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凤还巢
我把钱递到姓钱的老汉手里,本以为他会万分感激我,请我到屋里坐一坐,哪怕倒上一杯白开水,也是他的心意。
谁知他正眼都没看我一眼,把钱攥在手里,转身就往屋里走。
“大爷,那钱是扶贫款,公家给的,麻烦你给我写个收条。”看他一脸的漠然,我臆想的感激场面,瞬间化成了担心。
“谁拿你的钱了,凭什么给你立字据?”
“大爷,你不能这样,做人得讲诚信,你这么大年纪,拿了钱怎么能说没拿呢……你不给收条,领导会认为钱是我花了。”
“你怎么说话的,年纪大是我自己长的,用得着你一个小娃娃说三道四!再说这钱是你自愿给的,我又没偷没抢!”
我承认自己性子急,一急说话就没准头,可这钱老汉也忒不讲理了,如果不看他是我包靠的扶贫对象,不看他年龄大,我一准会与他争个高下。
这就是我的日子,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会被分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碰上这么个倔老头。
“陈镇长,你给我换家包靠对象吧,那老头不拿我当干部我不介意,可他压根就不把我当人,動不动就骂人,我受不了他,要么你调我回来,要么我辞职不干了!”回到镇政府,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领导,请求调动。
陈镇长大概有急事,接了个电话,就开始收拾公文包,边收拾边对我说:“这事我知道了,还有个活,我再派个帮手给你,协助你工作,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钱老汉是老革命、老军人了,你一定要努力帮他尽快致富发家……”
镇长大人的心思,大概根本就没在我身上,不答应我的请求也就罢了,连句同情的话都没有,撂下一大堆任务后,闪身走人!
开上我的QQ车,重新返回钱家峪这座小巢时,车上便多了一位“清容峻貌,良多趣味”的大学生村官,不知为什么,见她第一眼,我就想起郦道元《三峡》中的这句话,清秀如水的面容,突兀似山的相貌,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严肃。
她姓童,叫童妮娅,我推测,她的父母大概看多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才仿照着冬妮娅,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只是她除了有与冬妮娅相似的家庭,却没有她纯真的容貌与热烈的个性。
我把车开进山口时,她突然好像打了鸡血,左右观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时夸张地尖叫一声。她夸张的举动,最终出卖了她自己,貌似严肃的面孔下面,埋藏的却是一颗热情的童心,原来她比冬妮娅的纯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到她,想起我,两年前的我,不也和她一样,怀揣着一腔热情,抱着干事创业的理想,来到这穷山恶水中的吗?理想太丰满,现实很骨感,两年了,整整两年,七百多天,别说事业了,就是日子,也是给别人的过的,自己的日子呢,无头无绪一团糟,混到今天,连个对象都找不到,急得母亲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我打了光棍,断了她的后。
斜坡上的残阳,释放了一天的能量,大概也累了,淡淡地把剩下的余晖挂在树梢,随风摇曳。再看一眼身边的童妮娅,今天的她,不就是两年前的自己吗?那一刻,我挺瞧不起她的,也看不起自己。
二、开戏场
进了村,我们下车往里走。搭伴工作总得相互了解。路上,我问童妮娅:“你是哪儿人?”
见我询问,她倒是畅快,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家史介绍给我。她家是城里的,独生女,没有父亲,母亲是老师,因为没有多少家庭背景,所以,尽管自己成绩优秀,还是被分派到了乡镇工作。
她小资的家庭背景,还是打击了我。不过转而一想,家庭条件好怎么样,不是跟我一样,来这穷山恶水工作吗?这样一想,心下便坦然了,感觉她跟我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
她反过来问我:“你呢,村里情况怎么样?”
我说:“领导要求精准扶贫,说脱贫致富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钱老头的问题,我哪里是扶贫,整个就是一长工,什么活都替他干,致富的方法替他想了一大箩筐,谁知这老头倔得很,根本不听,不听也罢,还好骂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自己的日子还不知道咋过呢,整天替别人瞎操心。”
我一发牢骚,她倒笑了起来,端起手臂,做个姿势,来了句字正腔圆的河南豫剧:“没做过官的想做官,你看我做官的难不难?”她这一嗓子,嗓门真大,像脱了缰的野马,顺着这古马道,踏着乱石杂草,就飞了出去。
“你会唱戏?”
