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薛亮终于被送进监狱了,进入监狱前,他在看守所里关了两个多月。对他来说,看守所已不是陌生的地方,半年前,他就在里面呆过两个多月,后来,我大姐费了好多劲才把他捞出来。这次他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被关进了监狱,判了一年的有期徒刑。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从某种程度上说,对于这个结果,我半年前就有预感。 所以,当法警押着他跟我们告别时,我的脸上不仅没一丝悲伤,还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我甚至对我那悲痛欲绝的大姐说,让他进去遭遭罪对他有好处。
八个月前,我要去南方的一家寺庙拜访一位禅宗大师。本来说好让薛亮的哥哥薛军开车陪我前往,薛亮知道了,主动找到我非要陪我去,他说他正在办一件大事,正忙活着找关系欲拿下大市场路的一条街,白天做停车场,晚上做夜市……正好去寺庙里拜拜,求菩萨帮帮忙。
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一大早便上了路,薛亮开了一辆别克君威,跑高速快而稳。我们很快便出了市区,过了跨海大桥,拐入直奔扬州的高速公路。车飞速奔跑,两边葱郁的绿色和金黄的油菜花像一株株大写意的水彩色块一样一片片掠过。
约莫跑了两个多小时,进入江苏省界内,路边突然出现一辆黄色的交通执法车,闪着红色的警灯停在路边,车旁站着两个穿绿色制服的高速公路路警。
薛亮将车速迅速降至一百二十公里,车在快车道上行驶,前方中间车道行驶着一辆大客车,临近警车时,薛亮一加油门追上那辆大客车,而就在此时,我分明看到其中一个路警正拿手指向我们,口里还在大声吆喝着什么,薛亮端坐着,似乎目不斜视,脚下一加油门,与大客车成平行状态,大客车庞大的车体像一道墙隔开了我们和路警的视线。
我们的车超过了大客车,一路狂奔向前。
我担心路警会开车追来,回头看,没有发现路警的踪迹,但是,我心里隐隐的担忧并没有烟消云散。
“他们会不会在前面还要安排巡查的,通知前方的警察拦截我们呢?”
“没事,舅舅。车速这么快,他们刚才肯定认为我没看到他们招手。”
我没接他的话茬。这个孩子是个惹祸精,从小就横冲直撞的,三天两头惹是生非,他妈常叨叨自己的心脏病就是让他给吓出来的。就在半年前,他在烟台差点被人拿刀捅死,当然,他也把人家的头开了瓢,那家伙至今还在医院呢。
2
薛亮一个同学在啤酒厂做销售,负责省内市场,薛亮找他同学拿下了烟台地区的青啤总代理,做得风生水起,不到一年,销量就成了本省第一。
这个时候,市场上突然冒出一李鬼,不知在哪儿做的假冒青啤,开着面包车大摇大摆地往小卖部和夜总会配送。
薛亮察觉了,带着两个伙计在东街一小区门口旁的小卖部堵住了贩卖假酒的两个大块头青年,一个小眼,叫张勇,一个豹眼叫李强,见薛亮三人围上来,小眼一愣神,拔腿就跑,薛亮让两个同伴对付豹眼,自己捡了一根短棒箭步追出去。
薛亮在学校曾是四百米纪录的保持者,眨眼间便追上了小眼青年。薛亮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领,那家伙猛然转回身,手里攥着一把尖刀,刀刃上闪着明晃晃的寒光,二话不说举刀对着薛亮的前胸猛刺,薛亮躲闪不及,尖刀穿过衣服扎入体内的左肋。那一刻,他似乎没感觉到疼痛,举起木棒狠狠砸在对方的头上,那家伙一下子被敲晕了,血呼呼流出来,翻了一下白眼,瘫倒在地下。
薛亮本来还想再敲他几下,但是,他自己因流血过多,突然间,也像捅破的皮球一样,软瘪瘪地晕倒在地下。
薛亮醒来时已躺在医院里,算他命大,那一刀差一点就刺到心脏。警察很快来到他的床前,做了简单的询问。
十天后,他出院了,那个被他砸伤的青年张勇也活过来了,但是,脑震荡较重还起不了床。
薛亮悄悄跑回了青岛。薛亮的母亲也就是我姐姐去了几趟烟台,疏通各方面关系,最后赔偿给张勇十五万元,才算了结了这件事。
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教导一下薛亮,我实在看不惯他那种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劣行。
今天早晨一上路,我见他车开得像个发疯的老鼠似的,左车道变右车道右车道变左车道在车流中窜来窜去,就想借题发挥教训他一顿,只是考虑大清早的训斥他怕掉气势,影响他开车,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硬咽了下去。
现在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说:“其实,你跑这么快,顶多也就提前一个多小时,没什么价值,我们也不是来赶时间的。如果让警察抓着就不合算了。”
“没事!”
“有事就晚了。你想没想过,你为什么老是闯祸?”
他斜乜我一眼,没反应。
“你做事从来不讲规矩,也不懂规矩,随心所欲,横冲直撞的。中国这个社会很诡异,虽然不像西方国家那样,条条框框的规定很清晰。我们这个社会,表面看上去乱糟糟的。其实它有它的规矩,似乎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实实在在存在着,你不小心越规了,就会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对抗你、惩罚你,有些会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让你说不清道不明的摸不着头脑……所以,在这个社会做事要如履薄冰、格外小心,按规矩办事。”
薛亮瞟我一眼,然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似懂非懂地一个劲儿点头。
我们到达扬州已是下午两点,这个时间不上不下的,不适合去庙里拜访,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下来。
3
第二天一早,太阳像个闪光的大金盘一样挂在晴朗的天上,我们驾车出了扬州城,前往百岁禅师所住的寺庙。路上我一直叮嘱薛亮,见了大师要行跪拜礼。
开始,他接受不了,很诧异地斜了我一眼说:“给活人下跪?我从来没给活人下过跪。现在早不兴下跪了,咱冷不丁一跪,别吓着老人家。佛教不是说众生平等吗?”
“你懂的还不少呢?众生平等,不错,在佛教的理念里众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让你给老禅师行跪拜大礼,不是让你当奴才,是对高僧大德表示一种极高的尊重,就像跪拜佛像、菩萨像一样,是表示对一种博大,崇高的理念和精神的尊重。老禅师虽然也是人,但不是一般的人,是已经具有崇高品行和佛性,对佛教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的人,值得对他一跪,就像跪拜佛像菩萨像一样。”
“好,舅,我跪。”
因为有朋友引见,我们一到寺院,见到寺里的当家和尚圆慧法师。一个不到四十岁,修行却极有成就的和尚。他人很洒脱,灵活,跟他一接触便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亲近,很自在。
他将我们引到歇心亭的前厅,厅内摆放着几张红木茶桌,其中一桌上围坐了六位穿不同色彩僧衣的人,有居士有僧人,正在品茶。我们加入其中。圆慧法师要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三言两语介绍了自己,说明来意。
圆慧法师问我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我说半天就可以吧。
对面而坐的一位六十岁左右、穿僧衣的男人,突然发话说:“大佛寺是大和尚一生的杰作,老和尚需要写厚厚的一本书……你用半天的时间能了解到什么?我看你还是不写为好。”最后他让我看看上海一个作家写的有关佛教的作品,他是上海人,在家居士。
他说的也对也不对,或者说他并不了解我的写作意图。我说:“我刚才转了转,见咱这个寺院建筑很有特色,山门、大殿有不少对联寓意很深,我想从这两个角度深入了解一下,虽然写不透,应该也能写出个大概。”
我唯唯诺诺应着,觉得他说话虽然冲点但话粗理还是精的。
我的手机提示我有短信收到,打开一看,是坐在我身边的薛亮发来的:“舅,这个老家伙怎么这么猛,我刺挠他两句吧?”
