。
我揶揄地说,特生气吧?
小宁说,不生气,我是为机灵喝彩。
茶歌的宅子属前屋后厂(坊)式的布局,掏进去,里面是制茶的小作坊,地儿虽不大,但制茶设备一应俱全,且茶气袭人。踅出来后,见堂屋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
小宁指着其中的一幅说,阿师,这是贾老爷子的诗。字呢,是他的孙子茶歌写的。可以吧?
我说,可以。
故事从现在算是正式开始了。不是我卖关子,的确是一个挺悬疑的故事。之所以讲出来也是就教于各位。
知道了我的来历之后,茶歌挺痛快, 开门见山。
他说,我爷爷叫贾亦真(您听这名字……)。
茶歌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茶师了……
小宁在一旁解释说,茶师就是茶叶专家,品茶的权威。旧时代贾老先生专门为茶场主收茶。收茶的场面相当气派。
我问,怎么个气派法?
小宁说,贾先生坐着轿子,一前一后由两个人抬着走,是那种软轿,走起来,嘎悠悠,嘎悠悠,牛逼得很。到了茶园,看茶、分等级、定价钱,全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神一级的人物。
我说,茶歌,你接着说你的。
茶歌说,爷爷小时候家里很穷,读不起书,一个下小雨的天,他披上蓑衣,由我太奶牵着,去拜紫溪的一位私塾先生作义父。
小丁问,给钱不?
茶歌疑惑地问,谁给谁钱?
我说,茶歌,你说你的。
茶歌说,那个私塾先生是个老鳏夫,没儿没女。一辈子就崇拜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辛弃疾就客居终老在我们这儿的。爷爷做了私塾先生的义子以后,开始识字,读四书五经,还跟义父学习算数、书画,作诗。16岁独立了,在河口的柳木社画画。
我吃了一惊,画画!
小宁说,我插一句,我插一句。当年的河口非常繁荣,《铅山县志》上记载,河口是“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扬,舟楫夜泊,绕岸灯辉,市井晨饮,沿江雾市,斯镇胜事”。咱那个地方文化底蕴浓厚,人才辈出,有“一门九进士,隔河二宰相,百里三状元”之称。有头有脸的人家,包括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茶农、百工人家,如果家里没画、没诗条就不好看了。堂屋有诗有画也是图吉祥。现在也是这样。东北也是这样吗?
我说,有也极少。过去是跳大神儿,现在不跳了。
茶歌说,两年后义父去世了,老先生的身体一直不好,从早晨咳嗽到晚上,他有文化,早就担心活不长久,又怕病在床上动弹不得没人伺候,死了之后没人扶灵,就想着能收个义子。
小宁说,处理一下善后。
我叹了一口气说,可以理解。
茶歌说,爷爷的义父过世后,爷爷接替他的位置,开始在乡里教书,还当过茶村小学校的校长,也在武夷山岩村小学任过教。这么着一直到解放。
我说,简单明了,清清白白。
茶歌说,也不全是。我爷爷是三青团员,还是国民党党员。
我睁大了眼睛问,啥?
茶歌看了看小宁,不再往下说了。
小宁笑眯眯地对茶歌说,说说没事儿,都是自己人,没是非的。
茶歌说,爷爷人缘好,还被乡里人推荐为保长……
我更惊了,说,还当过保长?不是教书吗?
茶歌说,爷爷当小学校长的时候就已经是三青团的团员了,本来是教书育人的,可保长总得有人当吧?爷爷当了保长之后才加入的国民党。
我说,噢——
茶歌说,但我奶奶是地下共产党员。
我说,等等,茶歌,你先等等。我听着有点儿糊涂。你奶奶是地下共产党员,你爷爷是三青团员,国民党员,还是保长。那你爷爷和你奶奶又是怎么成了一家人的呢?
小宁说,所以呀,有人建议把这写成电视连续剧……
我说,咱先不说电视连续剧,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茶歌说,当年我奶奶跟着红军在武夷山一带打游击。
我说,奶奶也是你们江西人?