“会啊!学校演出,我还代表系里拿过奖呢?”我一问,她的精神头更大了,“这儿反正没人,我给你来一段。”
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她自个儿就唱上了,唱的是京剧版的《铡美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而把她欺……”
刚走了几步路,就见钱老头不知从哪儿凑过来:
“刚才的戏是你唱的吧,姑娘,真好听。”
“是的,大爷,你爱听,以后我就唱给你听!”
“咋不爱听!我干革命半辈子,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抗过洪救过灾,那也算是功臣啊,是功臣就爱听忠臣良将的戏,包龙图就是忠臣良将,敢替老百姓说话,敢替秦香莲伸冤,哪儿像现在的官啊!动不动就欺负老百姓。”
说这话时,他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话里有话,但碍于童妮娅在场,只能忍气吞声。
不过,说来也怪,那个怪怪的钱老头,好像王八看绿豆,跟她对上了眼,对她的话竟然言听计从,而且闺女长闺女短的,叫得口口甜。
童妮娅呢,更怪,回到大队部,打开手机流量,跟着里面的视频,敞开嗓门学唱起戏曲来。
她一唱引得邻居都过来听。她这人,看似冷若冰霜,谁知道,一唱起戏来,竟如此大方,不光唱,还伴着手势,那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有时我甚至怀疑,她不是什么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她应该是学戏剧的。
钱老汉也来听,听得入迷时,还端着烟袋比划,不时随着童妮娅的节拍,唱上几嗓子。
童妮娅看到大家听戏的热情这么高涨时,赶紧给我商量,跟钱村长商量,看能不能买些锣鼓家什、音响设备什么的。她愿意教大家跳广场舞,教年纪大的人唱戏。
钱村长当然求之不得。我却觉得她多事,不答应。她看透了我的心事,说:“要不这样,咱俩分工,一三五七你值班,二四六归我,不会耽误其他工作的。”
她做了分工,我无话可说,只好答应了。
“咱们举下手吧,同意成立钱家峪村文化协会的请举手。”她边说边第一个举起了手,钱村长和我也跟着举手同意。
“一致通过,决议生效,下面咱们做一下具体分工……”
我被她出色的组织能力折服了。她严肃的神情下面,隐藏的不仅仅是对戏曲的热情,更有着对山乡文化建设远景的规划和设计。
她连夜起草了申请,自己签了字,让我和钱村长也签了字,附上几页自己的规划设想,第二天一大早,就让我送到镇里交给陈镇长。
好长时间没回镇上了,办完公事,我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街上,找家小酒馆,要了几个菜,自斟自饮,喝了个痛快。酒足饭饱后,又从饭店买回一大包好吃的,给童妮娅带上,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大概已经爱上她了。
第二天回来时,童妮娅正召集村干部开会,她准备改建大队部前面的广场。我把领导的批示和好吃的东西递给她时,她接过批示,看都没看一眼那包东西,就拆开信封,兴奋地把领导同意的好消息告诉了大家。
有了领导的指示和赞扬,她整个人像打了鸡血,忙着广场舞,忙着老年戏曲协会,晚饭时,把我带给她的好吃的东西,吃得只剩下鸡头鱼刺时,我问她哪个菜更好吃?
她愣了愣,反而问我:“刚才吃的什么来着?”
时间不长,镇里给村里配备的器材就到位了,童妮娅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人手不够时,她指使我把钱老汉叫来帮忙。
钱老汉好像喝了她的迷魂药,一叫就来,来了还不闲着,忙得不亦乐乎。
我呢,她一会儿也不让我闲着,体力活,爬高的活,全由我干。不过令我心甘情愿的是,每次当我汗流浃背时,她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毛巾递到我的手上。
陈镇长不但给我们配齐了设备,还从县剧团调来了专门的老师,教大家吹拉弹唱。参加协会的村民,大多是本村的老戏迷、小学退休老師和走村串巷的吹鼓手,基础比较好,一教就会,一唱就入戏。
这可省了童妮娅不少事,她再也不用边学边教了,一门心思地研究起哪些曲目更适合老年人演唱,哪些曲目老百姓更喜闻乐见。最后,通过跟县剧团老师的商定,初步定下了几个曲目,如《墙头记》《卷席筒》《铡美案》等。
这边吹拉弹唱,那边广场舞跳得也是热火朝天。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童妮娅怎么会那么有信心,敢在这么闭塞的小山村组织文艺团队?而且,更不敢相信,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天没登过台,一天没唱过戏,一旦唱起来,那沙哑的声音,竟会产生如此大的魔力!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整个小山村,如同被童妮娅注射进了兴奋剂,到处是锣鼓声、喧闹声、音响声,到处是散乱的人影,广场的上空,两盏大大的白炽灯亮如白昼,直直地向临时搭起的舞台聚焦——
一场别开生面的好戏,老百姓自编自演的好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三、野山魂
剧团的成立和演出,得到了县、镇领导的高度赞扬。领导一表扬,其他村子也跟着效仿,这下村里更热闹了,不时有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或参观或学习或邀请,忙得村长应接不暇,不亦乐乎。
童妮娅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她把接待事宜完全交给钱村长后,就跟我商量,如何有效利用起古马道那片荒山的事宜。
“除了石头就是荒草,那里有什么利用价值?”