我回给他短信:“别毛躁,或许人家这是在考验我们呢?”
圆慧法师开口解除我们的尴尬,他说:“喝茶,喝茶,这茶是毛尖,比不过龙井,不过也不错。”
圆慧法师停了一下,又说:“咱这个寺最好的时候是黄昏,那时候的光线照耀着寺庙很美,人也少,很静,鸟儿也归巢来了,感觉很美,建议你多待一段时间,好好感受一下。”
又聊了一会,圆慧法师起身道:“走,咱先实现你的第一个愿望,去见老和尚。”
我们随着他出了大殿外的山门,穿过一片临时搭建的工棚,来到靠近正在建造的高塔的东墙根,一棵古树浓郁的阴凉下,一辆轮椅上,一位老人头戴草帽,身穿灰色僧衣,手戴白手套,安详地坐在那里,他精神矍铄,神态淡然,九十九岁高龄了,但是看上去也就八十多岁的样子,圆慧法师作了介绍,我行了跪拜大礼。我跟老和尚说明了来意,又把我写的书《菩提树下》奉上,老和尚看了看,自言自语似的道:“菩提树下,成等正觉。”
老和尚每天上午都要来工地察看,二十多年如一日,这个时候,老和尚一般不见客。见了也很少交谈什么。
薛亮瞪着一双小眼,像看戏一样盯着我们,笔直地站在那里。
见过了老和尚,圆慧法师又安排寺里的普光法师带我们参观、讲解。
转完了寺庙,已是晌午,法师把我们带到大餐厅便告辞了。
这些年,我在不少的寺庙吃过斋饭,但是,像这个寺这样讲究的极少见。
我们走进斋堂时,里面已坐了几十号人。斋堂很宽敞,大约可同时容纳七八百人就餐,斋堂一进门处是一片数米宽的空当,尽头是一供台,正中供奉着稀迦牟尼佛像。餐桌上是简单的长木桌,从空当左右往后一排排延伸,右边坐的全是僧人和尼姑,左边第一排坐了五位穿深褐色僧衣的大和尚,往后坐的全是居士,这些居士有些是来寺里做义工的,有些是在这寺里学佛修禅的。
斋堂里,静得一点儿声音没有。
十一点左右,坐在左边第一排的僧人、居士都双手合十合着大和尚们一起唱诵,经声抑扬顿挫,宛若优美、浑厚的大合唱,一位年长的僧人,点了三炷香,齐眉举着,走到门口拜了拜,又回身拜了拜,走到香炉前插了香。钟磬齐鸣,诵经声朗朗,如涌起的巨浪一样达到一个高潮,慢慢回落,斋堂里余音缭绕。义工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米饭,两小碗素菜,大家默无声息地开吃了。整个大厅里,碗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宛如一场碗筷、勺子的交响曲,别无杂音。
吃过饭,大家静静等候,和尚们又念了一段简短的经词,站起身,鱼贯而出,大家也都跟随着走出斋堂,整个就餐过程,没有听到一句杂音,静得让初来乍到的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从斋堂出来,我们顺脚从斋堂左侧的胡同走入塔院。塔的周围林木茂密,鸟儿自然也多,这儿本来就是一个飞鸟的乐园,大概是中午,看不到鸟儿飞来飞去,只听到到处都是鸟儿的鸣叫。
薛亮突然冒出一句,说:“舅舅,我想出家当和尚。”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抓头挠耳的。
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能当和尚?你能受得了庙里的清规戒律?”
“来了就好了。真的,舅,环境很重要。”
我再次盯着他直直地看,良久,若有所悟地说:“你确实需要有个怕头,有种敬畏,也需要把挣钱的欲望淡化一下,回去,我请个法师收你为徒,也许佛、菩萨能对你有所加持和约束。”这个世界的人实在越来越可怕,他们唯一的信仰就是金钱,一旦迷上金钱这玩意,就像着了魔一样,被玩弄被吞噬,要钱不要命,要钱不要脸,飞蛾扑火一样往火坑里跳。
4
我们开车走在江南的夕阳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前边村落,黑瓦、白墙染上了夕阳的亮色,如梦如幻。公路穿越村子延续向前,人和汽车还有狗在公路上悠然穿行,所有的车辆都放慢了速度,有时还不得不停下来,等人和狗蹒跚而过。
“舅舅,我舅母养狗,你也喜欢狗吗?”
“还行。”
“养狗挺好的。人和狗也有缘分。”
“这个世界的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我第一次养的狗是一只流浪狗。那天我开车去西镇,走到西陵峡路,一拐弯,一只小黄狗突然从路边树丛中蹿出来,我刹不住车,一下撞上了。下车一看,它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我以为撞死它了,把它抱到马路边,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它抖擞起来,一会儿,它竟伸蹬伸蹬腿,慢慢爬起来了。
我看见它脏乎乎的样子,估计是只流浪狗,便把他抱上车,拉回家,给它洗了个澡,养着了。
没想到,没过三个月,它在小区里,又被邻居的车给轧了,这次它命没那么大,真死了。”
“在小区里怎么会被轧死呢?”我乜他一眼,看到他皱着眉头,很难过的样子,突然感觉他其实是一个很有善根的孩子。
“不知道,我妈下去遛它,让它方便方便, 没想到,一眨眼,它就被轧死了,邻居也很窝囊,说没看到它。舅,你说狗会不会自杀?”
我不知如何作答,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在烟台时养了两只大狗,一只狼青,一只德国牧羊犬。出事以后,我把狼青送给朋友了,牧羊犬不舍得送人,现在我把它和我老婆一起安排在朋友的别墅里住着。”
“你老婆?”
“噢,我对象,女朋友。”
“你对象?为什么要让她住到你朋友那儿呢?”
“我妈不喜欢她,看不上她,不让我领回家。”
他瞟我一眼,接着说:“我妈嫌人家是个东北女孩。哪儿也有好人有坏人,对吧,舅舅?小嫚是朝鲜族的,个头很高,瘦瘦的,嘴很大,我妈也嫌人家嘴大,说人家小嫚那张嘴一咧能咧到耳根子。舅舅,你说邪不邪门,我还就喜欢她那张大嘴,她一笑,我就想起了好莱坞明星茱莉亚·罗伯茨。小嫚叫杨阳,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不是很厉害。这大概是我妈接受不了的最大原因,我妈说小嫚脸白得跟白纸似的,身体瘦得跟高粱秆似的,一张脸就剩张大嘴了,将来连个孩子生不了。舅舅你说,找老婆就是为了生孩子的吗?我妈想子孙满堂,让我哥使劲生就是啦,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薛亮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寻求我的帮助,但是,他的问题让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只是借机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他继续说:“我妈她神经不神经?我一开始领了杨阳回家,她把人家撵出去了,我领着杨阳在我朋友那住下来。这一阵,她不知哪根筋正过来了,又一遍遍找我,让我回家。舅舅你说,我要是领着杨阳回家,我妈会不会再往外撵她?”
薛亮安静下来,似乎在很认真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应该不会了。”
5
“舅舅,帮个忙吧?”薛亮在电话里急赤白脸地说。
“什么事?”
