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一天,突然之間
一个人感到有水滴落在额头
肢体怔住,三秒之后
感觉有人召唤
声音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
古老而悠远
像是几百年了
几千年了
你充满使命感地出现在
赶往管城的路上
行李里有云朵、日历、乌鸦
有爱与恨反复烙成的饼
有寂寞时吟诵的咒语,一张
用来思念的黑白照片
2
为什么要去管城
管城在什么地方
需要多少时间
经过多少路程才能到达,你
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每次,头颅都会莫名地疼痛
耳朵里充满裂帛的声音
骨缝中有蓝色火焰
呼之欲出
在你的愿望里
或许管城就是故乡
那里的乡民很悠闲
一页页翻晒从前的日子
故事慢慢褪色
乡民慢慢老去
往事堆积落满灰尘
草籽散布天涯
或许管城
是故乡之外的远方
远方在英雄的微笑里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在梦想与现实交汇的天际
一尾响箭发出的地方
锈蚀的戈,如今
沉浸在曾经的光辉里
白色鸟群掠过城市上空
3
传说中的管城
是一座没有城墙的王国
那里的鸟从不落地,花
一直盛开
白色马上,姑娘永远微笑
她迎接着每一个
从四面八方赶来
失散的子民
旅途开始于遥远的年代
哪年哪月已无记载
有些人是在三十岁的时候
爬起来开始赶路
有些人五十岁还在昏昏欲睡
有些人,一辈子
都没有机会醒来
唤醒他们的
可能是一阵风
可能是一场雨
可能是空气经过树梢发出的声响
或者是燃烧着的青春
江山深处的呢喃
4
道路在视野的尽头不断延伸
有时熙熙攘攘
有时空空荡荡
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踪
有人莫名其妙地出现
不知道多少人要去管城
他们是独自上路还是结伴而行
是不是开始的时候一个人
而结束的时候有很多人
是不是一群人一起出发
结束的时候孑然一身
你的记忆一片空白
曾经在清晨打听过一个路人
关于管城的由来和方向
对方神情茫然,让你一无所获
那人甚至不知道
世界上有管城这个地方
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要去哪里
也许管城是一座山,也许
管城是一条河
它是不是遥不可及
有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
有时候,你的眼睛
却有着孩子一样的光芒
你能不能在指定的时间
抵达管城。某个清晨醒来
你发现自己眼角闪烁
星子的眼泪,有人
在你熟睡的时候
偷偷吻过你
5
赶早出发的那个人
说必须在日落之前到达管城
他的凿凿言辞
被人刻在路旁的石头上
人们却在黄昏
发现了他败落的尸体
有个女子体香丰盈
整日把自己隐藏于宽大的布匹之中
日月光影零乱交错重叠
她不停地咳嗽
让一朵一朵鲜红的花开在风中
用鲜艳的颜色
表达尖锐的疼痛
后来慢慢知道
有的人要去宋城
有的人要去梅城
有的人要去Z城
他们默默赶路
从不多说一句话
彼此心照不宣
前方有消息传来
说有的人去麦城
6
遇见一些魂灵
有的一见如故
有的擦肩而过
高尚如山岳
卑微如草芥
时而低于泥土
时而浮于半空
时而恐惧战栗
时而莽撞愤怒
时而扑面而来
时而逃之夭夭
有人顶着一张纸行走
有人对着月亮吟唱
有人在流言中受孕
有人倒退着逆流而上
他认为那就是前进
有人扛着枷锁日夜兼程
有人跪下
表达忠诚和谦卑
有人站在树梢上感叹时光荏苒
逝者如斯
有人拿着一把长枪
毅然奔向风车
游吟诗人
是队伍里格格不入的怪物
胡言乱语让他臭名昭著
这个语言的施暴者被围观
他说管城位于地狱的十七层
他对着路旁一棵野草膜拜
他說看到了叶子上的露珠
里面倒映的世界
他前半夜跳一些奇怪的舞蹈
预测明天的天气
后半夜独自上路
他说习惯黑暗才不会迷路
后天世界
将失去光明
7
从草原出发
从峡谷出发
从森林出发
从地心出发
从雪山之巅出发
由于一些动物的加入
去管城的队伍变得空前庞大
一只兔子支着耳朵打手势
开始直立行走
一群羚羊露出慵懒的表情,像猫
鱼在雨季练习飞翔
飞鸟长出鳞片
黄雀总是隐藏在事件的背后
壁虎偷食人的影子
一些动物开始在人的体内居住
有人趁机充当着它们之间的翻译
西服得体
领带笔直
满口鸟语
目露凶光
8
雾中伴你行走的豹子
步履矫健、眼神坚定
它已经连续七天滴水未进
雾色还远远不能
掩盖它骄傲的花纹
你跟蝴蝶长时间的对视
认真的端详过它们的面孔
有一天你经过少年的山谷
无意间竟然看到了少年时代的蝴蝶
那满山遍野的蝴蝶
在你慢慢接近的时候蓦然消逝
山谷变成了楼群
你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假象
像你十八岁那年的爱情
有一千种理由爱
也有一千种理由恨
一千年之前去管城的那个人
尝遍了路途上所有的秋风
呕吐出了腹中所有的苦水
他在路边留下诗句和火种
他说四十明朝过,烂醉是生涯
你把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一千年之后
也许有人听见你留在石头里的叹息
也会把你引以为知己
9
有时候发现你
早已身在管城
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你说要有光,光就来了
女神的微笑近在咫尺
母爱一样笼罩
有时候你发现,很多年来
根本还没走出多远
原来你一直在绕着圈子
重复得毫无意义
你还发现马匹与你走散
盔甲长进肉里
预报中的一场暴雨
就要降临
那只一直尾随着你的花尾狐狸
它拥有着火焰一样的皮毛
它和你的爱人同时出现在
一场梦里
还有那只无足鸟
你刚见到它的那个时候
它刚刚学会飞翔
它的鸣唱
有着挣脱金属的力量
它给你带来前方陌上
蔷薇的花期
10
