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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四年没写作的经历。在那段时间里,我试图用读书的方式,抑制或牵引浮躁的心回复本真,一如炎炎夏日里让肚子装满绿豆饮。我读了《黄帝内经》《伤寒论》《淮南子》《抱朴子》,我甚至还为清人宋书升的《周易要义》做了笔记,结果发现关于文学的书,我几乎一本没读,仿佛自己是要远离文学,并且越远越好。还有,一直魂牵梦绕的运河湾,也离我越来越远,似乎我脚下的土地都变成了浮云。这样的发现使我吃惊不小,我是一直膜拜着文学的,我怎么会终止了对文学的虔诚呢?而那样的土地,原本就是我的生息之所附。
我决定换一种思索方式,或者说,我要换一种生死论证,让复死复生拷问灵魂的归属。我要看看脚下的土地,是怎样孕育新生又是怎样收回旧命的,我要聆听精神与理想的碰撞,我要省察躁动与孤寂的搏杀,我要让文学复归文学之初。于是,我又开始在运河湾里奔跑,渴望以脚步的震颤,呼唤土地的回声,在大地以无言的宽容接纳登场人时,我就明了这里将是我的灵魂安放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直指脏腑呢?我为什么要修饰要遮掩呢?我为什么要推演文学之外的功利是非呢?就土地本真而言,就生命的存在形式而言,新生小儿的第一声啼哭与西归老残的最后一声叹息,又有哪些区别呢?一如朝霞与落日共舞,一如露珠与雨雪同源。那么,让我抛却肉身以及固有的傲慢与偏见,抛却为写作而审视生灵的命题,抛却冠冕堂皇的甚至是煞有介事的文学躯壳,孩童般赤裸裸地再回到运河湾里,又会怎么样呢?
运河湾里应该有一条暗涌的河,如乳汁充沛的少妇,一夜之间喷洒出水泊八百里,把这个荡荡运河湾滋养得山清水秀,鱼肥草盛。尤其是芦苇。芦苇从少妇的乳头上生发出来,一根一根如箭如指,叶相戏,根相连,盘根错节就成了苇荡。苇荡福荫着运河湾里的乡民,他们以劳作演绎生命的璀璨,他们以质朴呼应日出日落,包括复归大地的死亡。他们以梦境修饰着生命中的欠缺,以及由欠缺迸发出的新的希冀,在甜醉中一觉到天亮。天亮了,东边扯出彩霞,彩霞由红变黄,由黄变青,慢慢化作丝丝缕缕的浮云,消失在无垠之中。船就出现了,是那种尖尖巧巧的柳梢子,梢头立一个红衣少女,颤颤地握一根竹篙,与白白嫩嫩的手指连着的,是一段藕一样的手臂。手臂伸到碧绿的水里,再举起来时,她手里就有了一段带顶芽的藕,一把紫色的菱角,一柄肥硕的莲蓬。如若是一条鱼,少女的腰身就扭成了柳条状,和鱼一起划着弧线。鱼入篓了,一截鱼腹一样的腰背闪了出来,于是一个赤条条的汉子忽地跃入水中,水花击打出一身牛一样的腱子肉,少女的眼就眯起来,扯着歌儿回返了。
苇荡由青变黄,终于到了秋天。镰刀闪闪,船儿梭梭,成捆的芦苇码成垛。婆娘站在垛顶上,青布衣衫被汗浸了,紧皮紧肉地贴在身上,脚底下颤颤悠悠,胸口上也颤颤悠悠。扬叉的汉子就紫涨了脸,弗儿弗儿的牛样喘气,直挺挺的一捆芦苇棒儿一跃到半空,不偏不斜停靠在颤悠处。婆娘發出咯咯的笑。水里的小儿望一眼上边的娘和下边的爹,也发出咯咯的笑声,手举起来,连泥带水两把螃蟹,忽然又笑出哭声,原来腿裆里的小鸡巴上也挂了一只,是那种粉红肚儿的芦苇蟹。芦苇上了岸,苇荡不见了,运河湾一夜之间瘦了腰身,卸了脂粉,羞羞涩涩又成了小村姑。
后来,水退苇枯,少妇的乳头渐渐收缩成一颗深秋的瘪枣,由艳红变成紫红,由紫红变成乌黑,最后化作运河湾滩涂上的一粒泥沙。运河湾进入了暮年,连露珠儿也不曾存留了。泥沙掩埋了少妇的干瘪肢体,少妇的灵魂变成了风雨,变成了霜雪,变成了落日之后对于朝霞的渴望,以及渴望中新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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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运河湾之子。