“俺这个市场有个绞料的老太太不听管,我一管她,老太太便拿了菜刀架在脖子上,坐在她家五楼的窗台上,又嚎又叫,说是要跳楼,还打了你们电视台的新闻热线,你跟你们电视台的说说,别让他们瞎报道,老太太是个跳楼专业户………”
“你动手打她了吗?”我打断他的话。
“没有,绝对没有。老太太是个赖子。”
“你把具体情况跟我说一下。”
“噢。老太太住在市场五路靠路边的楼上,她在市场占了三个摊位,白天晚上都占着,卖日用百货,一分钱不拿。以前,市场管理中心和城管几次想强行取缔她的摊位,每次她都拿了菜刀,爬到自家窗户上,扒着窗户又哭又叫,说没法活了,拉出一个跳楼的架势。政府的人怕惹事,也就放过她了。”
“真跳了也确实挺麻烦的。”我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
“舅舅,不可能。老太太是出了名的跳楼专业户,跳了大半辈子楼了。第一次是她刚生完孩子不久,大概是产后抑郁症,跟她老公吵了几句,她就抱着孩子爬到窗台上,又哭又叫,说没法活了,要跳楼,她老公吓慌了神,跪在地上磕头作揖,都磕出血来了,她才下来,从那以后,一不高兴,她就爬到窗户上,拉开跳楼的架势。”
“不管怎么样你先稳住她,我这就赶过去。”
无知者无畏,我觉得事情不像薛亮说得这么简单,万一那老太太真跳了楼,薛亮这个祸就惹大了。
我挂了电话,开车直奔大市场,大市场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这个地方的地形四周高,中间低,就像一个聚宝盆,分布着纵横交错、曲里拐弯、长长短短十八条路,人流车流像河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天天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的。随着私家车的增多,这里四通八达的马路上,车辆总是像黄鼠狼搬家似的一辆接着一辆。这里寸土寸金,商场、市场星罗棋布,停车场这类占地面积大、收入少的项目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稀缺,很多司机停不下车,急了眼,就像让尿憋急了随地小便一样,将车往路边一靠,随便一停就不管了。弄得交警贴罚单都累得手腕子痛。这个地方除了纵横两条主干道较宽阔,其他支路都很窄,也就能交错开过两辆车,乱停的占了一条车道,很快整条路就堵成了疙瘩。
我大概一年前来过这里一次,开着车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个停车位,被堵得心烦气躁的,从那以后,一听去那儿,头就大了,再没去过。
这里的市场管理、城管、交警等部门联合执法想了很多办法,也罚了不少款,但是,人力、物力、环境所限,收效甚微,甚至越罚越乱。最后只好调动社会力量,分片包干,分别由市场管理中心和派出所把一条条路,包给社会上的人员,承包管理,白天承包者划出道路的一条行车道停车用,然后,把住道路的几个进口,只准从一个口进,这样便防止了堵车;晚上,白天停车的地方做夜市,收取摊位费。这样,管理部门不但不用花钱雇人就保证了管理人员的充足,还可以向承包者收取部分管理费。
薛亮从扬州回来便拿下了承包大市场五路和六路管理的活儿,这两条路是归区市场管理中心管辖,中心的主任是我二姐一个同学的弟弟,叫卢新涛。
薛亮接了这两条路市场管理的活儿后,招了一帮人,正儿八经地开始清理整顿,划出了规范的停车区,把原来白天在停车区摆摊的摊位撵走,要求只准晚上六点半以后出摊。大部分业户都支持,很配合地撤走了,唯独这个姓宋的老太太,说是个老太太,其实她也就六十四五岁,满脸皱纹,一头乱蓬蓬的白头发,看上去像个老太太。宋老太就是不走,天不亮她就下来支好摊子,任凭你软磨硬泡,最后,逼得薛亮使出了浑招,派了五六个伙计全天候围住她的摊子,来了买东西的顾客就撵走。老太太急了,又使出了跳楼这一招。
我赶到市场五路时,人已经散了。路上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似乎这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我在路口一个休息亭子里找到薛亮。
他剃了光头,一身黑衣,外面披了一件红夹克,见了我,眯着一双细长的小眼睛透过无框的近视镜片盯着我,嘿嘿笑着说:“没事了舅舅,劳您大驾,亲自赶来。”
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眨眼间化解了这场跳楼危机,好奇地问:“怎么解决的呢?”
“老太太犯贱。区里的领导也来了,派出所的所长、市场中心的主任轮番上去劝说,越劝她越疯。最后,没办法,我上去劝他,我说老太太你听明白了,我念你这么大年纪,比我妈还老,给你一个特殊政策,如果我数十下你老老实实下来,我就给你在夜市保留两个摊位,一分钱不收你的;如果我数完了你不下来,老太太,我告诉你,我一个摊位也不给你。你听好了啊,十、九、八、七、六,我数到五,老太太立马就爬下来了。”
我愣怔在那里,半天,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句老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恶人还得恶人磨。
薛亮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尽管这事莫名其妙地解决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是隐隐地生出一种忧虑。
6
一晃半年过去了,又快过年了。大姐一遍遍打电话,叫我上她家吃饭,说有事让我帮她拿拿主意。
中午,我来到她家。她包了素馅的饺子,弄了几个清淡的小凉菜招待我。
我们俩对坐着,边吃边聊起来。她的语速很快,像性急的厨师急速地切菜,她说:“薛亮找了一帮内蒙古小孩帮他管市场,都是些十八九岁的皮孩子。我担心他领着这帮孩子惹事,他跟我保证说绝对不会出问题,他说他跟你在扬州的庙里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比如做什么事,都得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说要像庙里管理和尚那样把这帮皮孩子管起来。他租了一家废弃老工厂的一栋小楼,这座小楼原是工厂的单身宿舍,他把那帮孩子集中安排住在里面,还选出了经理、副经理来负责,规定他们早晨八点之前必须起床,晚上十二点前必须睡觉,条条框框很多,弄得跟个大公司似的,很多规矩。不过,我还是担心,你说这帮野孩子,他能管住吗?会不会惹祸呢?”
我姐刹住奔流不息的话头,用她那双跟薛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眼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的脑轮飞速旋转,思考着这个问题,这帮孩子远离家乡,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城市,图个什么呢?挣钱,这可能不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不过肯定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于是,我问道:“这些小孩,薛亮一个月给他们多少钱?”
“不一样!多的五六千,少的也得两三千。管住不管吃,不过薛亮三天两头请他们吃饭,他挣俩钱全糟蹋了。”
“薛亮这两个市场能挣多少钱?”
“挣钱?弄好了,一年能挣个十万八万的,但是他收上来的钱,一半要交给市场管理所,剩下的一半还要养着八九个内蒙古小孩,还得请客送礼。他那个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挣俩钱还不够他铺排的。管着亮亮这两个市场的市场管理所所长姓梁,五十多岁了,挺黑的,人家别的市场最多收百分之二十五的管理费,他跟亮亮要一半。不过,这种人也好对付,亮亮胆子也大,好多摊不开收据,不开收据就不用交管理费,私下给姓梁个人一部分,他也就跟偷腥的猫见了老鼠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我问我大姐:“亮亮的对象怎么样了呢?”
