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视着乌勒金②的上空,明亮的眸子透出星光一样的美丽。那颗北极星铮亮铮亮地从帐篷天窗里闪烁,映红了她乳白的面容。她看见月下姗姗走来的母亲,白发苍苍的像披着雪衣,与乌勒金的月夜、星光相映。那个风烛残年的身姿一下子变年轻了。她冲着苍凉的劲风喊了两声“额凯③——额凯”,夜下没有母亲的喃喃声,只有一丝丝发髻飘曳的影子,在嗖嗖的风中闪着银光远去。
她知道,母亲额凯远离他们而去,方才在月下闪现的是她的影子,母亲度过了乌勒金最后的时光,在熊熊燃烧的牛粪火旁喘着粗气,呜咽着耗过不眠之夜。她凝望着天窗里透进来的灿烂星光,滚着热泪咽气的。
“乌勒金”,一个发自白发老者心底温暖的字眼,常在晶莹的夜晚唤起。那个响亮的名字来自她神圣的母语,是冬营地的意思。回声在她耳边阵阵回荡,像她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几多叮咛,嘱咐她时刻铭记。冬营地——乌勒金金黄的牧草地泛白,草儿莎莎莎地在风中作响,不时被牧羊蹄板踩碎,像一簌簌凋谢的花朵,又像铺了一地金黄的丝绸,闪着金花在风中飘扬。
在乌勒金的上空没有一丝风,静宁的能听出自己的呼吸,她用柔软的手掌捧着一粒粒飘落的雪花,脚底下打着趔趄,两眼泪盈盈地凝视着从山间飞泻的雪水河。河水静静流着没有一丝声音,只露出河底发青的石头。那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把冬营地乌勒金装扮得如此静美,在夜光下泛出银灿灿的光泽。那个银子一样没有星光的夜晚,地下温暖得烫手,唯有一股风掠着草地,偶尔响起草叶和碎柴片被风吹动的脆声。她知道,那一刻,不会有劲风呼啸,不会有野兽吱吱打响鼻进入冬营地。那个黑兮兮洞口被冻土封住,却听不到熊刨土的声音,它也许在雪花飘起的瞬间冬眠了。唉!她惋惜那只熊走得匆忙,让她在野营地的岔路口苦苦等待,也嗅不到熊腋窝里散发的狐臭和野气。她不该躲避熊,更不该怕熊,熊和人是有灵犀的,就隔着一道土窝窝的柏树梁。熊舞着巨大的掌子,从未碰过她一掌。和熊相聚又得一冬一春,怎么也得熬过第一声雷鸣轰响,老鹰撅起弯喙,眼睛红着盯紧地下的一丝肉块。
乌勒金的雪安静地飘起来,刷拉刷拉覆盖了金灿灿的草地,映照着黑漆漆的夜晚,透出一丝白露露光气,轻轻飘着能照亮地下的路。牛群里偶尔传来一阵哞叫,羊儿从雪中刨草打着趔趄,站在宁静的雪中反刍。那个黑漆漆的苍空万籁俱寂,听不到风呼呼吹的声音,只有柴火啪啦燃烧的爆裂声。她的胸口发烫,好像能融化飘落的雪花,她的脸庞被篝火烤得通红起来。天窗里不时地飘进一粒粒雪花,掉落在烧热的火炉上,吱吱冒起一股热气。那是冬营地乌勒金宁静的雪,透明的像一块冰坨,亮晶晶地洒在大地上,映出盎然的一片生机。
冬营地乌勒金无霜期在径直地缩短,静宁的夜晚在延长,风信子发出声声呼啸,吹得牧羊犬和畜群不得安宁。野草中透出的金灿灿霞光,映红了牧羊女乌库娜的脸庞。她灿烂的笑起来,脸上漾起酒涡,眼睫毛泛红。她拎起毛袋在牛粪垛旁吟唱,委婉的古谣苍凉而又忧郁。那是牧羊女乌库娜的回忆,是怀念冬营地乌勒金的一支苍远的古谣。歌中唱的是流浪的牧人,骑着雪一样的白马,浪迹草原,奔流四方,穿过冬营地乌勒金的群山,述说母亲额凯那辈人的苦难和心扉。她激动不已,感慨万分,却忘记了拾牛粪和添柴火。一阵秃鹫的尖啸惊醒了她,支锅石底下只剩吱吱熄灭的火星。金灿灿的草地被残雪映照着,一轮火红的晚霞从群山中射出,映照着发亮的雪峰。