不舍昼夜磨一块铁
钻一个孔
你常常在自己最拿手的招式里跌倒
常常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趾
你累了,偶尔会歇脚
脱下鞋子
捉拿里面硌脚的砂粒
或者干脆换一双鞋子
一件一件
脱光所有衣裳
让肌肤和骨头
在空气中隐形
然后把带有各种标签的衣服
依次换穿一遍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
你偷偷把所有的经历
按照你的逻辑缝缝补补
做成了一件衣服
你总是习惯把它穿在皮肤的下面
你认为它能遮蔽不速而至的风雨
抵御任何的兵器
送信的邮差跟你背道而驰
在半路上陷于南方的梅雨
驿路杏花凋谢
泥淖困住马蹄
你发出的信件
内容渐渐发霉
地址变得模糊
11
你发现自己表达的能力
正在慢慢丧失
甚至已经对路上任何
为你提供过阴凉的一棵树
一片叶子
都无法诠释
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废话
你大声喊叫
别人都置若罔闻
而你对着蚂蚁喃喃自语
第二天便传遍江湖
你得了病
一开口
里面便有蚊蝇飞出
一闭眼
便能看见十个太阳
一抬脚
不是山顶便是深渊
一躺下就听见
时间的波涛汹涌
你把身体所有的零件全部拆了
重新组合
牙齿敲掉才能长出新的
把伤口的痂揭掉
把筋骨抽出来换掉
把语言榨干放进瓶子
再次注入水
把舌头弯曲再捋直
把眼睛浸入猪笼
沉到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胡思乱想的脑袋上面
丛生的杂草,干脆
统统拔光
12
无数的抵达伴随失落
无数次梦中得计
醒来都恍如隔世
你认定,在镜子里看到的
根本不是自己
你或许早就死在二十岁或者
更小的年纪
这时候你认定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管城
管城可能只是你在深夜
杜撰的一个地名
你,永远只会在路上
其实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你
你只是自己在质疑自己
或者说痛苦刚刚开始
你的假想敌一次次被打倒
又一次次站起来
有时候你认为必须亲手杀死善良
隐藏起自私才能走下去
虽然你知道故事到最后
只有心存善良才能得到拯救
你爱的每个人都伤痕累累
你都不喜欢你自己
未知与无知又似乎源源不断
你正在赶往的那个叫管城的地方
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虚无
13
你会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
想起祖母
那個承受了四十年沉寂的女人
在生活的深处
她有着韭菜般的隐忍
你在她离开你十年之后
大哭一场,你不知道她
会不会在管城等着你
后来你觉得你的爱人
一笑一颦
都酷似你的祖母
你试图用一场雪记载
一个人的一生
或者掩盖记忆的尸体
还有切肤之痛
用雪阻住退路
用雪盖一栋名叫管城的房子
盛放流浪的灵魂
和青春燃烧的灰烬
你经常回到雪房子
推开那扇门
发现孤独的摇椅上空无一人
你与无数的器物终日厮磨
考证它们的纹理和宿命
比如瓷器和丝绸
你赋予它们姓氏和故事
然后相互拥有
与它们一起虚度年华
你发誓一定要带它们
去往管城
你与水、火焰唇齿相依
希望用眼泪铭记一张张面孔
随身携带的火种数次被浇熄
数次被擦亮
咬着牙、跺着脚
把酒当成了解药
把生米做成熟饭
把青丝熬成白雪
把所拥有的一切全部打破
站在黎明的废墟上,你
心止如水
“除了冷,还有更深的冷”
你终于忘记了自己要去管城
14
是时候了
空中的鸟停止盘旋
俯冲向大地
一万条河流苏醒
十万朵鲜花盛开
所有的湖水
都有一张平静的脸
所有的伤口
都萌生出崭新的绿芽
气温一点点升高
赞美诗慢慢弥漫
你和我的相遇
让故事有了新的开端
这样,只有这样
大家肩膀上蜗牛的壳
才会被脱掉
大家才会继续因为爱
相信所有的欺骗
才会在无序的世界
满含热泪悲壮地前行
甚至连死亡都不能阻挡
路上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路人全部都是你的亲人
你飞出了自己的身体
慢慢向高处升腾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你们就是他们
他们就是你们
其实未发生的早已经发生过
已发生的注定还要再发生
开始即是结束
结束即是开始
前世和来生
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人
今天和明天
所有的时间都是一瞬间
你最终的信仰和归宿
就是你的初衷
镜头一点一点拉起
在更高处你看见
楼群消失,工厂消失
盒子慢慢关闭
大地正在分娩
世界婴儿一样地新生
脐带流出鲜红的血液
你独自站在成群结队的人流之中
目光笃定、神态自若
你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管城
而你的来处
也是管城
后记
想写一首诗
像一个人漫长的一生
像生命中绵绵不绝的苦难
我曾经想让我的诗歌简短清纯
却被现实死死咬住不放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无为
想方设法摒弃一切修辞
而那些冷热无常、那些消磨掩埋
一次次野蛮地横扫大地
又避让过谁呢
百无聊赖的人啊
请用三分钟或者更少的时间
读完这些文字
会不会沉吟片刻
是不是也感觉有雨落了下来
是不是也决定要去管城
会不会在诗的结尾处
听见一个物种
轰轰烈烈浩浩荡荡
粗重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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