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不是一台车,而是一个人,一个妙趣横生的人。老车名延高,是个官儿,不小的官儿,一个副省级城市的纪委书记——专掌生杀予夺大权的。但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什么官气和杀气,而是一团机灵和和善,一团率真和质朴,不带半点儿狡黠和世故。别的圈子里的人叫他什么,我不知道,诗歌圈子里,年纪稍长的人当面叫他老车;年纪稍轻的人,背地里也叫他老车。
老车长了一副匀称的身材,个子不高,但却精干。关键是,这长相很有来头,一头浓密的卷发,一双黑亮的大眼,一双黑重的卧蚕眉,骨骼清晰,虽刮得干净,但看得出是浓浓的络腮胡须,表情是如此丰富和有感染力。通常来说,卷发易脱,到中年后便会稀疏难当,不免谢顶,地方支援中央云云,但老车却是硬实实的一头卷发,有弹性的,不见半点儿颓势,且不见半根白的。见人先笑,一脸的天真和善意,一点儿不像个官儿。因为一般有权力的人,眼睛总是迷离和苍茫的,不会认真地盯着普通人说话,以显示高深莫测和鄙睨众生。而老车却不,他喜欢看着人说话,那双罕见的黑眼睛里,正不知藏着多少洞世观人的秘密。
当然,老车肯定有另外一个频道,坐在诗歌圈子的会上时,他让人感到亲切又单纯;但若是坐在纪委书记的台子上时,他自然也应该有令人畏惧胆寒的一面,要不然人家怎么坐到这样位子上的。我心里想,假如我是个贪官,见了他就不会这般如坐春风了,肯定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很早的一次见到他,我脱口问他家是不是山东的,他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其实就是凭直觉,因为记忆中有一位朋友姓车,是胶东人,遂随口一问。哪知偏偏他也是胶东的,生于莱阳。便知道,他的这一车姓是属山东的一脉。但他告诉我,据他个人考证,他的祖先应该是鲜卑族人,是来自北方胡人的汉化。
这当然也印证了他长相的奇异。我查了一下资料,果然,《魏书·官氏志》说,有河南车姓,源自鲜卑人,北魏时改车氏、车非氏为车姓;《魏书》还载,西域车氏,本车师国胡人,以国为氏。这里说的河南,应属泛指,自然也应是包括山东的这一支。不过,此也就是一说而已,现今的中原人士,哪个敢说自己是纯然的族人,而不是大融合的结果?
老车好朋友,这点尤像是山东人的后裔,有朋友来了,凡跟诗歌沾点儿边,他就好生相待,再忙也要抽时间见一见,喝杯茶或者吃个饭。喝茶吃饭都是自己掏钱,在小店吃,吃得时候很投入,高兴了还要多喝几杯。喝几杯后,就开始谈诗了,谈他最近的所写与所想,或哪儿哪儿的逸闻,样子又天真起来。
老车是个才子,很多方面都是自学成才。十几岁当兵,上没上大学我没问,估计不太像是科班出身,但读书之多却令人吃惊。他自己说每天四点多起床,开始读书写作,我原是不信的,觉得那样一个忙人,担任要职,官场上该有多少事啊,但每每见到他的作品——有诗,有散文,据说近期还在写小说——就感到诧异,如果不是有比别人凭空多出来许多时间,怎么可能写出那些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四五点钟收到他从微信圈子里发的“微言心录”,方才相信,他真是夙兴而夜不寐。
哪来的这么大的精力?是有锻炼身体的秘诀不成。前两天他来京开会,有机会匆匆见了一面,严寒之中他竟只穿了一件单裤,白衬衣外加了一件薄薄的防寒服,令人讶异竟有如此御寒能力。便问他冷不冷,他笑着说,不冷啊,你看我这还出着汗呢。遂追问有什么秘籍?游泳?说不是,跑步?不是,练武?又摇头。最后是笑答曰:有异功也。他演示了一番,晚上不晚于十一点必须要睡觉,早上四点半左右醒来,先用两手梳挠头部三百下,再顺时针逆时针先后揉腹部三百下,然后再上下搓揉腹部两侧三百下……此法唤作“加温”——通过自我推拿,使腹内的生命元气活跃起来,便会四体温热,生发出无限的精力。我听了愕然,一直想效法试试,可是每天醒来时却是懒而怠惰,从无耐心真正演习过一遍。
老车写诗这件事,也颇有戏剧性。窃想其早先可能是属于偷着写,写着玩的,偶尔在什么场合拿出来一试,便有喝彩声,有友人撺掇多写,写着写着便五迷三道地上了路。此过程如同上贼船,上来容易下来难,一发便不可收了。写着写着,竟写出个鲁迅文学奖来。说起这奖,对老车当然只是个锦上添花的事,在政界做事,做到这样位置,写诗得奖对仕途肯定是没什么帮助的,搞不好还会帮倒忙。整日价和一帮文人唱酬,难免沾染些儿女情长的意绪,那如何是好。况且,还有好事者要借此做文章,弄出来个“羊羔体”事件,一时间使他成了媒体和公众关注的焦点。