她说:“那片山地是没娘养的孩子,舍毁了,咱们得把它养起来!”她表情严肃,语气坚决,不像是跟我开玩笑。
“你的意思是搞荒山绿化?”
“不仅是绿化,还要美化、电化和水化!把电架上去,有了电,山就亮起来了;把水打出来,有了水,山就有了灵性!”
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真不可思议,反问道:“你们政法院,没有中文专业吧?这样的事情你也敢想!”
“我知道有难度,可是如果连想都不敢想,老百姓咋脱贫致富?一日三餐养着我们这些包村干部还有什么意义?敢想敢干才是我们共产党人的本色!”
她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激起了我干事创业的斗志,童妮娅一个女孩子都有这么大的雄心大志,我一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在她的面前认输呢,我当即表态:“干!不把这座山唤醒了,咱绝不收兵。”
决心一下,我就注意到,她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中,先是自己做规划,接着让我拉着她山上山下地四处考察,回来后就召集村干部开会,会往往一开就是一个通宵。参加完几次讨论会,我才明白,真正的问题不在村民,在干部,童妮娅的封山育林计划,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大多数人白白占着集体的土地,一分钱不交。我先前认为的荒山,并不是荒山,而是各有其主,各霸一方。
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
童妮娅和我奋战了几个昼夜,把钱家峪村的问题写成报告,如实向陈镇长做了反映,镇党委政府态度明朗,第一时间成立了村级资产清查工作组,进驻村子,对村里的合同进行梳理兑现,对没有合同擅自抢占的集体土地,坚决予以收回。
这一举动,真是大快人心。我和童妮娅去钱老汉家时,一进门,他就兴奋地朝我们举大拇指,说:“行,你们真行,这才是共产党的干部!”
“现在古马道收归集体了,可是没人敢去看山,今天我们来,就是想问问你,敢不敢接下看山的任务?”童妮娅开门见山问老伯。
童妮娅一句敢不敢,一下子激起了钱老汉的斗志,他拍着胸脯说:“你说我敢不敢,谁敢捣乱我拿炮崩他。”
童妮娅被他的话逗乐了,对他说:“老伯,现在是和平年代,我们靠法律维持正义,不用枪炮。”我却依然不买他的账,这样的英雄壮举也就拿来骗骗小姑娘。
钱老汉答应了看山的任务,童妮娅让人在古马道建起了一座小房子,房子建成后,钱老汉搬了进去。
搬上山的钱老汉,一天也闲不住,他先养起百十只土鸡崽,然后就动手清理乱石荒草,就近取石垒院墙,早晚两次围着山巡视。
有一天,巡山回来,发现土鸡全部死了,剖开一只鸡的五脏,才知道,鸡是被人下了耗子药。再过两天,木格子窗棂也被人打烂,好不容易垒起的院墙,被人推得七零八落。
童妮娅本来打算过来安慰下钱老汉,谁知,他却安慰起我们来:“农村人不讲究,你们不要怕,他们吓不住我,再说了,童姑娘不是说有法律吗?哪一天让我逮住了,就用法律给他们说事。”
钱老汉不害怕,童妮娅心里宽慰了不少,她一方面找人加固房子,整修院墙,一方面报了案,让派出所协助调查。
钱家峪村的资产清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集体资产归还了给集体,与此同时,改组了村支两委,撤销了钱村长的职务,并通过选举,选出了新一届领导班子,村支书由钱老汉的侄子钱理群担任。
理群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年纪跟我们相仿,有事业心,跟他的叔叔一样,是一名退伍军人,敢于担当,敢说敢干。
上任第一天,他就带着村支两委一班人上山了。
童妮娅向他传达了镇党委开发荒山,治理荒山的意见。他当即表态,坚决响应,而且说出了近期的几个想法。
一是在雨季来临之前,拦住山谷,建坝蓄洪;二是架设线路,山顶通电;三是探测水源,打上一口深水井;四是实施雨季造林,绿化荒山。
四项任务中,我负责建设拦水工程和打深水井;理群书记负责架设线路和雨季造林。童妮娅被镇政府任命为荒山改造的总负责人,负责协调调度各项工作。
各项工程一开工,童妮娅更忙了,每天白天四点一线绕山转,晚上还要定时向分管领导汇报工作情况。
她白嫩的皮肤经不住太阳的炙烤,变成了紫红色,我曾劝她出门时戴顶草帽,她笑笑说:“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成了紧箍咒了,想再摘下来可就难了。”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仍在山上忙碌。
她穿得单薄,我感觉她在打颤,急忙脱下身上的夹克,给她穿上。
“你听,古马道那儿有声音!”