她的脸一下子拉得跟张驴脸一样长,说:“走了,回东北老家了。”她突然噎住了似的,脸胀得绯红,过了好一会,满腹牢骚才像决堤的山洪一样,狂泄而出。她的语速像爆豆一样,急促得让我无法完整地听清楚,只好加一些想象,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一个星期前,薛亮突然领着杨阳回了家,快过年了,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守着只宠物狗孤单单地过这个年。他们是夜半之后悄悄溜进门的。
我大姐气疯了。一大早,便对着薛亮的房间连嘲带骂、指桑骂槐,没完没了。
薛亮和杨阳也不搭理她,杨阳把头埋到薛亮的胸膛,薛亮闻着她的发香,心里竟痒痒起来,他慢慢抚摸着杨阳小巧的乳房,浑身开始热胀起来。两个人热烈地亲吻着,身体交织在一起,伴着门外我姐的叫骂声,有节奏地剧烈地运动着。门外的吵骂声越大越激烈,他们的运动也越强烈。我姐败下阵来,两个人也喘息着完了事,又搂抱着睡着了,一直睡到太阳照着被窝,两个人才爬起来,洗漱干净,手拉着手出了门。
我大姐憋了一天的闷气,一直熬到半夜,门终于开了,薛亮和杨阳蹑手蹑脚地挤进家门溜进自己的屋里。
一大早,我姐又堵在薛亮房间的门外,跟犯了神经病似的,捶胸顿足,又吵又骂。
门开了,薛亮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我姐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飞似地躲进厨房里。
薛亮洗漱完毕,穿戴得利利索索的,准备出门,走到门口,他像忽然想起落了什么东西,转回身来,三步两步来到厨房门口,像发通牒似的对我姐说:“妈,我跟你说啊。我今天有事,杨阳一个人在家,你别欺负她啊。你欺负她就是欺负我。”
撂下这句话,薛亮一转身匆匆出了门。
我姐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呼吸越来越急促,肚子都憋大了,跟个气鼓鼓的蛤蟆似的。
女人真狠起来,就像咬人的狗一样是不露齿不动声色的。我姐强忍住了怒气,不仅没像点着了爆竹一样,反而憋着一肚子气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炸油条、小煎包、大米稀饭、鸡蛋、咸鸭蛋,还有几碟小咸菜,摆了一桌子,满脸堆笑地敲开杨阳的门,说:“杨阳起来了啊。你来了好几天了,连顿饭也没捞着吃,真叫阿姨过意不去,来,阿姨给你做了早餐,快出来吃点吧。”
杨阳早就起床了,只是躲在屋里不敢露面。我姐的出现让她不知所措,我姐表现得这么热心,更让她受宠若惊,她不明白我姐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
杨阳吃饭时,我姐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端详她,看着杨阳娇弱的身子,心中滋生出了母爱的情愫,如果不是为儿子着想,我姐真不忍心撵她走,或者说,如果她跟儿子没有关系,我姐很愿意把她留在身边,照顾她,呵护她,但是为了儿子她不得不狠下心来,我姐的这种状态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母老虎。
杨阳吃完了早餐。我姐叫她来到客厅,泡了茶,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开口说:“杨阳你是个好孩子,很懂事,我其实很喜欢你。只不过是你跟亮亮两个不合适。亮亮是个惹祸精,脾气又急,跟着他,整天提心吊胆的,心老是在嗓子眼里,你这个身体受不了,他早晚把你祸害了。他把你害了,也把他害了。亮亮浑归浑,但是他重感情,你将来会拖累他的,你们俩在一起没有好日子过。咱都是女人,你爱他,我也爱他,你们俩在一起如果能有好结果,我不可能这么反对……”我姐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杨阳一声不言语,只是哗哗地流眼泪。最后,她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双肩抖着,哽咽着打断我姐的话,说:“阿姨,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不会拖累他的。”
杨阳这一天就像掉了魂一样,她几次拿起电话,想拨打薛亮的电话,犹豫半天又放弃了,就这样熬了一天,直到深夜,薛亮还没回来,她实在太困了,熬不住,一个人睡着了。
薛亮大概是凌晨一点多才回的家。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了床,收拾好行李,立在床前,盯着薛亮那张白净的脸庞,像看一件自己心爱的宝贝一样端详着。
薛亮醒了,见她穿戴得整整齐齐像要出门的样子,立在自己床前,脸上还挂着泪花,心一紧,他打了个愣神,一骨碌爬起来,问:“你起这么早干什么呢?”
“我要回家。”
“回什么家?”
“回老家!”
“你发什么神经呢?不是说好了,在这儿过年吗?”
“我想家了,想我爸妈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他抓过保暖内衣往头上套,穿好了衣服,拉住她的手,问:“怎么啦?”
“没什么?过年,想家了。”她说着,扑到他怀里,咬着牙,任泪水肆意流淌。
他劝了半天,看她去意已决,便说:“你非要回去,也行,我送你。”
两个人下了楼,他开了车。路上车很多,车和人都匆匆忙忙的,两个人一路无话。到了火车站,他找人帮她买了票,递给她,又掏出钱夹子来,打开,抽出一张工行的信用卡,递给她,说:“给爸妈买点东西,密码一二三三二一,很好记。”
她没接。
他硬塞到她手里,说:“里边还有二万来块钱,花完了,我再给你存。”
她还是不接。
他硬塞进她的背包里。
她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他感觉她这一去恐怕再难见到她了。
7
“舅舅,又得麻烦你帮忙。”薛亮的电话,让我的心提溜到了嗓子眼。
“什么事?”
“舅舅,别这么严肃,这次是好事。帮忙宣传宣传我们的市场吧?”
“宣传你吗?”
“不是,不是,别提我,事情尽管是我干的,但是,我这个人低调,宣传对我也没有什么用,你帮忙宣传宣传区市场管理中心吧。他们选择了我真是选对了,原来大市场五路和六路,车停得横七竖八的,路动不动就堵成了死疙瘩,业户与业户天天为抢地盘打得头破血流,那个乱劲儿没法提了,换了好几拨人来管都管不了。现在好了,整整齐齐的,从来都不堵车,业户们各得其所,各忙各的,整个市场面貌焕然一新……舅舅,这事真的很值得宣传,我给拿点儿钱宣传宣传也行。”
“我们不做有偿新闻。”
“哈哈哈……舅舅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吧?”
我正陪着我的佛教师傅智通法师聊天,突然想到去扬州时曾许诺过给他找个法师皈依,现在智通法师来了,机缘凑巧,何不让他来皈依智通法师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很兴奋,一口应诺,说他马上就到。挂了电话,我在心里好一顿感慨:这个社会实在奇怪,穿制服的穿西装的跟拿棍棒的联合起来,就能立竿见影地把一个乱糟糟的市场整顿好,并使之规范化。再想想那些搞拆迁项目的地产公司哪一家不是靠这样的手段解决钉子户的呢?其实,这个社会不管穿西服、拿大棒的,还是挂胸牌的、戴手套的……为了赚钱,似乎都已不择手段。
薛亮跟智通法师很对缘,一见面,倒头便拜,口里还念念有词,说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引得满屋子里的人哄然大笑。
智通法师为他诵了一段经,又给他起了个法号,填了皈依证,薛亮便成了我的师兄弟。
我们俩跟法师告别以后,开车来到海边一家咖啡馆。
我俩在室外的院子里选了一处可以看海的座位坐下。天略有一些雾气,正好遮挡一下秋日的太阳,遮阳伞几乎成了摆设,海风徐徐,给我们焦躁的心绪添了些凉意。我点了一杯红茶,薛亮自己要了一杯拿铁。他喝了两口,说:“舅舅,有个事要向你请教。”
“说吧。”
“你知道,现在我把这两个市场管得很上道,经营也不错,有人眼红了,想来抢。上个月,一个叫大宽的老货,比你小个四五岁,刚从监狱放出来,领了几个小哥来闹腾,非说市场五路停车场原来是他的,让我还给他,叫我给镇压了。”
“你怎么镇压的?”
“我让小弟们把他们架上车,拉到海边沙滩上好一顿揍,最后,一个个都叫了饶。”他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接着说,“不过,我没想到这个家伙还有背景,派出所张所长是他的后台。”
薛亮告诉我,张所去找区市场管理中心卢主任,说:“以前这两条路归派出所管辖时,大宽承包过,后来大宽出了点事,被抓了,这两条路就没人管了,大宽现在放出来了,属于街道和所里的帮教对象,他想拿回市场五路。”还说我有案底,还在追查中,不能用。
卢主任说:“合同不是跟薛亮签的,是跟他哥公司签的。”
张所说:“合同不是马上到期了吗?”