运河湾的内核是坦荡,是承载,是信义,是担当,是魂魄,是精神。这里可汇聚提颅洒血的汉子,也可滋生苟利逐腥之蝇辈;这里能使大丈夫仰天一笑九尺波,也可以让龌龊小辈攀缘牛尾话伎俩。有了这样的正邪表里,有了这样的忠耿绵曲,再假以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丰厚凝重的人文情怀、深邃独特的地域风情、鲜活生动的性灵命运、起伏跌宕的故事转承、洗练老道的语言风格,更兼有精守义魂式的故土情结,即便是茅草、芦苇、青纱帐,也负载得起滚轮胸怀旌旗猎猎。然而,当我匍匐着为了文学的虔诚而崇尚精神时,我却被虔诚肢解得零乱茫然。这不能不说是对运河湾的亵渎,这不能不说是对精神的亵渎,而亵渎精神则是不可饶恕的文学掮客之为,是文学汉奸之为。
我是运河湾的男儿,曾经拥有精神;我是文学的造梦者,梦中的文学由心生发。而今我写运河湾文化,以追记我久远的文学之梦,以及令我彻夜难眠的运河湾情结。
3
30多年前,我写下中篇小说《苇子园的女人》,那些女人在运河湾里呐喊着组成方阵,并把精神还原成悲壮。为了论证个体与国家、死亡与存在、渺小与伟大这种二律背反式的命题,她们果断地选择了精神,并以卑微之尊投身于抢救国家粮库的洪流中,凭借的依旧是运河湾式的信仰与是非标准:国家亏了咱们是国家有难处,咱们亏了国家是咱们没良心。小说由张炜先生推介,竟然发在了《中国》杂志头题,随后又以头题转载于《小说月报》。就在我感念着引荐时,编辑吴滨先生也一步跨到运河湾里来了。这是1985年7月的事。那时候的运河湾里有个大太阳,大太阳里有一片大白光,大白光里走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北京人。惊愕中我握住了来人的手,先我扑过去的是运河湾里的风。风里是裹着沙的,间或还应该有些猪羊鸡狗的毛屑,来人就打了喷嚏,笑说:“都是苇子园里的女人闹腾的,我回去要洗三天澡的。”我知道话里有了调侃的意思,因为他是跟我一块儿进的厨房。我就感动了,想着文学是以心浇灌的,以心浇灌的运河湾是与文学连在一起的。
我现在又写下这样的文字,说明我还在固守着精神的家园,同时固守着本真文学的真谛,似乎丢下它我的心灵就会枯萎。既然我认定了运河湾是我的生命之魂,既然生命把我推到了文学应该是且必须是本真的命题中,那就让我再回到鲁西南大平原上去吧,再回到运河湾里的冬季去吧。
运河湾里忙完了夏秋的收获。卸下金黄的土地又换上了冬装,冬装下是齐整整的麦田。麦苗在农舍的炊烟中积聚着等待着。等待着雪雨,等待着金黄艳红,等待着春日里的煦风。运河湾在等待中迎来了冬闲,迎来了精神。
精神在戏里,精神在心里,冬闲戏在运河湾的希冀里。戏台子搭在场院里,场院里有麦秸垛、茅草垛,也有柳树枝子围成的篱笆。听戏的人并不借助这些依靠,汉子们索性一倒如盘,闭了眼睛,用心去捕捉那一声声的抑扬顿挫,勾连那一声声的凄婉绰约。“当官不为爵禄重,为的是家国和百姓……”台上的佘太君仰面长叹,台下的男女抽泣一片,扼腕不已。混沌中的汉子忽地跳起来,说:“咋的,爷们还有一口红嘴白牙哩,啃他个金刚钻头短……”
更多的运河湾人散布在雪原上,眯着眼睛,从这个那个的肩头,遥望戏台上岁月转换,以及岁月转换中的功过是非。眼睁睁看着被十二道金牌调进京的岳飞父子,又被“莫须有”的罪名逼上《风波亭》。燃着火的烟袋嘴拿牙齿咬住,听到岳飞一声唱:“国破山河碎,纵死心不甘。”烧红了的烟灰落到脖领里,躺着的人跃身陡起,骂一声:“家国千秋,败于内奸。他奶奶的!”接着又到《两狼山》杨家父子受困。七郎杨延嗣单人独骑一杆枪,杀破番兵重围,闯出一条血路,终得进东京搬救兵。谁知那潘洪潘仁美为报杀子之仇,竟将小英雄骗至府中,刺伤双眼,铁汁灌耳,吊于百尺竿头,连发一百单八箭,害七郎于非命。盼救兵无望的老令公杨敬业,万般无奈中一声绝唱:“面南背北为名节,李陵碑上碰头亡。为国捐躯死无憾,苍天无语收衷肠……”骂的人咔嚓撅断了烟袋杆,叫道:“国难见英雄,雄魂不灭啊!”