她一提醒,我倾耳细听,果然,从山顶那儿,传来几声闷闷的杂音,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像幽魂,虚无缥缈,而又落地有声。
“野山魂!”
“野山魂?”我惊悸地喊了一声。
四、老银杏
我和童妮娅赶到山顶时,才明白,那声音不是什么野山魂,是有人在乱砍树木。
走近了才看清,砍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领头的就是刚被撤掉的钱村长。而且,他们要砍的树,也不是一般的树,是一棵百年银杏。
“你们再砍,我要报警了!”互相看清对方时,童妮娅厉声说道。
“树是我们原来自家地里种的,凭什么不让砍?”
“自家种的也不行,不到林业局办理采伐证,任何人都不能采伐!”淡淡的月光下,我看到童妮娅的眼神里透着的坚毅和不屈。
那伙人仗着人多势众,强行采伐。
童妮娅扒掉身上的夹克,往地上一扔,挤到银杏树下,说道:“来吧,要想锯,连我也一块!”
钱村长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大吼一声,七八个人上来就把我和童妮娅按在了地上,另外一伙人,拉响了电锯。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一跃,挣脱了摁住我的手,上去就把钱村长摁在了我的身下,我摁住村长,其他人又压在了我的身上,就这样,我们撕打在一起。
撕打的过程中,对方的人打电话报了警。
钱村长装病住进了医院,我因为涉嫌打人,被依法拘留,童妮娅也被主要领导约谈。
我待在里面第三天的时候,童妮娅便来看我。她紫红色的脸颊消瘦了许多,透着淡淡的白。远远地看到我,她用手指指狱警手里的饭菜,示意我一定吃下它。然后,凄惨地一笑,就流出了眼泪。
看她流泪,我的泪也涌出来了,因为离得太远,我只能这样看着她,看到她时,我才开始后悔,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害了我自己不要紧,却连累了她。
哭过后,她拭去泪水,脱下身上的夹克,交给狱警,转过身去,匆忙地离我而去。
晚上,我做梦了,梦见了山顶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开口说话了,它说,自己是当年走马道时,渴死在道旁的赶脚夫,在那条道上,走了一辈子,也沒活出个人样来,结果把命还搭在了那里。死了后,自己变成了孤魂野鬼,满山满岭寻找回家的路,可是荒山野岭的,往哪儿找去啊!后来,就变成了一棵树,一棵长在古马道旁的树,回不了家了,可是能从歇脚的人嘴里,听到家乡的消息,那些消息,听了让人心碎啊,不是爹死就是娘亡,我死了,反而赚了便宜,他们活着,每天都让贫穷逼着,逼得走投无路!
今天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
我提前被释放,一直认为,这是老银杏树的功劳,因为冥冥之中,它才是事件的见证人。
童妮娅来接我时一言不发,搭上班车时,才开口说话:“以后我们要过苦日子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什么意思?”我问道。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聚众来镇里闹事,说我们身为国家干部,随便打人,让我们出治疗费,不然就上访。”
“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是自卫!”我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
“幸亏钱老汉巡山时,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站出来给你我作证,否则,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组织给我们什么处分?”
“扣发我们俩半年的工资。”
“停车,停车!”我大声向司机喊,“大不了我不干了,要去你去,我才不受这窝囊气呢!”