茶歌说,不是江西的,奶奶是福建畲族人。
小宁说,我见过贾奶奶的照片,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美女。当年,贾奶奶沿着武夷山的那条“千里茶道”,到了江西这边儿,当时上铅苏区归闽北分区领导,是闽浙赣革命根据地的一部分。奶奶到这边来,党组织交她的任务是:动员这一带的穷苦人参加红军,壮大咱们红军队伍。
我苦笑着说,没想到反被国民党党员、三青团团员,还当过保长的贾老爷子发展成自己的媳妇了。
茶歌开心地笑了起来,不住地点头,意思是,我所言极是。
小宁说,阿师,贾老爷子活着的时候跟我讲过这事儿,是他当年唱山歌把贾奶奶唱过来的。就在闽赣古道的“桐树坡”那个地方。满坡的桐树花儿都开了,贾先生看见站在桐树下的贾奶奶,那时候两人都很年轻,奶奶是个美女,贾先生一下子就精神了,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我问,小宁,你听贾老爷子唱过吗?
小宁说,我是文化馆的,收集山歌是我的本职工作啊,我就是下乡采集山歌才认识贾老先生的。
说着,小宁唱了起来。我的天,破锣嗓子,我还是第一次听。
小宁唱道:郎一山来姐一山,好比芙蓉配牡丹,郎儿好比梁山伯,姐儿好比祝英台,俩人姻缘配拢来……
我挥手示意小宁打住,问,这个贾老太太不寻常啊,能把保长、三青团员、国民党员给发展过去。那就不光是人漂亮了。
小宁说,打住。这事儿还说不准呢。还不知道是谁把谁给发展了呢,是发展过去了呢,还是没发展过去,这事儿到今天也没搞清楚。是不是?茶歌。
茶歌说,爷爷当保长的时候,主要的差事就是替国民党征兵、征粮。
我摊开双手说,看着没有,俩人干一样的事儿,一个替国民党征兵,一个是替共产党动员这一带的穷苦人参加红军。
茶歌说,这都是当保长的分内事。
我问,那,这工夫你奶奶和你爷爷结婚了吗?
茶歌说,早结婚了。我爷爷就是沿着武夷山的那条“千里茶道”,用扎彩轿子把新娘就是我奶奶,吹吹打打,接到了江西这边儿来的,过节一样的,可热闹了。
我问,奶奶不当红军了,脱党了?
茶歌说,不知道哇。
我问,茶歌,你刚才说,爷爷当保长的主要的差事就是替国民党征兵、征粮。那,这工夫你奶奶干什么呢?
茶歌说,奶奶在家照顾孩子,砍竹子,种茶,制茶。我奶奶是个茶盘师。
小宁解释说,阿师,“茶盘师”就是制茶技师。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制茶呀,包括采摘、萎凋、揉捻、发酵、过红锅(炒)、复揉、熏焙、毛拣、筛分、精拣、补火、均堆、装箱等工序,很复杂。我也是茶农家的子女……
我问茶歌,那革命呢?奶奶彻底不干了?
茶歌说,我估计革命还得革命,但具体怎么革的命我就不知道了。听爷爷说,那时候奶奶经常会消失一阵子,用现行的话说,就是离家出走,一走至少是一两个月、两三个月呢。
我问,那——是回红军的队伍去了呀,还是回娘家了?
茶歌肯定地说,应该不是回娘家……
我严肃地问,为什么这样说?
茶歌说,奶奶出来闹革命,当红军,我太姥爷就不认这个闺女了。那个家她是回不去的。
我说,这是你估计的吧?可你奶奶又变了,嫁给了保长了。还是吹吹打打八抬大轿送过来的,应该回得去吧?是吧?