戏是唱人心的,人心会造戏。
运河湾人就是这样扬弃着他们的善恶观,要么见血,要么流泪,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存真,要么弃伪,真伪难有一统。只有运河湾才能塑造、衍生这样的人,运河湾变成了精神的载体,而精神是不会死的。
运河湾的冬季没有红高粱,但是,运河湾的冬日里却有血红的眼睛。红眼睛是一个鲁西南汉子的。汉子叫赵登禹,此时的将军已坐上了南苑132师的中军帐,帐外就是數千名空军配合下的日军机械化部队。南苑无险可守,将军只得且战且退,日军窥出赵登禹退守大红门的意图,悄悄布下了铁火阵。警卫营长斗胆从战车上拉下将军,自己跳上去模仿着将军的动作,呐喊着率众冲锋。营长是将军从家乡带来的小警卫,那时候的将军是旅长。小警卫跪在家乡的土地上给母亲立下血红大誓:儿子愿以死保卫将军。将军本可以不先死的,但是将军也记住了曾对小警卫母亲的承诺:没有了赵登禹,也会有你家的小儿,于是将军又把营长推下来,让他从侧面冲杀。两个运河湾之子,两句信义诺言,在1937年7月29日的那个夏夜凝聚成运河湾永恒的精神。将军果真以死兑现了大诺,营长的人马却在明亮的边缘处杀出一条血路。八年后,营长抱着将军的血衣返回运河湾,营长的母亲泣血哭祭将军的衣冠冢,并从此落地守坟,直至命终。
我从运河湾里归来,心里激荡着沉重。奔腾就是呐喊。奔腾就是固守。奔腾就是信仰。奔腾就是精神。我在这样的感召下,开始构思四卷本长篇小说《运河湾》。我继续着我的固执,继续着运河湾里的编年史。我要用百万字的篇幅,铺展运河湾从清末到抗战的呼啸与呐喊,那是刚正与阴邪的厮杀,那是忠烈与寡义的较量,那是生命与承载的抉择。我依旧固执地坚信:精神地域必须由精神之子把守,脚踏厚土,以情播种,繁衍生息,敢爱敢恨,即便需要付出生命,那生命也得在消亡中自造出晚霞般灿烂。一如为精神赴死。一如为信仰呐喊。
4
曾经有段时间,我渴望凝神写作,我的手如果在发抖,那一定是因为我心中激荡着希望。但是这种希望欺骗了我,因为我所写的文字与时代竟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在全民族都在为“冏女”笑挠肚皮并甘愿由“屌丝”紧勒的时候,在嬉笑作伐取代精神、杂交魂灵的时候,在无民族无家国无信仰的“痞子文学”、“汉奸文学”骑上跨下的时候,我竟然还要让文学在浮躁中复归本真,真是多么的愚蠢!
