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说,农村生他养他呵护他,农村是他的根、他的魂、他的梦,无论他走到何方,也离不开那片土地。尽管他当兵走出了农村,进了工厂上班,退休后留在县城,可他就是犟,总忘不了老家的泥土、老家的土地。他骨子里爱劳动,不闲着,喜欢跟土地交心、谈心、驻心……
父亲过去工作的地方是一个面积不小的停车场。我们的家就在停车场内的一个角落。停车场有闲置的荒地,父亲和几个同事便开起了荒,扛着锄头,拿起铁锹,挑起簸箕,把瓦砾、石头拣出来,从山坡上拉来老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翻出新土,掺入大量的有机肥料,像操心自家孩子一样,操持那块荒地。就这样,荒地有了模样,蜕变成了菜地。父亲有自己的盘算:种菜——家里就不用花钱买菜,种菜——荒地就变成了好地,种菜——为家里省钱贴补家用,工作之余找点事做。
正月里,勤快的父亲就把鸡粪、羊粪、兔子粪,早早地捂好,让有机肥充分发酵。播种的时候,肥料像神奇的魔术师变戏法般地化为营养剂,如煨炖的高汤。菜长一段时间,就需要追肥了。父亲把鸡粪、羊粪、兔子粪撒到菜地,让青菜一个劲儿地吸收大地的滋养。
人勤春早,春色怡人,几分菜地,精心经营。父亲每年开春,都早早地翻地松土,把地调理得松软平整,种下菠菜、油菜。
为了保护青菜,父亲在地里铺了地膜,用木棍、砖块压住地膜的边边角角。没几天,菜芽儿就破土了,挣脱泥土的禁锢,弯着身子挤在地膜下,很调皮的样子。
天一亮,父亲就提着水桶去菜地里浇水,拿着水瓢往菜上洒水。他把水管子从自来水龙头接到菜地里,这边水龙头一拧,哗啦啦,哗啦啦;那边的青菜可劲儿地喝水,咕噜噜,咕噜噜。小青菜、小油菜、小白菜……看着都让人心里怡悦,快活,沸腾。
父亲在菜地劳作,极其上心,好似同季节打了招呼,韭菜、菠菜、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等时令新鲜蔬菜,走进我家的地窖、厨房、餐桌。在他精心料理下,菜地里总是一片嫩绿,一片清鲜。他的同事看到生机勃勃的蔬菜,无不感慨父亲的能干。
菜地诱人的翠绿,引来无数“打家劫舍者”。特别是在蔬菜开花之时,菜地里芳香四溢,蝴蝶、蜜蜂挡也挡不住,循香而至。蜜蜂嗡嗡嗡地忙着采蜜,粉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满园的春色便热闹了起来。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也不甘寂寞,捉蝴蝶,拍蜻蜓。此时此刻,菜地不再孤独,立刻变得鲜活生动、意趣盎然。
父亲喜欢蹲在菜地边上看,像是在等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一样。看,黄瓜顶着嫩花,长满绒刺,披上一层金黄,东一条西一条地垂着;看,番茄把枝头压弯,红红的,炸裂开来,露出酱红的果肉。顽皮的鸟雀也会过来喧嚷,非要把菜地的美告诉天下的同伴,还执意欢天喜地落到菜地里,专拣大的、熟透的西红柿使劲儿地啄。这是收获的时节,这是收获的世界。父亲的心里美滋滋的,像土地里刨食的蚯蚓吐着泥浆一样满足。
秋天的豆角已经发白,我知道这已经不能炒菜吃了,这是父亲特意留作种子使用的。尽管它长着一脸的皱纹。我想,有时丑的也是美的,丑的蜕变不就是在孕育美的诞生吗?
可不是吗,菜地简直就是父亲的得意之作。“沙场秋点兵”,他把菜地当作战场,自己是司令,也是工兵。他指挥着自己的菠菜、油菜、茄子、黄瓜,这些蔬菜整整齐齐地站在菜畦里,听着司令的号令。他往地里一站,脚下就是点兵台,他的士兵挨挨挤挤,等待着司令的挑选。他也是工兵,自己辛勤耕耘、劳作、照料,爱这菜地正如疼自己的孩子一样。
菜畦里,常常晃动着父亲忙碌的身影。他只是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在特定的战场里操练,父亲的战场就是菜地。他冲锋陷阵,勇往向前。父亲从那些花花绿绿的菜中趟过,叶子会勾勾他的腿。他弯下身子,拂拂叶子,逮住虫子。见到水灵的、抖机灵的青菜,他会心一笑;见到长病、发蔫、生虫害的,他眉头一皱,好生伤心。
父亲在菜地忙得不亦乐乎。菜地旱了,他提水浇灌;有虫了,他弯着腰抓虫子;该施肥了,他挑了鸡粪追肥;有草了,他拿着锄头除草。
几分菜地,被父亲打理得井井有条,菜种得可全了: 葱、蒜、黄瓜、豆角、茄子、辣椒、丝瓜、韭菜、香菜、白菜、油菜、菠菜、水萝卜、胡萝卜、西红柿……
父亲每天都要在菜地里逗留,看着种子破土而出,看着嫩苗茁壮成长,看着菜秧变得碧绿茂盛,看着瓜熟落地。他的心里布满了欢喜。
一次,我跟着父亲去摘豆角。看着长长的豆角,我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对着菜地一阵子忙活。他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转过身对我说:“人勤地不懒,人懒地长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习也要勤奋,笨鸟先飞嘛!”寥寥几句,让我记忆深刻。
父亲的汗水没有白费,时令蔬菜走馬灯般地一茬一茬跳上我家的饭桌,满足了我的食欲。母亲用新鲜的葱芽做炝锅面、葱油饼、小葱拌豆腐……一碗汤,一碟菜,一块饼,全是由父亲心爱的菜做成的,都是父亲的汗水换来的。母亲做出可口的饭菜,我吃得如狼似虎,父亲心满意足地喝着小酒。端在手里,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我感觉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父亲为人厚道善良。他种的蔬菜吃不了,就送给他的同事。父亲喜欢跟菜地打交道,跟菜说说心里话,爹娘的健康事,单位的烦心事,孩子的厌学事,老家亲戚来往事……不好说,不愿说的话,他就跟菜说一说,絮絮叨叨。其实,他心里有杆秤,何时干什么,怎么办,都在如明镜的心里装着。
父亲告诉我,这菜如人一样要慢慢地生长,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任务,不能拔苗助长,也不能好高骛远。我知道,他正在用这种方式教育我。我何尝又不是父亲菜地的一棵青菜呢,其实,我生命里永远都有父亲的影子,我活在对父亲的敬仰里。
父亲说,麦子,拔节,吐穗,灌浆,饱满,结穗;青菜,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人,小孩,青年,壮年,老人……生命都是一样的,新陈代谢,四季轮回,周而复始。人活着最大的价值是什么?是劳动,是付出。你不播种,不耕作,就不会有收获,就不会有幸福。
现在,回过头再想想父亲的话,话糙理不糙。这是他种菜得到的哲理呢?还是他从生活中感知的人生况味呢?
亲近土地,流汗劳动,才是父亲认定的最快活的生活,才是父亲最高尚的生命哲学。
父亲在老家住,我在外地漂泊。离开父亲越远,想念父亲越切。现在,我的梦中总有父亲那疲惫的身影,父亲在菜地里伫立的背影,那是世上最温暖、最香浓的父爱的味道!
每每想起那亲近泥土的父亲,我的眼眸便忍不住模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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