茶歌说,这之前奶奶的娘家人已经迁到浙江去了,福建没亲人了。奶奶当了红军,娘家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就迁走了。半夜,第二天,院子空了。奶奶就带回来一只猫……
小宁说,奶奶是红色交通员吧?是不是?
茶歌说,不知道。
我问,那,老太太受过伤没有呢?用你的话说,来来回回的好几趟。
茶歌说,受过伤。那年秋天,后半夜奶奶回来了,浑身是血,一进门就昏过去了。
我长叹了一声说,这说明敌我双方的战斗很激烈呀。
茶歌说,不是。那次受伤是听说咱们队伍里出了叛徒,这才遭到了敌人的围剿。
我问,谁是叛徒?爷爷吗?
茶歌一听,笑得不行了。
小宁说,阿师,奶奶的丈夫贾老爷子都已经是三青团团员、国民党党员了,而且还是伪保长,他要再叛变,那只能到共产党这边来了。
我说,我还是有点儿画魂儿。茶歌的奶奶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红军战士,是准备为党的事业、为民族的解放贡献自己的一生的。那她怎么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去为国民党征兵征粮呢?她的党性呢?立场呢?咱红军还能要她吗?茶歌刚才讲了,咱红军队伍里出了叛徒,那,这叛徒会不会是她本人呢?茶歌,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呀。咱就是分析分析。
小宁愣愣地瞅了我半天,突然反应过来,说,阿师,你都把我给绕糊涂了。不过呢,也不能说你的这个假设没有一点儿道理。
茶歌说,其实,我爷爷为国民政府征兵征粮也不是那么顺利,有一次我爷爷征粮在回来的途中,就在武夷山的“千里茶道”上——这本来是保密的,怕出事嘛。但还是走漏了消息,半路上让红军给截住了,就在“桐树坡”那个地方。红军战士把我爷爷吊到大桐树上,用藤条子打,爷爷一边挣扎,一边打来回拧着身子,搞得树上的桐树花纷纷往下落。
我问,打得严重吗?
茶歌说,遍体鳞伤。
我问,那是谁走漏的消息呢?你奶奶吗?
小宁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万一和她丈夫同床异梦呢?是啵?阿师。
我皱着眉头说,还是不对。要真是茶歌的奶奶,那她怎么能让战友们把自己的丈夫吊起来打呢?而且还打得遍体鳞伤。她是想把丈夫弄死吗?这不可能吧,对不?
小宁说,阿师,你听我再捋一遍啊: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奶奶悄悄地向山里的红军报了信儿,或者是通过地下交通员,或者自己趁着天黑悄悄地上了山,或者是用信鸽——这都是我猜的,把消息事先通报给咱们的队伍。于是,当运粮车经过“桐树坡”的时候,被埋伏在那儿的红军截了。红军战士就把她丈夫给绑了,并吊在桐树上打,用藤条子打,而且还打得遍体鳞伤……阿师,我想问你,比如你是国军,你的运粮车队出了这种事儿,你怎么想?
我说,那就要看是真打还是假打了。茶歌,你爷爷说没说过是真打还是假打?今天政治开明,但说无妨。
茶歌说,爷爷讲过这事儿,是真打,用崇安担打的。
我问,崇安担?不是说藤条吗?
茶歌说,都有。
小宁说,阿师,是这样的。当年,这条闽赣古道上的货物往来,开始不是靠马帮运输的,而是人挑。你刚才说运粮车队是不对的,都是挑。挑夫挑的货担子的扁担叫“崇安担”。当年走在千里茶道上的“崇安担”多得很呢。这一路上的村寨都是“崇安担”歇脚点儿,崇安担来了,热闹得很呢。挑崇安担的全是青壮男子,十几个人一伙,头戴竹笠,脚穿草鞋,打着绑腿,挑百多斤重的货物,每天行走七八十里地,经过三个日夜抵达崇安……阿师,你想想,这里面有点儿啥门道没有?
我问,啥门道?
