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浩时,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他刚刚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山东省第二届作家高研班三十多名学员去河北采风,最后的日程是与河北作家座谈。在河北作协的会议室里,李浩在掌声中站起来向大家致意。他始终笑意荡漾,敦厚可亲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和蔼。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严肃和睿智,狮子一样的迅猛被巧妙地深藏着。
果真。李浩十分钟的发言,如雄狮扑击,把我十几年的写作观念击破了。我呆坐在那个会议室里,体会了什么叫崩溃。他表面上是谈阅读,谈他眼里好小说的标准,实际上是在宣讲。后来,我多次回忆起那十分钟,让我醍醐灌顶,是自我碎裂又自我重塑的十分钟。
座谈会结束,我期期艾艾地向他索要发言稿。他很爽快地把稿子递给我,赧然一笑,说,字不好,太潦草。发言稿是手写的,写在一份打印稿的背面,字一看就功力深厚,非练家子莫成。
参观河北文学馆时,李浩送了我一张名片,他当年的身份是《长城》杂志的编辑。他说,有好稿子支持一下我们《长城》。我当时想,假如以后能够写出理想的稿子,一定要寄给这头“雄狮”,看看能否入他法眼。
真正给李浩寄稿,是在两年后。他很快就回复,稿子过终审了。说实话,相比起发表,我更在意稿子能不能过他这一关。我一直觉得,写作者要靠作品来相互结识辨认,要靠认同和激发来交道往来。此后的两年,我完成每一篇稿子都会发给李浩看,并提前说明,稿子不是投给他供职的杂志。有时候他会回电话谈意见,有时候会直接帮助转投,还有一次在邮件里只回复一句:这稿子,我不满意。
渐渐就这么熟了,渐渐就成了哥们儿。见面也不客气,横挑鼻子竖挑眼,比如他指责我所谓的“谦虚”不是美德而是虚伪,比如他对我动辄以地域衡量作品嗤之以鼻。他多次霸道地说,哥,我不允许你说“山东”!这些近乎粗暴的批评和指责,迅速地消除了我固有的思维陋习,也使得我们的友谊被锻打得异常坚硬。每次见面,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宾馆的房间,聊的也几乎全是文学。只要谈文学,李浩就成了“变形金刚”,永远充满战斗力。有两回,我们相约带着孩子去景点玩,孩子们被忽略在一边,风景也当然被熟视无睹。
我们山东人坚信酒品如人品。李浩刚写完他的第一个长篇《如归旅店》时,被我拽去威海参加活动。李浩作为外地客人,被敬上首席。威海酒风有别于内陆,一快,二猛,加之名目繁多,不到半个时,李浩就开始频频出去吐酒。李浩喝酒不上脸、不上话,宛若素常,“面”不由衷,这可真是一个坑自己的本事。威海诸朋友以为遇到酒场高手,愈发热情相敬,只有我在一旁替他暗自叫苦。从那场热烈而漫长的酒场回到宾馆,李浩原形毕露,倒头大睡。
李浩并不是贪杯的人,他对酒甚至谈不上喜好。别看有时候,他对某种酒赞不绝口,貌似内行,那不过是他以得体的方式来表达对东家的谢意。去中国著名的某酒厂采风,当着人家酒厂老总的面,大概是盛情难却,李浩同志口不择言顺嘴露真言,他真诚地检讨自己,世间再好的酒他其实都喝不出好来,李浩在贬低自己同时也顺便贬低了名酒,弄得一桌子名宿面面相觑,替他尴尬半天。但几乎每一次,李浩和我的朋友们喝酒,他都“自不量力”,喝得豪气干云。他的理由是,哥,你的朋友让我喝,我怎能不喝?
酒场上的李浩,谦卑有礼,有情有义,但也有较真和骄傲。李浩到某地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参加活动的有将军、教授、作家,还有台湾的某党主席。在酒桌上,李浩没有服从所谓的“规矩”,他并不是冒犯现实中的权威,他挑战的是中国文化里那种动辄伤害个体的传统,对不让个体具备“合法性”和“精神性”深恶痛绝。因此,李浩把精神主张化作酒场主张,他不但没有失守,反而赢了一场小小的攻坚。明白此时的李浩,就不难明白他为什么能写出《碎玻璃》那样的小说。
李浩说小说是他侧面的镜子,而酒场,何尝不是李浩的一面镜子——多棱镜。镜子里的他,有时是圣徒,有时是战士。他注重和捍卫的,不是什么名誉,而是情谊和内心的自由。
李浩说自己不是个好编辑,我觉得他说这话算是有自知之明,因为作为一个编辑他确实够马虎,有的稿子过了终审也不记得通知作者。但李浩又表现出好编辑难得的一面。当年他在北京一家杂志工作,某作家开始不知道他是编辑,对他高冷以待,知道他的身份后,立刻翻脸盈笑。李浩并不反感对方的高冷,对方要是一直高冷下去,李浩反倒佩服这种牛人,该作家前倨后恭,让李浩摇头不已。但李浩此后不久选发了这位作家的稿子。反感对方的做派,不影响喜欢对方的作品,这就是编辑李浩。我曾经读到过济宁某位教师的一篇小说,写得异常出色,但这篇小说却一再被拒绝。我跟李浩闲聊,说到这篇小说,李浩叮嘱我,一定把这个小说转给他,他帮忙推荐。说这话的时候,李浩早已不是编辑,但好编辑的良心冲动,他一直有。
都知道李浩是一个有野心的作家,即使放到狼群里,他也会成为一头狮子。其实,我更喜欢另一个李浩——坦诚率真的李浩。有一次,李浩在我办公室打量我的书柜,他指着某位国外大师的书,问,你觉得它好吗?我未置可否。他说,至少它没有被评论得那么好。倒不是说我喜欢挑战者李浩多于胁从者李浩,李浩就像那个说出皇帝新衣真相的孩子,无关真理、力量和勇气,仅仅需要一份基本的诚实。
我曾经说过李浩的《一条叫芭比的狗》是一个经典,他当面笑话我眼光不行;李浩更是说过,获得鲁奖的《将军的部队》不是他最好的小说。我想,这不是他的骄傲,只是他的诚实;或许就是他的骄傲,他的骄傲就是不允许自己轻易骄傲。
李浩的骄傲,不是傲慢,那是对自我设置目标的敬重。李浩的作品很少迎合现实,它们属于明天或者后世,属于人类的整体,正是因为这样的属性,李浩被叔本华的忧虑附身,他的作品并不能在同时代被完全理解。好在,李浩具备超越常人的智力,他偶尔会游戏般俯就,会调低频率与生活共振。
李浩的老家沧州,有一著名的铁狮子,腹内有金刚经文,背负文殊菩萨宝座,体型巨大,民间称之“镇海吼”。每次和李浩见面,或坐或卧,或行或立,我眼里總会浮现威猛的沧州铁狮子与现实中李浩叠加起来的画面。李浩能不能成为文学世界的一头雄狮?这还真不好说。
倾盖如故,白首如新。有的人一见如故,遂成莫逆。有的人交往一生,仍是熟悉的陌生人。在这里,我愿意给这句话一个新的解释,来定义李浩给我的感觉——一见如故,但每次相见又都给我新的感觉和获取。于文学,李浩的根本不会变,但他总有新东西生长出来。能够不断生长的人,必定怀着坚定的信念,也怀着常人所没有的赤诚和热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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