卢主任说:“他们管理得不错,已经续签了。”
张所碰了一鼻子灰还是不放弃,退了一步,说:“实在不行,让他们合伙干吧。”
卢主任说:“恐怕他们不会愿意。”
张所说他要跟薛亮谈。
张所真把薛亮叫到办公室。他坐在一张大板桌后面,板桌前放着两把短靠背皮椅,薛亮走到他办公桌前,他阴沉脸注视着薛亮,屁股都没抬一下,也没让薛亮坐。
薛亮点头哈腰地站在他的板桌旁。
他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薛亮感觉就像被匕首晃了一下似的,他盯着薛亮,说:“你明白不明白,你是有案底的,你在烟台做的案子,我们都掌握。”
薛亮说:“是、是,什么都逃不过您雪亮的眼睛。我那事,已经结案了。”
张所的眼里又射出一道寒光,他说:“你态度老实点,你管五路、六路市场半年多了,干了多少敲诈勒索、欺行霸市的事情。”
薛亮说:“没有,绝对没有,我都是严格按规定收的款。”
张所说:“你自己干的事,你自己清楚。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为了防止再出现这类犯罪行为,所里研究决定,给你找一个合伙的,互相监督,互相合作。”
薛亮说:“谢谢张所关照,不过,这个市场不是我一个人承包的,现在是几个人合伙,我得回去跟他们商议商议。”
张所说:“好,三天内给我个答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薛亮回家跟他妈商量,我姐说:“很明显张所想分块蛋糕,这些家伙都吃腥嘴了,不给他,恐怕难过这一关,看看他要一个什么数,差不多就答应他吧。”
薛亮又去找卢主任,把张所要他跟大宽合伙干的事一五一十向他汇报,把我姐的想法也跟他说了。
卢主任一听便急了,说:“绝对不行,那帮人太黑太贪了,让他们掺和进来,用不了三个月,非乱了套不行。”
薛亮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对我说了,眼巴巴地瞅着我问:“三天期限马上到了,舅舅,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一时也理不清个头绪,不过,我想祸害总是遗千年,尽管大宽之流我没接触过,但是,我感觉卢主任对他们是了如指掌的,我认为应该听从他的意见;不过,又一想,张所说了那么狠的话,恐怕也轻易不会放过薛亮,这可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8
薛亮皈依后的第二天便遇到一件奇异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比任何一天晚上都感觉无聊,便约了几个小弟小妹一起到鑫宝练歌房去K歌,唱了一会,感觉没意思,便把小老板明明找来,说是要溜冰。明明很利落的答应着,一会就把锡壶和冰毒摆到茶几上,拿酒精炉点燃了,将盛着冰毒的锡壶加热,冰糖一样的冰毒很快化成了水,冒出热气,几个人急唠唠的吸食了冰毒之气,很快进入了飘飘欲仙的幻境。薛亮感觉电话再响,他拿起手机,竟然是智通法师的声音。
法师说:“圆昇吗?”薛亮的法名叫圆昇。
薛亮连声应着:“是我是我。师傅您好!”
“你出来一下。我就在门外。”
薛亮深一脚浅一脚晃晃悠悠地走出门,智通法师一身黄色袈裟、微笑着立在门外,没等薛亮上前搭话,法师扯住他的手就走。薛亮什么也没问,顺从地跟着法师穿过幽暗的通道,来到前厅,推开大门走出鑫宝练歌房。
智通法师拦了一辆出租车,拉着薛亮钻进车,车子在霓虹闪耀的城市里穿行,很快出了城,来到一片光线幽暗的山区,风呼呼地刮着,偶尔有一两只猫瞪着蓝莹莹的眼睛,站在路边的高处盯着他们瞧。
车停在一座新建的高楼前,智通法师把薛亮拖下车,拉着他走入楼内,上了电梯,坐到二十楼,下了电梯,打开房门,用力一推,把薛亮推进屋里,然后关上门,上了锁,瞬间消失了。薛亮扯了半天门也没扯开,累得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薛亮醒过来,睁开眼一看,呆住了,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昨晚上跟坤坤和丽丽几个人一起在鑫宝溜冰来,此时他应该还跟他们在鑫宝,怎么会躺在自己家里呢?他自言自语地咕噜道:“真他妈神道了。”
他拿过手机拨打坤坤、丽丽的电话,都关机,他感觉事情有点儿不妙,又拨打鑫宝的老板明明的手机,也是关机。
他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吸了冰毒产生幻觉离开以后,不到半个小时,缉毒民警和派出所的民警就冲进了鑫宝,把坤坤、丽丽几个人抓了个现行,连老板明明一起带回了派出所。
坤坤的姐姐打来电话,惊讶地问:“你没有被抓进去呀?”
“我、我好好的。姐姐,怎么啦?”
“公安局刚才通知我们说坤坤他们昨天晚上吸毒被抓起来了。现在管在派出所里,要我们去派出所。”
9
薛亮被抓起来了。据他事后回忆,那天是个星期五,一个乌烟瘴气的日子。中午,他跟几个伙伴一起在吃火锅,大约一点钟,市场管理所的梁所打来电话,说:“五路市场大茅房那个老宋喝多了,在那儿闹事,你赶紧去看看。”
薛亮放下电话,看了看表,一点多这个点市场上客流很少,这个彪子宋闹腾什么呢?他这样胡思乱想着起身往外走,小刚,丽丽也站起身,跟随他出了火锅店。
大茅房离这儿不远,他们腿溜,眨眼便到了。老远,便看见一堆人围在厕所门前,走近一看,见大老宋蓬松着一头乱发,敞着怀,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地骂大街。
“大老宋,你犯什么病呢?”薛亮隔着人群喊了一句,大老宋像一下子被噎住了,叫骂声戛然而止,一弯腰,低着头溜了号。
人群像烟雾一样瞬间消散了。
薛亮的电话又响了,又是梁所的电话,他说:“亮子,大市场宾馆门口又闹起来了,你赶紧过去。”
薛亮应着,挂了电话,嘴里嘀咕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闹什么鬼?”他和小刚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大市场宾馆门前,门前有两个穿夹克的青年正像斗鸡一样伸长着脖子吵着,薛亮走上去,刚问了一句:“你们俩是哪儿的?”突然被周围七八个人围住了,有三个扑向了他,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下,他开始还想反抗,以为是大宽找人来报复,突然看到刚才吵架的高个子男青年掏出铐子铐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便衣警察,小刚还在反抗,薛亮大声喊叫着:“小刚,警察,别动了。”他自己也蹲下身子,老老实实让便衣铐了。
几个便衣押着他俩进了宾馆,薛亮的头发竖了起来,他又猜疑起来,便衣怎么不把我们往派出所里带,怎么抓到宾馆来了?他又怀疑是大宽找人做的,开始后悔在大街上没有反抗了。
他们被带上二楼一个临街的房间,房间是一个双人标准间,张所坐在床上,窗口还架着高倍望远镜,见了张所,他悬着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个站在窗口的便衣说:“张坤出现了,还有个女的,抓不抓?”
张所说:“抓!”
“女的也抓吗?”
“都抓!”