小宁说,红军啊。阿师。 闽赣古道上来来往往的“崇安担”多着哪,你知道哪一队是红军战士化装的?过去,这条千里茶道上不但有挑夫,乔装成崇安担的红军,还有土匪呢。
我说,那究竟谁是叛徒呢?又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事儿就算完啦?过去了?没人追究了?
小宁说,不光是这一件事儿。还有过国民党征的兵在半路上突然消失了,人间蒸发了,一个也找不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那次一共消失了三百多号人呢。有的说逃散了,有的说整队的人参加了红军,去了延安。坊间流传着好几个版本呢。
我感慨地说,三百多号人,干得漂亮啊。
小宁说,还有,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事儿。咱这儿东近浙江,西接赣中,南邻福建,北望安徽,是军事要冲。一次小鬼子秘密押运的武器,半路上被截走了,一共五卡车。也是在桐树坡那个地方……
我问,等等,闽赣古道能走卡车啦?
小宁说,对呀。只是路不是太好,但可以走车了,晃晃悠悠的,有时候遇到塌方落石,还要下来清道。就是鬼子下来清道的时候被截的。武器被截的这件事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又是谁事先走漏了消息。而且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半夜,都是下雨天,大雨滂沱。第二天一早,天一放晴,人不见了,武器也没了,溜溜光,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我说,卡车也开走了?
小宁一愣,说,这我还没详细问。不过,有党史专家分析,从手法上看,很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设计。
我说,历史谜案呗?
小宁说,也不是历史谜案。阿师,你说是不是还没到解密的时候哇?
茶歌说,老师,喝茶,喝茶吧。
……
我呷了一口茶继续说,解放以后,老先生带着这么些个历史问题、历史谜案,不能一点事儿也没有吧?咋也得遭点儿罪吧?茶歌。
茶歌说,解放以后,我爷爷就在家务农了,种茶、砍竹子。日子过得还不错,一个是家里有点底儿,再一个,爷爷手艺好哇。
我说,不教书了?好像刚解放的时候特别缺有文化的人哪。听说那时候小学毕业的人就很了不起啦。
小宁说,阿师,这事我知道。不是老爷子不想教,是不让他教了,地富反坏嘛。但贾老先生的确是个人才,在《桐树花》上我还编发过贾老爷子写的《松鹤图》呢:“白鹤青松性自幽,高山流水度春秋。红尘一任漫天去,明月清风万古悠。”还有《吟茶》:“提神益兴何须酒,解渴除烦岂用瓜。自过清明谷雨后,家家户户采新芽。”还有,《搬家有感》:“一肩行李一人家,破灯庭芳景不华。独卧更无鸡报晓,全凭曙色透篱笆。”咋样?不错吧。
我说,不错。不过“一肩行李一人家”是啥意思?贾老爷子离婚啦?
茶歌说,是说给我奶奶的。“独卧更无鸡报晓,全凭曙色透篱笆。”意思是说爷爷一个人挺孤单的。
我说, 我还有一个问题。贾奶奶既然是红军,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主了,政府就没让贾奶奶当个领导啥的?不可能吧?她本人又没啥问题。
小宁说,组织上调奶奶去福建政协工作,可老太太死活不干哪,人家请了多少次,不去。就在家里当家庭妇女,伺候爷爷。奶奶临死前说,这辈子她最对不起的就是爷爷了。
我问,老人家这么说的?
茶歌点点头。
看着茶歌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宁说,茶歌,你要说啥?说呗。
茶歌说,是这么回事。“文革”的时候爷爷被抓了,判了劳动教养。给爷爷定的是“地富反坏”中的“反”。
我说,历史反革命?
茶歌说,对。我父亲就是在那一年得了急病死的。
小宁在一旁说,茶歌的父亲是一个出奇的老实人,我见过。如果在城里,人肯定死不了,不是啥大病,急性肺炎。
茶歌说,父亲死后,我母亲在奶奶的再三劝说下改了嫁。我还小,就留在了奶奶这儿。再说我也是贾家的根苗。
我问,这工夫你爷爷还在监狱关着吗?