她又凝视着冬营地乌勒金那片泛红的皂荚林,那里残留着被棕色熊刨挖的痕迹。乌黑的羊犄角辫像枝桠迎风飘曳,像鹿犄角从树缝里摆动。那是被熊吼着啃食的果枝,齿牙一一印在上面,被冬营地的风掠着冻凝,被雪下着压弯。
皑皑雪地被太阳融化,黏糊露出一丝丝粪便,那是熊往年的痕迹。不知熊摇翻多少棵树,扒断多少根枝桠,刨落了无数株血红的野果,熊吃着在地下打滚,和天地红成一片。那片乌勒金的皂荚林是她和熊相遇的见证地。在那个狂野的林中,熊是她唯一的伙伴。来年的春末,她会等老鹰出窝,墨色蛇抬头,要和熊赌一把气。她想像着与熊偶尔相遇,彼此没有过节,没有敌视,熊径直打着响鼻,在风中呼哧呼哧地远去。
在金灿灿泛着蓝光的那个夜晚,没有一丝云彩,没有一阵风。银子样发亮的冬营地乌勒金依然宁静,天空晶莹地透出一片片蓝底,天窗里泛出天河和透亮的星星,母亲额凯抚摸着她的羊犄角辫,娓娓道来一颗颗星星的故事。于都斤萨满说过,尧熬尔人最为敬重的是蓝色,最敬畏的是库克腾格里,所以蓝色是天的颜色,代表宇宙的中心。尧熬尔人像候鸟一样,有与生俱来的方向感。在玛拉琪浩顿——牧人之星(北极星)的指引下,骑着梦中的十三匹银鬃马,从银闪闪的月下出发,周游四方,一直到黎明北极星转向,最终回到原地。母亲额凯说,这是萨满梦,萨满是天与人之间的使者,他(她)受汗腾格里的指示,代表神灵呼风唤雨,传达天的旨意等等。额凯还说,天河的那一道乌云般的白气,是腾格里的琪汗麦勒,意为苍穹的白路,是蓝天的中心,没有方向可辨,用北极星的转向定位。丹珍(三星)、道轮布尔汗(启明星)、麦尔琪(六星)各大星星都代表着天的各个方向,都有一段来历,额凯慢慢讲述着故事蒙蒙入睡。那一夜,星光灿烂,乌勒金静宁的夜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粒雪。她的眼窝里滚出一串热泪,流入乳白色面容,湿透羊犄角辫,母亲额凯打着惊天的呼噜,风中传来牧羊犬“汪汪”的吠叫。
她耳边回荡着母亲额凯的叮咛,乌勒金是最宁静的季节,像湖水一样晶莹的星光最美,那个万籁俱寂的夜总是让人难以平静,心好像嘭嘭跳出胸口,风掠着皮袍领子沙沙作响。那一夜,她没有忧郁和哀伤,心热乎乎的,被牛粪火烧得发烫。草原像一盏彻夜透明的灯火,点燃了她心中的熊熊烈火,照亮了她迷途般的那段路。她该知道,那是汗腾格里赋予她的灵气,是于都斤萨满禀赋的启迪。她的心永远属于那颗牧人之星——玛拉琪浩顿,像候鸟与生俱来,在乌勒金的上空不停地闪烁。
她是巴彦郭勒氏族的后裔,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牧羊女,她来自古代西域尧熬尔人的部落。乌库娜是母语里最美的字眼,闪烁着哈日娜花金露梅的鲜艳,闪烁着于都斤大地的阳光,蕴含着瑙陶格故乡的秀美。她的名字让牧羊人羡慕。她在滚烫的马背上能咯咯笑起来,在皑皑草地上滚成雪人儿,像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皮袍,晚霞映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庞。