我猛地打开车门,走下车来,童妮娅一把没拉住我,从另一边下来,上来就抓住了我夹克的衣领。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还能干成什么事!咱们的项目都开了工!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等着你我去做呢,那么多钱投进去了,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你舍得,老百姓舍不得!咱干工作为了啥,为了自己,如果为自己,我一个女孩子,你当我真傻啊,放着城里不待,跑到这荒山野岭寻生活!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自愿来这里,因为这里曾经是我父亲牺牲的战场,有我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为了早日让老百姓脱贫致富,他把命丢在了这里。临终时,他告诉我,他不甘心啊,没能让老百姓富起来!”
她边说边哭起来,松开了抓住我的手,伏在我的背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她哭,我也哭,我们俩就这样抱头痛哭。
哭过后,我又重新跟着她上路了,她说得对,我不能光替自己打算,我是国家干部,我身上背负着老百姓的期望,我的日子,就是老百姓的日子,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我的日子也就过好了。
那棵老银杏树救了我,我怎能辜负了它?怎能辜负了这群世代被贫穷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
五、荒洪劫
工程进展很快,而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钻井队在古马道上,就打出了一口好井,水井近二百米深,到达深层地下水。有了这样一口井,荒山造林的速度也加快了。
童妮娅没有看错人,钱理群是个能干的小伙子,而且号召力极强,全村没有外出打工的劳力,几乎都被他动员到山上了,很多人不计报酬,出义务工,挖树坑,抬石头,修山路,砌水坝,拉线杆,运电料……山上山下,整天是红旗招展,热火朝天。
我们要在雨季来临之前,完成各项预定的任务。
童妮娅像上足了弦的钟表,领着我,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转,连日的劳累,使本来就单薄的她,显得更加清瘦。
然而老天最终没给我们机会,没等工程结束,提前就进入了雨季。
钱理群冒着磅礴的大雨,踏着漆黑的夜色,来找童妮娅汇报工作时,童妮娅也没有睡,她不停地打电话,向陈镇长求援:“外面的雨太大了,我们出不去,需要紧急支援,截嵌的大坝水位已经超过了警戒线,随时有垮掉的危险!”
“我再说一遍,抢险的车队,路上遇到了山体塌方,他们现在正在徒步赶往现场,你们不能等,立刻组织人员进入现场,掘开副坝泄洪,大坝不能垮啊,关系着下游十几万老百姓的生命!如果……如果……我拿你是问!”
镇长的话,比外面的雷声还惊心,其实他不说,我们每个心里也清楚,大坝一旦垮了意味着什么。
“我们成立一个临时指挥部,组长由我来担任,钱理群任副组长。其他人员是成员,统一由我调遣。”
“不行,也算我一份!”我请求。
“你是公职人员,服从命令是你的天职!”她不许,继续说:“现在你的任务是开车出山口,给抢险队指引方向,其他人跟我上大坝!”
我不许,她便发怒了:“不听从指挥,你就蹲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说完,伞也不打,就冲进了雨里。她走出去,又折回来,交待我:“天太黑,雨太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看着她滴着雨水的脸,我使劲点点头,对她说:“你也是。”
我不敢怠慢,检查下装备,发动了车子,就冲进了雨里,路灯根本照不太远,尽管雨刷不停地来回移动,可是仍然扫不完倾倒下来的雨水,更让我沮丧的是,车子出村不远,同样遇到了塌方,暴雨携着泥沙,借着山势,汹涌肆虐,我只好戴上矿灯,弃车前行。
在那条路上,尽管来回奔走了两年,可是我仍然迷路了。
迷路的原因,除了大雨,还有对童妮娅他们的担心,也许这会兒他们正拼命地挖掘着副坝,那条副坝早该挖开的,都是侥幸心理惹的祸,总想着再过三五天,大坝就彻底完工了,完了工,再挖开也不迟,谁能想到,老天爷连这两天也不给,给我们来了个突然袭击。
童妮娅连日操劳,身体状况很不好,经了这场大雨,指不定又会得什么病呢?
还有下游的老百姓,不知道陈镇长安排没有安排撤离,十万火急啊,快点撤吧,万一大坝垮了,我们受不受处分,受多大的处分都无所谓,可是人命关天啊!