过了一会,张坤和丽丽被带进屋来。
警察们什么也没问,过了十多分钟,张所安排六个民警押着他们下了楼,去指认现场。临出门时,民警让他们拿外套蒙着头,一个跟着一个排着队走。
走到五路市场,带队的警察命令他们把蒙着头的衣服都拿下来。这一条路是他们管理的地片,平常日子里薛亮从这里经过,业主们都笑脸迎送,薛亮感觉像穿行于一片向日葵花丛一样。现在让他戴着铐子像游街似的面对这些业主,他实在剥不下这个面子,他没有听从命令拿下蒙着自己的外套。一个警察把他的外套扯了下来。
业户们像看一场自己不喜欢的戏一样木然地观望着。
薛亮把腰板挺得笔直,仰着头,脸上堆着笑,毫无目标地朝两边的人点着头。他认为自己没犯什么罪,不能跟个罪犯似的低头认罪。
警察带他们穿过市场五路,来到大茅房,指认他们教训大老宋的地方,拍了照,又押着他们穿过市场六路,薛亮始终昂首挺胸,面带微笑。
10
大姐叫我去她家。一见面,我见她眼皮浮肿,红得像个熟大了劲的烂桃,我的心里一阵疼痛,我想她这些日子大概又是天天以泪洗面。“养儿是债”,我大姐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总是叨叨薛亮是她上辈子害过的仇人,这辈子做她儿子是来向她讨债的。
她叫我来,是要我帮薛亮找个律师。她说:“派出所张所下死手要把亮亮弄进去,找了市场上不少业户搜罗材料,就是想定亮亮采用暴力手段欺行霸市敲诈勒索的罪。”
“欺行霸市,构不成的,亮亮又不做具体的买卖。”我想用这句话安慰她,但是,我心里明白以薛亮的个性和行事方式,难免会采取暴力手段,否则,他也管不了这个市场。
“就是,区市场中心的卢主任也说亮亮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市场上的业户对亮亮都挺好的,就那么一个两个跳出来胡说八道。现在派出所就以亮亮强迫收取大市场大茅房(公共厕所)老宋五千块钱为由起诉亮亮,说他纠集社会闲杂人员,采用暴力手段,欺行霸市、敲诈勒索。
大市场大茅房原来是个公共厕所,不收费。因为这一片公共厕所很少,来这里上厕所的人特别多,逢上大礼拜,女厕所都排着队。住在附近的大老宋是个放出来的劳改犯,耍流氓被劳教的,看到了这是个挣钱的渠道,便在厕所门口支了张破桌子,弄了把凳子,坐在那里收起钱来。后来挣了点钱,他又建了个亭子,坐在亭子里正儿八经地收起钱来。而且,这个家伙只管收钱,不管厕所的卫生,他把着门收钱,环卫工人心里不平,也不愿进去打扫卫生,弄得好好的一个新厕所,臭气熏天。市场管理中心和城管来管他,想把他纳入正规管理,让他交点管理费,好雇人打扫厕所。他摆出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流氓德行,耍赖逞横,分文不交。
亮亮接手这个市场后,去找他,他还来那一套。亮亮哪能吃他这一套,叫两个小孩把他架进男厕所,拿大老宋的水杯接了一杯子尿,摁着头给他灌了一嘴,大老宋告了饶,乖乖答应交钱,还保证把厕所卫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大老宋一共给亮亮五千元,算作一年的管理费。亮亮自己留了三千,给梁所两千,因为这个厕所不属于正常收费,梁所说没法开收据,便打了个便条。
梁所拿了钱没上交,亮亮很清楚,梁所所里有两套账,一套是正规的,按亮亮上缴额的百分之二十五入的账,另外一套也是百分之二十五入的账是梁所所里的小金库。
亮亮心里明镜一样清楚。梁所大概担心说出自己收了款没上交,扯出更大的问题来,便一口咬定,钱亮亮自己收了,没有给市场管理所。亮亮自己全认下了。
大姐说,区市场管理中心的卢主任不愿意他管辖的下属出事,梁所更是慌得要命。卢主任找她说,薛亮很仗义,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们很感谢。他说他已经知道梁所他们的问题,但是不愿意这个事暴露,下边出事,对他影响也不好,让她帮忙,跟亮亮说让他咬住。还说叫亮亮放心,无论他出来还是在里边,这两个市场都是他的,他说还以我和薛军公司的名义签合同,合同都拿来了。
大姐说着,从茶几上拿起合同来,递给我,继续说:“派出所张所三番两次找卢主任,说薛亮已经抓了,不能再管市场了,要让大宽接手。
卢主任死顶着,说已经跟薛亮的哥哥薛军签合同了,你看这合同落款的日期都是一个多月前的。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合同,发现管理费一项规定为:上交甲方(市场管理中心)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便笑笑说:“亮亮这一折腾还给你们赚钱了,真是祸兮福所倚呢。张所折腾半天,目的不就是要拿走这两个市场,现在市场还在咱手上,这就是公道,没有人财两空,说明苍天在上还是有眼的。亮亮进去,吃点苦头,对他也不是坏事,这个时候出点事,让他也冷静冷静,他没有个怕头,更不知道这个社会有多么复杂,有多么没有底线。在里面待一阵子也许能明白很多,亮亮很有悟性。估计就这么点事,也判不了多长时间,我赶紧给他找个律师,争取不判刑,不过现在已移送到了检察院,很麻烦。”
我打电话找了本市一名很优秀的律师朋友,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说,他答应代理薛亮的案子,我把他的电话留给了我大姐,便匆匆告辞了。
11
薛亮最终被以敲诈勒索定罪,判了一年的有期徒刑。
中秋节到了,薛亮在监狱里已呆了五个多月。“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想这个时候大姐心情一定很糟糕,便抽空来到大姐家。
大姐的心情比我想象的要晴朗得多。
一见面,便拿出一个纸盒来,摆在我面前,慢慢从纸盒里拿出一枚桃核,说:“你外甥亮亮的杰作。”
我看着这枚桃核,瞬间瞳孔放大。
这已不是一枚普通的桃核,它浅黄略红,透着油光光的亮色,像羊脂玉一样油滑,还有一种瓷器感。
我喜欢文玩,各种木珠子、菩提子、核桃、橄榄核都盘过,唯独没把玩过这种普普通通的桃核,更料想不到这么一枚随处可见的桃核,竟然也能盘得这么油滑光亮,这得下多大的工夫呢?按常规一枚桃核盘到这个程度至少得两年,薛亮三四个月就盘成了这样,他在里边什么也不干吗?天天盘磨把玩这桃核吗?我很好奇他在里边的生活。
我大姐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她说:“他来信说,他在看守所里吃了个桃,从进去就没沾水果,真馋了,他把桃核上的渣渣啃得光溜溜的,桃核也没舍得扔,没事就摸弄摸弄,一边想想过去发生的一幕幕,他感觉摸弄着桃核,心不管多么不安稳多么烦躁,也会慢慢静下来。在看守所里那阵,他没事就搓揉桃核,时间一长,他发现这个桃核竟变得光滑起来,亮起来了,他觉得人生也跟这个桃核似的,需要磨,不停地磨……”
我大姐脸上绽放了像孩子一样的笑容,哈哈笑着说:“这是他在信里说的,你这个外甥不一般吧,对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你看看吧,很感动人。”她说着眼圈红了,手抖动着,从纸盒拿出一沓厚厚的信,递给我。
我慢慢打开信:
亲爱的妈妈:
最近身体好吗?听说您去交罚款跌倒了,没事吧?我知道您为了我的事着急上火。那天开庭看着您,感觉您瘦了很多,半年多没见到您和家人,那天一见,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差点忍不住流下来。您也别上火,别瞎寻思,我在里面挺好的,不用为我担心,这是我自作自受,进来以后,失去自由,才知道自由的重要。
还是说点让您开心的吧,我在这里真的很好,您就放心好了。我吃饭跟安全员一桌,安全员是我们的室头,睡觉是一个人一个铺;内裤、袜子三天一换,每天晚上睡前洗澡。来的时候一百四十斤,上个月一称体重都一百六十五斤了,光吃不动弹,不胖才怪呢。这一阵子控制饭量,体重降下来了,不过也还得有一百五十斤。
我在这生活规律了,晚上九点准时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中午午睡一个半小时,感觉身上有劲了。过去,在外面好几年不看本书,在这里平均三天看一本,文学的、经营的什么书都有,想想这半年我是怎样博览群书,阅读量有多大吧。
