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于老七,灾荒年捡个媳妇。
媳妇是要饭的。别的男人不敢要,管不起饭呀,就是常说的,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于老七串乡换破烂儿兼卖针头线脑,有点活钱儿。于是,女人跟于老七圆房做了他媳妇。多半年,俩人欢欢喜喜的倒也无事。
于老七每天推着独轮车串乡,两边是盛破烂儿的筐和一个铁水壶,上部丁零当啷地挂着小玩意儿,各色头绳微微飘荡。于货郎进村,换破烂儿了——旧鞋底、旧鞋帮、破铺衬、烂套子,换洋针洋线啵——他像唱歌一样自编自演地喊,把老大娘、屎娃子们唱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孩子看热闹。他装憨卖呆,人们都乐意换他的货,所以生意很好。他随车带个破被子,走到哪儿住到哪儿,车屋、磨屋、园屋凑合一夜。一两天在外,带的干粮吃完回家。
且说,小媳妇有饭吃有汤喝不饿肚子后渐渐水灵了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儿,像五月的麥黄杏儿关爷脸儿,胸脯蓬蓬勃勃地高挺出怀。俗话说,雀子攮妈妈长。她正年轻,空房难守,经不起滑头邮差勾引,二人好上了。虽袖里来袖里去,可老鸹野鹊还有影儿哩,何况大活人呢?邻里街坊已有察觉。街头巷尾,茶馆饭铺,树荫下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和闲人磕牙,咬耳朵,指指戳戳,挤眉夹眼儿,悄悄议论于货郎的小媳妇。闲言碎语,于货郎也听到一点儿。可他声色不露,淡定自如,没事人一样。
一回,于老七带的干粮还够吃一天的,却提前回来了。天蒙蒙亮就来到家附近,他没进胡同南头,而在北头老远站住,弥到墙角后边,观察自家门楼。等了一个多时辰,忽然,看见个人影儿从自家墙头跳下来。于老七推车紧赶两步,没看清是谁。
于老七推门进屋,打了媳妇个措手不及。媳妇没想到他这会儿回家。她梳头未闭,挽着缵,正拤卡子,从惊慌之中走出,面色淡淡的不自然。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不愿在外靠了,家来喝顿热汤热水的,被窝暖暖和和的,高兴了搂着软乎乎的面剂儿睡一觉。
老不正经。吃什么?
不慌,歇歇再吃不迟。唉,我问你,我出门在外这些天,你自个儿在家都干什么了?
我嘛,还不是老一套,做饭,吃饭,喂鸡,垫圈,做针线活,到二婶家串个门子,跟三大娘拉会儿呱,巧了站会儿当街,一摸悠天黑了,关门,堵鸡窝,睡觉……
咱家来过人吗?
西胡同大奶奶来借大针,我给她一杆。南邻大娘来铰鞋样子。东邻二妮来换根红头绳儿……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来过我说的人吗?我刚才在胡同北头,好像瞧见一个人从咱家墙头跳下来,慌慌张张地蹿了。远看穿得挺鲜亮,那是谁?
你见了鬼影儿了!哪儿有的事啊?她顿了顿问,吃什么?
噢,是吗?给我擀剂面,荷包俩鸡蛋,切碟红萝卜咸菜,筛壶儿酒(方言,烫壶酒)。
媳妇下厨忙活饭,于老七没往屋拾掇东西,他查看墙头有爬的印痕。然后回屋,里里外外查看有什么蛛丝马迹。掀开被窝,没啥。枕头底下,没啥。在梳头盒子里发现一块大洋。于老七攥到手里。
这时媳妇把筛的小酒壶儿和红萝卜咸菜条端来,你先喝点,面条随后下好。
一会儿媳妇端来面条,手擀面浇葱花鸡蛋荷包底下趴,媳妇小心谨慎地放在于老七面前。
于老七看了眼媳妇,放下筷子,说,你看这是啥?
老七一抻手,银元亮出。媳妇心凉半截,没说的了,这事捂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我办错了,你打吧。
我打?还怪累哩,你还有脸活着?家南有坑,家北有井,门后有绳子,不想这样,做豆腐的有卤水!
你叫我死?
你活着干啥!给我丢人呀?给我弄绿帽子戴?
那我得死得崭崭样样的。
随你的便!
我打扮打扮,漂漂亮亮地上西天。
好!
我得耽误一会儿。
中!
媳妇往里屋去梳洗打扮,于老七在明间桌上,捏着小酒壶,滋滋地借小酒子烧愁,像点着一把火在肚里燃烧。媳妇还没出来,只听木梳篦子丁丁当当,就梳洗打扮这一回了,该好好捣鼓捣鼓。于老七忽然思想有了飞跃,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都图个啥哩?
又小半个时辰,媳妇掀帘子,出场。呵!眼若秋波带水,面如桃花粉红,秀发高挽靓丽,碎花褂子惹眼,丹士林裤大样,红缎子绣鞋漂亮。来到桌前,秋波脉脉、眼泪汪汪,向老七施礼拜过。
七哥,我有礼了,七哥你真忍心不要我了呀?
那还有假!
七哥,那我就去死啦!媳妇从门后摘下麻绳,慢慢进了里屋。
老七听见她搬了杌子。
狠心的七哥啊!她哭哭啼啼站上去。把绳扔到梁上,拴扣要挂了。媳妇嘤嘤哭着念,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好歹侍奉你二百多天……
于老七最后一杯猛地泼到肚里,“啪”的一声摔碎了酒瓶,大喝一声,下来!你说,舌头板子能压死人吗?
中午媳妇就把大门关了……于老七感觉好,好得空前!
夫妻二人,磕磕绊绊中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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