走出去大约有四五十分钟的路程,终于迎上了前来支援的消防官兵,他们果然走错了路,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略一交流,便撒开腿,顺着古马道,直奔着山顶冲了上去。
我们在与时间赛跑!在跟自然争斗!
跑近大坝时,副坝已被掘开,突然就听到众人嘶哑的喊声:“快救童书记!她被洪水冲了下去!”
灯光在奔腾的水面上跳跃,众人的呼喊盖过了滚过的雷声。我冲到水边,试图跳到水里,我相信自己的水性,一定能救起柔弱的童妮娅,童妮娅,我的童妮娅,你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啊!你为什么要支开我?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你的身边?让我保护你!你是指挥官,是大家的主心骨,你只负责指挥,你去挖什么土啊!老天啊,你咋就不睁开眼啊,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哪里受得了如此的重负,她才二十四岁啊,她的青春才刚开始呢!
我死死地揪着钱理群的衣领,在雨中,我像一只杀红了眼的恶狼:“钱理群,你就是个混蛋,那么多壮劳力,就差她一个弱女子?”
“我能有什么办法?没有人能拉住她,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还敢狡辩,我让你狡辩,让你狡辩!”
“谁狡辩了,这是事实!”
我们俩滚在泥里,滚在水里,打累了的时候,仰躺在泥水中,失声痛哭……
六、青春祭
童妮娅走了,我感觉自己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我昏昏欲睡,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烧退后,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娘,看到她,我失声痛哭,痛苦到了极点,除了痛苦,我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她,没能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还让娘为我挂心。
我哭,娘也哭,她老人家边哭边安慰我,你没事,没事就好……可是,可是,我多么希望有事的是我,而不是童妮娅!我的母亲,听我这样说,死死地,用她那双粗糙的手搂住我,生怕一松手,我真的像童妮娅一样,走了。
母亲听说后,从老家连夜走着赶到医院的。她舍下了一场院的麦子,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赶到镇上。她一个劲儿地祈祷,一个劲地感谢老天赐福给她:“老天爷对我不薄,对我不薄!”
她越祷告,我越自责,我愧对母亲,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还让老母亲操心。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陈镇长,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看我醒来,依然笑着,夸赞那天晚上我出色的表现。他说,幸亏那晚官兵及时赶到,幸亏在第一时间掘开了泄洪道,幸亏群众转移及时……只是他绝口不提童妮娅的事,那也是他内心最柔软的心事。最后他嘱咐我好好养病,转身就离开了病房。
童妮娅的遗体,是在四五里外的河口找到的,据说,她的面容很安详,依然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像是睡在了梦里。我想也是,她太累了,青春也需要休息。征得她母亲的同意,还因为乡亲们的挽留,最后把她葬在了古马道的旁边。
病好后,我去她的坟上,给她烧纸时,远远地就看到钱老汉蹲在她的坟前抽烟。见到我,他把烟袋往鞋上一磕,对我说:“我刚才还对童家妮子说呢,我一定好好干,争取脱贫致富,你们放心吧,都是我这孤老头子惹的祸,都是我,咋不让我替她呢!老天爷不开眼啊!”
他说完,抹着眼泪离开了。
我坐在童妮娅的坟前,定定地看着她,我感觉她也在看我呢!我对她说,妮娅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任性,如果你不任性,咱们俩换换多好啊,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还能唱戏给我听。现在好了,剩下个不会唱的,你想听我也唱不出来。
正在我埋怨自己时,远处,突然就传来钱老汉嘶哑的唱腔: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现有凭据在公堂,人来看过了香莲状,驸马,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堂驸马郎……”
他嘶哑的嗓音,撕扯着我的心,久久地在山岗上回荡。
我要走了,真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这里山风烈,一定不要再任性了,热了换夹衣,冷了穿棉袄,这件夹克,你穿过的,我留给你了,做个念想,常相忆,别相忘。
这里不久就要换面貌了,咱们的付出终于有了效果,绿树在疯长,高压线路横空而来,高峡出了平湖,往日的古马道也即将铺上了沥青。想来,你也不会孤单,远处,那棵百年的老银杏,是咱们父辈留下的魂,说不定那群人里,也有你的父亲!你们父女如此重逢,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情啊。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牛皮包装的酒瓶,倒一半酒在童妮娅的坟前,剩下的一半,拎着,边走边喝,边喝边唱:“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發狂吟!”
我走了,我的童妮娅,带着你未了的心愿,带着受伤的青春的梦想,我的日子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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