这次的事对我真的触动很大,我想过,这件事对我来说未必是个坏事,让我明白了很多事,让我知道自己之前都干了什么傻事,我现在后悔莫及。原来老觉得自己本事很大,干什么都没问题,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摆得平,什么道都行得通。现在冷静下来反思才发现,其实自己是多么无知多么浮躁,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我的思想进步很大吧?我的很多坏习惯也戒了,您看不上的小嫚这回也彻底分手了。呵呵,我托律师捎回去的那个桃核收到了吗?我没事就摸弄,四个来月,竟然成了油光溜滑的一件工艺品,您可以想象我在这里面想了多少事呢。
我静下来,把自己以前做的事像放电影一样过了好几遍,考虑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错误的,以后该怎么办,将来该干些什么?该怎样孝顺您和我爸,自己错过的太多了……以前的我确实太狂,狂得有点迷失了自我。在这里面确实陶冶情操,磨炼意志吧? 要是在外面,环境因素再加上自己那么浮躁,哪会考虑这么多事,肯定还是糊里糊涂地混着,离正常人的轨迹越来越远,比如溜冰(吸食冰片)、解决问题喜欢用强制手段简单化处理等等,这些问题,仔细想想,实在太可怕了,幸好这次打住了,否则跟斗会跌得更狠更惨,甚至没有爬起来的可能。很庆幸自己还是一棵小苗,被吹倒了,还可以扶正了,继续成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假如我是一棵小树,被吹折了,再长起来就难了。
妈妈,您放心,我出去以后不该碰的东西再也不碰了,也绝不会再整宿不回家,我肯定做个懂规矩守规矩有脑子的人,不会再让您为我担惊受怕,我知道您的身体和年龄已经再也承受不起这种惊吓了。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在这里先给您表表决心,唱唱歌。
判决书我今天下午收到了,跟我预想的差不多,我可以接受,您也不要有什么情绪。我知道您想我,我也很想您,但是情况就这样,好歹用不了几个月我就回去了,这一段时间,我也可以在里面再好好静静,反思一下,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
一直没给您写信,就是怕您看了信想我难受。今天判决下来了,怕您难过,忍不住写这封信,想宽慰您一下,别不开心哈。
我知道我这么一折腾,对家里影响很大,你们都是好面子的人。但是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干的这一切也不是胡闹,终究是为了生意,我是按指示办事,尽管由于我的不成熟、不稳重、毛毛愣愣没把事处理好,但是该承担的我都承担了,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将来还有一个好出路,希望出去后,那些人也能给我留条好路,毕竟我已经经受住了考验,从目前看,他们还算够意思。
在里面想了这么久,也听人对我说,肯定也对您说了,说我得罪谁谁了,是谁谁把我弄进来的。这些话您千万不要听,不要信,更不要传。我自己不作死就不会死,谁也不可能害了我。自己做事自己当。妈妈,咱不要在乎这些事,关键是管好我自己,面向未来。
我现在把自己出去以后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都写在了本子里,提醒自己,别出去以后又迷失了自己。
市场上的事,让我哥问小刚和杨阳,杨阳那儿账记得很清楚,该收的费收上来。上次律师告诉我小刚正在帮忙收,他收起来交给我哥就行,大茅房和小卖部前面的摊位之前都是我们的,现在他们跟大宽签了合同,告诉小刚先不要去收费了,等我出去以后再说。
妈妈,杨阳又回来了,您别生气啊。她们家里实在太困难了,他母亲常年有病,弟弟还上大学,就靠她父亲种地,根本没法养活一家人,她只好出来打工。妈妈,您放心,只要您不愿意,我跟她永远保持朋友关系。
上诉的事,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服从这个判决。反正也剩不下几个月了。我在这儿多静静心、看看书,眨眼就过去了。不用再给我捎什么东西了,这儿什么都有。天冷了,您照顾好自己,注意多穿点,别冻着头,您冬天老容易头痛。瑞特(薛亮寄养在朋友别墅里的大狗)千万让人照顾好,让我哥抽空常去看看,养了五年多,有感情了。
先写到这儿吧,以后没事我再写给您……
12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薛亮刑满释放了。我大姐和薛军一大早便赶到监狱,候在门口接他。
接了薛亮,在车上,她就扯着大嗓门给我打电话,说:“他舅,亮亮出来了,今晚你得摆个面子,给你外甥接接风,我把区市场中心的卢主任叫上。”
我明白她的用意,连声应着。
晚上,我安排在海边的海情大酒店给薛亮接风。
台里已提前放假。
下午五点多钟,薛军开着车,拉着大姐和薛亮来我家接我。接了她的电话,我便跑到小区门外等候。
天色已有些暗淡,夕阳的余晖给周围高楼抹上一层淡淡的紫色,零零星星的灯火似乎眨动的眼睛在期待着夜的到来。车来了,薛亮从车上下来,顶着锃明瓦亮的光头,戴了一副无框的窄镜片眼镜,脸白得像个抹了粉的女人,看上去像个艺术青年,老远便眯着眼笑着,喊:“舅舅。”
我上了车。大姐一脸灿烂,脸红扑扑的,像小时候迎来过年一样欢喜,她说:“晚上,卢主任参加,你多捧捧亮亮。”
“好,好,这是我的专业,亮亮你做好心理准备,别受不了就行。”
卢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富态的一张国字脸,一脸沉静,看上去人挺正派大气的。他早到了一会儿,我们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吃饭。
薛亮讲他在监狱里的事,我们都很好奇地竖着耳朵听着。
“监狱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里面的人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个个看上去都很有个性,这些人放在人堆里也看不出什么来,凑到一堆就很有意思了。
“我刚进去,没什么事可做,心烦得要命,便想起舅舅介绍的法师教我念的那句咒,以前,在外面瞎忙活,没空,现在有时间了,正好念念,便开始打坐念咒,同室室友很诧异,个个用很吃惊的目光打量我。”
“我朝他们笑笑,说:‘我皈依了,我是佛教徒。’”
“他们就笑,没有信的。
“过了两天,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是个专业上访户,据说有一年为劝阻他进京上访,区政府答应给他二百万一套的房子,他不干,非要去上访。过了几个月,他寻思过来了,想要二百万的房子,领导说当时给你你不要,过了这个村没这店,现在一分没有,这个伙计急了,就点火自焚,没烧着自己,把一片临时房给烧了。
“这人一到晚饭开饭前,就对着门像捣蒜似的磕头,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大家都被他弄愣了,听不清他念叨什么,也弄不明白他拜的哪路神仙。第三天晚上,他又开始磕头,我特意走到门口,竖着耳朵仔细听听他到底念叨什么,结果他祷告的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求你保佑,晚饭多给我一个馒头吧……
“监狱里晚上面食定量,一人一个馒头,这个人有糖尿病,饭量特大,吃不饱。
“我有时候会多弄几个馒头,便把我那一份给了他,他激动得不行了,简直把我当成观世音显灵了,差点没给我磕头。”
“你是怎么想起来念咒的呢?”我问他。
“我在里面想了很多,觉得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太有道理了,我确实不按常规行事,又毛躁,所以,出事了。我想改变自己,以前,你劝我我听不进去,你让我皈依,也是想让我有个约束,能平静一些,但是,我以前接受不了。我觉得念念咒会让我冷静。”
“你天天念吗?”
“没有,念了三天。后来,看了那个人磕头向菩萨求馒头,我就不念了。”
桌上还有薛亮的两个同学,一桌人被他讲的这个故事逗得大笑不止,气氛热闹起来,大家互相敬着酒。
薛亮敬我酒时,很认真地问:“舅舅,信佛不能光求菩萨保佑自己得到什么,关键是要明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做好事少做坏事,要像菩萨那样做个好人。这样菩萨才能保佑你对吧?”