茶歌说,对呀。一直到1979年春天才摘帽。出狱之后,我爷爷继续在家以种茶、砍竹子为生。
我说,茶歌,你奶奶不是红军吗?共产党员哪。她的出身那可是绝对红色呀,对你爷爷的事就没起点啥积极作用吗?
小宁说,也不能说老太太是绝对的红色,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是抛弃了荣华富贵,背叛了家庭,半夜三更偷偷地翻墙逃出来,上山跟着红军闹革命的。
我说,可是,老头被抓了,关进了监狱,老太太总得说点儿什么吧?一声不吱?
茶歌说,老师,那一代人你们还不知道?奶奶硬是啥也不说。整天在家里干活儿,采茶,砍竹子卖。爷爷关起来以后话就更少了,只是每天固定两次……
说着,茶歌指着那个架在山溪上的小竹桥说,奶奶就站在那儿等爷爷回来。下雨的时候也去,打个伞站往桥上往远处看,有时候嘴里还轻轻地哼着山歌。
说着,茶歌轻轻地哼了起来:亲哥担担难转肩,姐儿同你挑一肩,一肩挑到长高岭,二肩挑在郎门前……
哼罢了,茶歌说,爷爷和奶奶的感情很好的。
我转过头去顺着茶歌手指的那个方向看了看,那个架在山溪上的小竹桥仅能并排走两个人,虽说很窄,但韵味十足,可以入画。小桥的对面是高高的山壁,一条瀑布正从山巅上飞泻下来。山壁下面静静的,湿湿地躺着一条曲走的碎石小路,它是往来贾家场唯一的一条路。估计老太太盯着看的就是这条路罢……
小宁说,虽说贾老爷子被定成了历史反革命,但他在监狱里,在劳改队,那可是处处都照顾的,一丁点罪儿都没受。而且管教对他还挺尊敬的,不让他干重活儿,让他画画黑板报。贾老爷子会画画呀,而且还有文化,字又写得好。
说到这儿,小宁像似悟到了什么似的,直愣愣地瞅着我。
我说,瞅我干什么,我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
小宁说,阿师,贾老爷子毕竟是历史反革命啊,怎么还这么受照顾呢?这事儿有点儿蹊跷啊——
我说,可能是考虑到老头子年岁大了呗,是不是?
小宁说,还有,贾老爷子出狱后,按说他是一个历史反革命,肯定得游街、被批斗。革委会也是这么安排的,定好了第二天游街批斗贾老爷子,人都召集好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上面来了个电话,游街批斗取消了。阿师,这事儿你怎么解释?
我说,是啊,怎么解释。
我便询问地瞅着茶歌。
茶歌说,有这回事,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明白了,肯定是你奶奶起作用了!你奶奶是老红军呀。自己人哪,总不能……是不是?
茶歌说,不可能的。我奶奶整天不出门,就在家里干活儿,她人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晃呢。我们贾家场就这么几十户人家,谁走了,谁来了,谁家的燕子飞走了,大家都清清楚楚的。
我想了想,然后说,你们先听我说,咱比方说:贾老爷子是国民党的三青团团员、国民党党员,还是伪保长,对吧?定的成分是历史反革命。这也没错吧?可实际上呢,老爷子是打入到敌人内部的共产党员,很早就被你奶奶策反了;或者说经过奶奶的教育,他觉悟了,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中来了。你说过,茶歌,你奶奶是从福建那边过来为红军招募战士的,而你爷爷呢,就是奶奶的一个重点策反对象。这种说法成立吧?我认为成立。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就像电视剧《潜伏》里说的,党组织还不希望你爷爷公开自己是地下共产党员的身份,为什么?就是为了更好地为党工作,及时地掌握敌人的内部动向,为打击敌人、消灭敌人提供情报。对不对?你刚才说过,三百多个茶农整队去了延安,小鬼子秘密押运的五卡车武器半路被截,难道这和贾老爷子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吗?可能吗?