若说这事儿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栽”了,因为只要身上沾点儿什么腥膻,有个把污点儿,在这网络时代哪经得起“人肉搜索”,火上炙烤的折腾,何况仇官仇富,在中国也是个传统,眼下更有些天然的合理性。但老车却什么事儿也没有,身正不怕影子歪,见人乐呵呵地先说这事,一脸的天真,仿佛是件喜事。
经了这件事,其实更证实了老车的人品,所谓真金不怕火炼。诗写得好坏,自有行家和读者品评,该不该得这个奖,也是见仁见智。但对于老车来说,从写作中获得了快乐,也见出了他作为常人的放松——何以见得纪委书记就得只说官话?所以有人问我,让我谈谈对老车诗歌的看法,我便说,他得奖这一届,我不是评委,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老车的诗我是喜欢的。他被拿来恶搞的那几首,其实是很放松和有点诙谐的诗,假使放在普通人身上,你不会质疑,放在老车这里,你便认为不妥,恰恰是表明了我们读者身份意识中的一个误区。老车在写作时将自己当作一个完全的普通人,不是恰恰表明了他心态的健康和正面吗?怎么没有人从这方面去理解呢?
说老车的诗,不是文本的重点,一直想认真系统地读一读他的诗,写一点儿感想,但一直没有机缘。但说到老车作为诗人,又不能不说几句关于诗歌的话。不论他的身份有几重,他骨子里总透着一股不俗之气,只是并非那种怀疑论者,悲观论者罢。他是那种内心充盈着达观和洞彻、智慧与了悟的诗人,所以总能心气平和又机警旷达;诗中所表现的,亦不是绝望和灰暗的东西,而总与生命感悟、人生智慧、甚至读佛悟道的心得连在一起。从风格上说,跳脱诙谐、轻逸通脱,应该是他的主调。
过于直白和略显诙谐的、“贫”了一点儿的,其实在他的诗中只占很少的比例,暴露的其实是他的天真。但实在说,老车的诗是很多面、也很有意蕴和味道的,并不止于自说自话,有时他还会写对话性很强的诗,是与读的书、与书中的人的对话。比如2009年版的《温暖》中就有很多。其中他写读宋词的感觉,读《红楼》、读古书的感觉,写得古意苍茫,语言也典雅得一塌糊涂。
罢了,罢了,如此一说又成了陈腐不堪的评论了。从现代诗的角度看,谁也难以做“一首诗的诗人”——意思是说,不会有那么一首诗,可以完全地反映出一个诗人的丰富性;反过来说,一个诗人必须要通过尝试各种风格的建立和互补,才能确立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多面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一点儿俏皮的、诙谐的,甚至是贫嘴的和无意义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末了,我还是引一首老车自己的诗来作结。这首诗是叫作《如梦初醒》,我猜想是写他走上了诗歌这条路的心得,看样子他一点儿也不后悔,非但不后悔,还觉得是走上了正途,你看是不是固执得可以。
灯花开过千年
没来一只蝴蝶。我侧身于旁
和花朵眉来眼去,脉脉两情难诉
多厉害啊,一起笔就有如此丰赡而深远的禅意。仿佛前身后事,集于眼下,一时化作了一世。“笑是演戏,哭也是演戏/我知道风流倜傥只是镜前的扮相/其实骨头里爱惜羽毛/把一寸名声活得比自己累//每日承欢侍宴,看花开花落/还要高瞻远瞩,用多余的目光关心世界/结果心猿意马,事倍功半”……这大约就是一幅不无调侃的自画像了,有蹉跎的感叹,有些许的自嘲,但更多的是率真的袒露,和洞悉的了悟。看来,这世俗世界的扰攘繁华真非老车的真心所愿,他是在人生的中途如梦方醒,爱上了这思想、形象和文字的活计——“静下来,潜入镜湖/吞服那片被水熬制千年的皓月/细寻前迹,如梦初醒”——
我多像一条鱼,鳞光闪闪
把天外的月追了一生,除了空空还是空空
既负江山,又负美人
仿佛是老庄周梦迷蝴蝶的又一版了,多么富有哲理和禅意啊,读之让人百感交集,有万千说法,又尽在难言之中。这是诗的佳境了,谁敢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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