“你还真是没白皈依了,很有悟性,应该是这样。信佛学佛,会让你找到真正的自己,善辨是非,懂得取舍,自然就会少做错事……”我感觉在座的人对这个话题都很敏感,便打住了话头。薛亮似乎意犹未尽,说道:“我昨天晚上梦见观音菩萨来,跟我妈很像,眼睛比我妈的大,驾着云雾飘到我眼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手蘸了些水弹到我脸上,那水凉飕飕的,把我弄醒了。”薛亮很动情地说着他的梦境,大家却当他在开玩笑,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场。
卢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精致的首饰盒,打开,里面露出一个圆形的玉牌,一块纯白的和田玉,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他拿出来,牵着红色的丝线,说:“吃了那么多苦,不能白吃。送你这个玉坠,一个玉凤凰,希望你的人生像凤凰涅槃一样,获得新生。”
一语触到了我大姐的心事,她举起满满一杯酒,说:“卢主任,凭这句话,大姐好好敬你一杯!亮亮,你要一直戴着这个玉坠,永远记住今天,记住这句话。妈妈也有一句话送给你,你是妈妈的儿子,你妈妈敞敞亮亮地在这个世上活了快一辈子了,剩下这些日子,你妈妈在这个世上站不站得直,脸上有没有光,就看你了,就看你们了。”
她看着薛亮,又看了薛军一眼,然后,将满满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浓烈的白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薛亮站起身来,尴尬地笑笑,说:“妈,您别弄得这么悲壮!”他伸手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红线,红线的尽头挂着一个桃核,灯光下,桃核闪着瓷器一样的光亮,我们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在监狱中亲手盘出来的那个桃核。他说:“妈,这个桃核亮吧?”
我大姐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它是我一下下磨出来的,它本来只是一个很糟烂的桃核,但是现在它被磨亮了。妈,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戴着它,就是提醒自己要把自己磨得越来越亮。”
他把桃核重新戴上,又从桌上拿起那个洁白、圆润的和田玉玉牌,说:“这个我也戴着。我不是什么凤凰,就是一烂桃核,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我一定会涅槃的,重生的。妈妈,您老放心!”
薛亮把目光移到我脸上,说:“舅,哪一天您再带我去拜见智通法师好吗?”
我说:“好,大年初一咱们就去。”
13
初一一大早,薛亮便开车来到我家,给我和他舅母拜了年。然后拉着我就走,说是去给智通师傅和菩萨拜年。
我们俩驱车跑了两个小时,来到法海寺。寺庙香火兴盛,人山人海的。我们先烧了香拜了佛,然后来到智通法师的法堂,给法师拜年。法师很高兴,拍着薛亮的肩头说他气色很好。薛亮摘下他戴着的桃核请法师给他开开光,法师接过那枚桃核,眼睛一亮,说:“这个桃核已经开光了!”法师说着摸弄着那枚桃核念了一会经咒,笑着将它递给薛亮。
法师的案头上摆着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一只苍鹰,立在尖峰之巅一块突兀的岩石上,它双目炯炯,一双嘴像尖钩一样,崭新的嘴,闪着光亮。
智通法师毕业于浙江美院,后来又读的佛学院,出家后,以画僧而闻名。他指着桌案上的鹰,说:“这可不是一只一般的鹰。是一只刚刚重生的苍鹰。苍鹰是自然界中最长寿的鸟,可以活到七十岁。然而,在它活到四十岁左右的时候,鹰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同时,它的喙变得又长又弯,几乎碰到胸膛,难以进食。它的羽毛也长得又长又厚,翅膀异常沉重,飞翔十分吃力。这时候,苍鹰要么等死,要么经历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再获新生,苍鹰从此开始了艰难的蜕变之路,它必须拼尽全力飞到山顶的悬崖上筑巢,以防其他天敌的侵害,并在那里待上五个月。在那里,苍鹰要用自己的喙不停地击打岩石,喙的老皮一块块脱落,血也在流,直到喙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地等待新的喙生长出来。它再用新的喙把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去。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它再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五个月之后,新的羽毛生长出来了,苍鹰才重新飞上蓝天。苍鹰由此获得新的生命力。人生其实也是一个不断蜕变的过程。”智通法师突然停住话语,侧目盯着薛亮,说:“这只苍鹰送给你了。”
薛亮眼睛一亮,一时竟结巴起来,说:“师父谢谢谢谢了,我……我明白。我回去,把它挂在客厅里,每天早晨都要在它面前拜拜。请师父放心好了。”他说着,上前收起那幅苍鹰,捧在手里,双手举过头顶,朝着智通法师拜了拜。
薛亮自此果然沉静了许多,做事一落一稳的很有章法,顺风顺水的。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薛亮雷打不动地都要来法海寺,先烧烧香拜拜佛,然后,找智通法师聊聊天,请教一些关于人生的事业的等等问题。有时候我也跟他一起去,看到他跟智通法师一问一答无拘无束的对话,我竟一句话也插不上,感觉有些很纳闷。不过我的心里还是挺为他高兴的,他的确很有慧根。
14
半年以后,夏天的夜晚闷热而潮湿,十点多了,月亮已升到半空。我正在电脑前坐着,很入神地看一部好莱坞大片,手机里来了薛亮发的微信,是一段视频,这么晚了他骚扰我,有什么事情呢?我打开视频,一片月光海晃耀着幽幽的银光出现在屏幕里,海边的一条马路尽头,路中间,一支支燃烧的蜡烛摆成一个大大的心形圈,里面撒了一片片花瓣,形成了一个红红的玫瑰花瓣心,旁边立着一大束粉色玫瑰花,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心里的玫瑰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丽。
薛亮穿了一件红色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红色休闲鞋站在圈外,一会摘下眼镜,拿纸巾擦擦,一会又摸摸光头,弯下腰、跨进心形圈里,整整玫瑰花。两个同伴一个拎着相机,一个拿着一个首饰盒,都伸长着脖子往远处的路口探望着,拎着相机那个同伴的手机响了,他接了来电,兴奋地大声嚷嚷道:“来了!来了!”另一个同伴赶紧打开首饰盒拿出戒指递给薛亮。
一辆白色途观SUV闪着耀眼的车灯,缓缓驶近,在烛光心圈前停下来。车上下来两个女孩,一个是丽丽,我跟她见过一面。另一个脚上一双白色拖鞋式凉鞋,下身牛仔裤,上身一件丝棉白衬衫,身材纤细,小巧,脸白白的,一双眼睛很妩媚地眯着。她一下车便愣在那儿,一脸惊愕,瞬间,她咧开大嘴幸福地笑起来,她的嘴的确像茱莉亚的大嘴,有一种性感和大气的美。薛亮迎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心形烛光旁边,自己跨入圈内,捧起那束玫瑰献给她,又双腿跪在她面前,拿起她的右手,将一枚闪着隐隐光芒的钻石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四周升腾起一股甜美幸福的气息,同伴和几个路人热烈地鼓起掌,杨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捂住了嘴,任凭眼泪哗哗流下,薛亮站起身,把杨阳拉进心形烛光圈里,两个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爱情是感人的,真正的爱情无私的爱情,是感人的,它让人真正成为人,它是超越世俗的一种情感。我一时竟感动得眼里噙满了泪水,忍不住向他发去一个祝贺的表情。
他很快回了我,说:“舅舅,您能祝福我们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我妈妈也祝福我们了。我在里面的时候,她跟杨阳联系很多,她也喜欢上杨阳了。谢谢!”他随后又发来一串拱手和鲜花的表情。
爱真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我感觉弥漫在画面中的爱慢慢涌出屏幕,开始在空气中四散飘溢。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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