小宁说,阿师分析得有道理。
我继续分析道,茶歌,我分析,你爷爷就是这样的一个身份,地下共产党员,而且一直隐瞒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革命需要嘛,对不对?是,共和国解放了,可敌人的亡我之心不死呀,万一有敌特分子从海路,经过千里茶道,经过桐树坡,伪装成崇安担,悄悄地潜过来,和头上还戴着反革命帽子的贾老爷子联系,只要联系,妥了,那可是一抓一个准儿呀,同志们。
小宁侧过头来问茶歌,茶歌,那些年有陌生人和你爷爷秘密联系过吗?就是冷不丁的,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说话有点儿像港台剧那个腔调,酱子、酱子的(这样子、这样子的),就像我最初那样,进门向老爷子讨口茶喝,或者想买点儿好茶,有没有这一类的人?回忆一下,你好好想想。
茶歌说,那可太多了,喝茶的,买茶的,人一直不断哪。
小宁问,那其中有没有可疑的人呢?
茶歌未置可否地笑了,不过,倒是有一个人常来,他是爷爷的好朋友,福建的,说是奶奶的远房亲戚,年轻的时候也是崇安担,后来岁数大了,挑不动了,可他还是舍不下这条千里茶道,每年都走几次。如果天黑了,就在桐树坡那儿打小宿。他总怀念过去的生活。这是爷爷说的。他管我奶奶叫表姐。来了也不多待。临走的时候,爷爷给他包一包茶带走,一直送他上了山,不见了人影才回来。但是……
我说,但是什么?他可疑吗?茶歌,我认为他不可疑。听着倒像是爷爷或者奶奶的老战友,最次也是一个地道的崇安担。贾老先生收茶时的挑夫。对吧?好了,我们再把话题拉回来。假如说我刚才的分析是对的,就是组织上需要贾老先生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继续为党工作。如果是这样的,你想想,我们的组织怎么能忍心看着我们自己的同事、战友受苦受难呢?不能吧?于是就在暗中保护他、照顾他,让他在监狱里画黑板报,不让他干重活儿。对其他犯人说,就是他年岁大了,又有文化,会画画,所以照顾一下。你们说我这么分析有没有道理?
小宁皱着眉头说,如果事情真的像你分析的那样,贾老先生是受命继续潜伏,那贾老先生也太委屈了,要是我就得憋屈死。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解放,可以舒舒心心地过日子了,但不行,组织上说不可以,还得继续潜伏,为党工作。我靠,要是我……
我直视着他说,要是你会怎么样?不干吗?
小宁乐了,说, 难怪老爷子听说我在《桐文江》上编发了他写的诗,高兴得跟个小孩子似的。谁不想很好地表现自己呀——
我感慨地说,这话有道理呀。
小宁说,行了阿师,别分析了,赶快喝茶吧。阿师,你知道这茶多少钱一斤吗?
我岔开五指说,五百块?
茶歌在旁边听了扑哧一声乐了。
小宁说,阿师,这可是野生茶,五千块钱一斤还是内部价昵。这株茶树是贾老爷子在武夷山的桐树坡发现的,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就移植在他后山的林子里。过去我每次来老先生都给我泡这种茶。
我立刻抓起桌子上剩的那半小袋茶放到包里,说,剩下的这小半袋我带走,这几天在旅馆喝。
茶歌和小宁都笑了起来。
小宁突然收了笑说,这些年我也是一直忙,一直忙,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贾老爷子叙叙旧,谈谈诗啊,聊聊书法呀,还有山歌。这期间老爷子也到河口来过,到了我家也就是说几句话儿,给我捎点儿好茶过来。后来我去省艺校学习二年,等到我再来贾家场的时候,没想到贾老先生已经仙逝一年了……
贾老先生千古!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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