比如我一度激昂着要写运河湾里的冬夜,这其实根本用不着激昂,更用不着思考,我只要把运河湾描绘一下就可以了:运河湾里应该隐藏着几座茅舍,茅舍是有篱笆墙的。羊把整个身子拱进草窝里,眯着眼睛伸出头脸,嘴巴是一刻不肯闲下来的,咯吱咯吱,磨牙声就伴随了房檐下的雀燕,伴随了小儿撒尿的呢喃,伴随了老牛的叹息。狗是拴不住的精灵,一定翻越过柴墙或棚舍,无声息地夜游着,寻觅着,期盼着,渴望着。间或也作漠然状,漠然地立于一树一桩一石一垛旁,遥望着夜空里闪闪烁烁的星光,遥望着运河湾被夜风吹起的枯枝或茅草。或者干脆就是回忆式的自述。茅舍的缝缝隙隙里冒出热浪,热浪里升腾着诱人的香味,那是作坊里的羊肉出锅了,时间是运河湾的冬夜里……
那是怎样的诱人啊,那是怎样的冬夜啊,我为什么搁置了多年一直未写呢?我为什么丢弃了运河湾而一味地困居于小城呢?难道有谁限制了我的自由吗?难道描述那样的运河湾冬夜还需要思考吗?去吧,回到鲁西南大平原上去吧,回到运河湾的冬夜里去吧,运河湾里的羊肉作坊已经开锅了。
开锅的羊肉已有八成熟了,汤水的颜色呈现出米黄,再过一会儿,米黄色的羊肉汤就被乳白色取代,那是骨油浸出的缘故。这时锅台旁边就站立了一个高大的汉子,汉子手持长柄舀勺,蒸气里坦腹露肩,口中说一声“好喽——”一排空碗就摆开了。碗是摆给村里人的,村里人聚拢在冬夜里,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评述古往,他们在乳白色的羊肉汤里辨析是非。汤是不能空喝的,于是就有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或半个黑窝头来,窝头是高粱豆面的,黑得铮亮,干硬如铁,一星一点地掰碎了,然后大口吞咽。忽然又有一汉子呐喊起来:“一拉溜铁鏊子摆上了是吧,看哪个先皱眉头!”
汉子说的是梦话,梦话说敢啃金刚钻头的汉子叫赵智美,赵智美拉起的队伍叫“红枪会”,“红枪会”是由运河湾里的汉子组成的。异族入侵夺中华。那时的运河湾里已经有了太阳旗,“红枪会”专戳太阳旗,专戳日本人的心肝肺,“红枪会”成了运河湾人的精神。县长刘本功当了汉奸,汉奸是窝里贼,窝里贼诱骗了赵智美。刘本功不信运河湾里真有不怕死的汉子,大堂上一溜拉开12张铁鏊子,铁鏊子架火燃烧成赤红状,说:“有种的走一遭!”只见赵智美扒鞋脱袜,皮肉焦煳中稳稳站立,稍停片刻之后一气走完。尔后他扯过太阳旗擦脚上的血污,擦过了啐一口,冷言道:“还有吗?”
刘本功是从郓城败走的,他死的地方是运河湾的边缘处,那个地方就生出一种烂尾巴草。烂尾巴草能长一尺多高,奇怪的是不等籽粒落地根茎先烂了。赵智美的脚印还留在运河湾里,他是从冰融雪消的那个季节开始走的,一直走到抗战胜利,一直走到民族奋起,一直走到家国永固,接着就是杨柳吐絮,芦笋萌发,彩霞挂枝头。
运河湾缠绕着运河湾人;运河湾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汹涌澎湃的春潮。
冬夜里喝足了羊肉汤泡馍的汉子们离去了,作坊里的师傅要起锅了。先出锅的是肉,肉早成了团团挤挤的一坨,精心精意地装进瓦盆里,再把一些汤汁浇进去,天亮了之后肉与汤就成了冻状。冻状的肉与汤晶晶莹莹,颤颤巍巍,到集市上切给下酒人,下酒人就先伸了长舌,吸一口咂咂品品,说一声“痛快”,肉却吃到最后,和着碗底的最后一口酒,美美地红了面额,一整天都是滋润的了。但是,一群少年倒起了早,他们被睡梦中的香味勾引着,睡眼蒙眬地出了被窝,扎腰带的时候有口水流出来,长长地挂在嘴巴上,人竟飞一般地到了羊肉作坊。作坊门是关着的,一大筐拆了肉的骨头悬挂在门鼻上,夜游的狗吐着长舌列开了阵势,它们已守候多时了,知道够不着也就不够,知道第一道餐轮不到它们也就不争不抢。少年们解开了吊绳,不用呼喊,全村的孩子都在同一个时辰到来了,他们的牙齿尖锐又锋利,骨髓油以及骨缝里的夹肉是不会被放过的。