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父亲还没站稳脚,就让我找来一个闲置的花盆,将那墩麦苗小心翼翼地栽了进去。
我瞅着就笑:“你种了一辈子麦子,还没种够啊?”
父亲专注地浇着水,说:“你爹这辈子啥花花草草都不稀罕,就喜欢种麦。”
我没好气地说:“麦子长在地里,你把它栽进花盆,能挪活吗?”
父亲说:“不种咋知道?”
我没敢再打击父亲的兴致。父亲能跟我进城已是迫不得已了。乡下的弟弟把旧房拆了,要盖新楼房。父亲一时没有了去处。母亲去世早,父亲一人含辛茹苦把我跟弟弟拉扯大。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父亲一直跟弟弟住在乡下。我多次苦劝父亲进城。可父亲总舍不得那三亩半麦子。
临走的时候,父亲再三叮嘱弟弟要管好麦地,这才上车。路过那块麦地时,父亲非让我停下。就见他径自走进麦地,俯身连土剜起一墩返青的麦苗,包在塑料袋里。
我知道父亲初来乍到,一个人在家肯定憋闷,就劝他到楼下公园走走。父亲却懒得出门。
父亲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那盆麦苗上。只是麦苗一直蔫着叶子,父亲显得焦虑不安,嘴上不停地念叨着,这么些天了,咋还没缓过苗来啊?即使我城里的朋友来串门,父亲也就只管站在阳台抱着那盆麦苗一声不吭,听我们聊八卦新闻、彩票股市,好像对他无关紧要,最后,竟是哈欠连天,无精打采,抱着那盆麦苗打起呼噜来。
好在那束麦苗奇迹般地挪活了。父亲连阴的脸色才有一丝放晴。
一天黄昏,父亲下楼买菜回来,一脸悦色地说:“楼上刚雇了个姓孙的保姆,是咱邻村的,她说地里的麦子都秀穗了。”
没几日,我在楼道见到了那个保姆,约五十开外,身板硬朗,一脸乡下女人特有的憨厚和善相。父亲让我喊她孙婶,我感到别扭,半天张不开嘴。孙婶没在意,直夸父亲有个孝顺的儿子。
父亲的心情随之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他特意候在楼梯口,见到孙婶,就热情地迎上前帮她拎菜提面。几次父亲下楼竟忘了锁家门。还有几次我媳妇下班早,瞧见父亲把孙婶带回家,两人在阳台上端着那盆麦苗,有说有笑。
媳妇有些不悦,我就劝,父亲在乡下散荡惯了,总算遇上个说话唠嗑的,就由着他开心吧。
只是,过了没几天,平日互不往来的楼上两口子猝然登门。客套几句后,楼上媳妇一脸不爽地说,说说你家的老爷子,没事少往俺家里跑。我开始觉得这种事情发展下去不妥,就到父亲的屋里劝,以后少乱串门子,城里不比乡下,不是自家的热炕头。父亲虎着脸说:“咋了?不偷不摸,拉个呱儿也犯法啊!”我知爹脾气倔,没敢再追究下去。
父亲依旧任着性子地去找孙婶。可没过几日,父亲突然像霜打的茄子变蔫了,连着两顿饭没动一口,蹲在阳台上傻瞪着那盆麦苗出神。我一问才知楼上把孙婶给辞掉了。父亲自责着,说害了孙婶。
父亲坐立不宁,竟然病倒了。
这天上午,我去医院,冷不丁遇见了孙婶,正在走廊上焦灼地环顾着。她也一下子认出了我,疾步跑来,张口就问父亲的病情。孙婶说她昨天刚从乡下回来,今早去找过我父亲,我媳妇告诉她父亲生病住院。我想带孙婶进病房,可孙婶红着脸说,她进去不方便。随即,从挎包里拿出两株金黃饱满的麦穗,递给我说:“你爹老惦记着家里的麦子,俺给他捎来两穗,你让他看一下,他的病或许就好了。”
果然,父亲一接过那两株麦穗,顿时,就闪出两道炯炯的光芒,颤抖的手紧攥住它,放到鼻前贪婪地嗅着。许久才问:“哪来的?”我嗫嚅半天,还是说出孙婶。
“她人呢?”父亲猛地坐直身子,我忙扶住他,连声解释,她不进来,送下麦穗就走了。父亲的神情瞬时又暗淡下来,几颗滚圆的清泪随即从眼角滚落。不过,父亲自嗅过那两穗麦子,就跟吃了灵丹妙药般,身子立竿见影地好了,连医生都感到奇怪。
父亲出院回家那天,来到阳台,花盆里的麦子也变得金黄了。父亲找来剪刀将那几株麦穗剪下,放在手心揉搓后,瞬间,变得一脸失望。原来,麦穗全是空瘪无粒。
第二天,父亲执意要回乡下,说地里的麦子熟了,就要收割了。我忙说:“弟弟来电话了,地里的麦子过几天才熟,他早联系好收割机了。家里的新楼房还没盖好,让你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媳妇一旁也劝。
父亲却说:“都不用劝了,爹知道你俩口子孝顺,可爹的命就像这麦苗,在城里怕是水土不服,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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