冬营地乌勒金是她童年时的摇篮。那个泛着黑乎乎光气的青营盘上,堆满了成驮的柏木柴垛,被毒日头晒得泛黄。这是用几头花白驮牛运来的,作为一冬一春的柴火储备,被一股呼呼的风掠着晒干,被飘来的一粒粒雪花冻裂,和牛粪烧在一起,在铁皮驴里发出啪啦的爆裂声。那一股闷热发烫的红火,烧开了一壶壶滚烫的奶茶,烧焦了炉盖上猩红的肉块,吱吱地冒起青烟,飘出一丝呛鼻的香味。
一股股寒气逼人的烈风,从冬营地北面呼呼吹来,吹着乌勒金初冬的草地。干燥的牧草被风嗖嗖卷起,没有一丝湿润气,能嗅出草皮的土腥味。她凝望着北方那条静静的河流,羊犄角辫被风呼呼吹散,她的泪从蓝眼窝里滚落。一块块发白的冰坨浴在河床里,被畜群喀嚓喀嚓踩响。那一股从河底流出的水来之不易,潺潺的水声从地下发出,柔弱得能听出心嘭嘭地跳动。冰坨上又积满了从裂缝里流出的水,被冷风吹着冻成一层一层的冰面。迎面吹来逼人的寒气,凝结了她毛绒绒的皮袍领子,冻的她直嗑下巴,嘴巴风瘫似的说不出话。那个刺耳的喀嚓声,一直在她柔软的耳根响起,一次又一次惊动了森林中的狼,它们“嗷——嗷”筑起一窝窝巢穴,虎视眈眈地从枝丫缝里窥视。可她知道,只要猎人不去惊动和招惹它,狼是不会平白无故去袭击畜群、骚扰牧人的。她老觉着,那些贪婪的猎人可恶极了,他们酗着一股烈酒气,骑着马,提着明晃晃的铁夹去捕狼,狼崽还未出生,他们就对母狼残忍地下手。在冬营地乌勒金的山林里传来狼的阵阵哀嚎,那声音让她毛骨悚然,不断地为那一窝狼崽担忧。
那个被风卷来一粒粒雪花的夜晚,没有一片乌云飘动,只有一阵风在不停地吼。她静静躺在被羊粪烧热的土炕上,盖着羊毛皮袍没有一丝睡意。一股向北掠来的风,忽地摇响了帐篷杆子,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她从天窗里凝视着一颗颗发亮的星星,灿烂得透出银白光泽。北风使劲掠着帐篷,土洞里传来一阵“汪汪”的吠叫,不时地穿透黑漆漆的夜空,惊动了反刍的牛群,偶尔从帐篷背后发出阵阵哞叫。她知道,那是金黄的冬营地乌勒金就要封冻。那个河底潺潺流的水声停了,把耳根贴近地面也听不到,厚厚的冰层覆盖了河床。唉!她得好好看看这静宁的乌勒金冬营地,星光透进帐篷里,像照亮了她的浑身,她像母亲额凯述说的萨满梦那样,骑着一匹银鬃白马,飞奔在银色宽广的原野,穿着雪一样的白衣,在风中呼呼飞驰。突然,她看见几匹苍狼拉着雪橇飞奔在皑皑雪域中,风中传来一群姑娘咯咯的笑声,她们被雪橇拉着嗖嗖飞驰,雪衣在风中呼呼飘起。那匹母狼又在“嗷嗷”地嗥叫,不断地向她的帐篷靠近,像寻求庇护一样,没有一丝杀气,没有一点敌意。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夜晚,星光灿烂的透出蔚蓝色,与乌勒金晶莹的雪地相映,泛出一束束美丽的白光,迎着玛拉琪浩顿——北极星飘向金灿灿的草地。
注释:①姑娘之意。②即冬营地③即母亲
达隆东智
裕固族,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散文集《雪落腾格里》、小说集《悠悠牧草地》。曾获第二十届“文化杯”全国梁斌小说奖、第二届中国西部散文奖、甘肃省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省第四、五届黄河文学奖。
上一篇:管季《为青春和理想作证》
下一篇:曾瓶《五妈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