他們还知道脊椎骨上的肉最多,那是作坊师傅故意留下的,知道他们不能熬长夜,知道他们的身体需要骨髓骨肉,需要运河湾黎明时分的晨露滋养。几年后,少年就有了父辈的筋骨,有了关于运河湾的记忆,有了真伪勇卑的是非取舍,有了烈烈忠魂的抛洒与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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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运河湾里认识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丈夫叫刘沛然,是山农大的高才生,妻子叫霍亦丽,高考落榜后没再复读,她复读的是运河湾的昨天。昨天的运河湾藏在梦里,梦里的运河湾水草丰美、鱼肥虾鲜,于是她自主创业,挥手勾画了千亩生态园。他与她是在省城的项目推介会上认识的,推介会变成了鹊桥,高才生私会了女园主。他们在婚礼上各自说梦,梦境竟有多处重叠。二人要再现运河湾的本真,还说明天的运河湾也在梦里出现了,梦里的运河湾擎天立地人居中。
我从运河湾归来,就像一个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新人,搬入新居时居然饲养了一株铁树,同时赋予它象征意义。我天天浇水,我甚至还把一只鸡头和两只鸡爪埋进它的根部。我希望它天天长出新叶,但是后来它死了,它的死使我悲伤又惶惑,我就带着那样的表情去找销售商。那人在听了我一番倾诉之后不无嘲弄地说:“你如果把它搬到被窝里再给它加个枕头,早晨起来一杯热牛奶三块巧克力,它或许能跟你拥抱接吻!”从他的口气里我知道这是讥讽的意思,反过来也就知道了本真乃是万物之源,一如虔诚的心灵倾诉要有虔诚的追忆读者一样。于是我又买了一株,同时到运河湾冬夜里的羊肉作坊门口捧回一包土。此刻,我对它已不再抱任何希冀启示的功利心,对于希冀的形式更是嗤之以鼻。我们同时闻到了羊肉汤泡窝头的香味,我们已经是浑然一体了,一起生活在运河湾冬夜的记忆里。
这难道不是运河湾的恩赐吗?
这难道不是我对世间万事万物的感悟吗?
这难道不是我对于本真的追求吗?
我在运河湾里种过庄稼,我一直感念着遍地青纱和满天红染的高粱。小小的高粱苗,原本是要承露接霞自生自长的,可是钢铁的锄头却要把其表层的泥土尽皆扒去。失去表层泥土的高粱苗只有挣扎才能生存,只有不服才能抗争,只有一直向上才能百毒莫侵,只有发狠发狂地探寻本源,才能最终完成生命的辉煌。我把运河湾的高粱根须看作文学的本真,我把丰硕穗头看作本真文学额头上翻滚的汗珠,那样的汗珠是从灵魂与热血中迸发出来的。纵要粉碎颗粒,纵要一碾作尘,也会铿锵有声,也会掷地腾跃,断不会弄出是非不辨的病态来。至于我的文学之路能否延伸,至于我的运河湾精神能否张扬,就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了。尽管写下这样的文字使我羞愧难当,尽管我的精神已是时代弃儿,但我依旧难改其志,依旧向往精神,于是我的四卷本长篇小说,干脆就以《运河湾》命名。
我以运河湾文学为荣,我以坚守本真为荣。我无愧精神,我无愧魂灵。灰烬化泥,遍地成染,一任高粱风流。就在四卷本长篇小说《运河湾》临近结束时,我忽然激灵灵一阵颤酥,认定那个叫刘沛然的山农大高才生,定是最后一个吞咽了运河湾羊肉骨髓的少年,而他的妻子霍亦丽,正是那位手握一根竹篙的红衣少女。于是我便在后记里多加了一句:运河湾从未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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