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母亲打来电话说,今年的苹果熟了,看看能不能联系早点卖掉。母亲说话的时候,声音停停顿顿有些迟疑,旁边不时插进来父亲的咳嗽声。电话这边的我懂得母亲的意思,她知道儿子在外不易,不想再添半点麻烦;可是苹果熟了,卖不出去就要烂在家里,这是她难以忍受的痛苦。母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手里握着话筒,听着里边“滴滴”的响声,眼里慢慢地泛起了潮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改革将近十年的光景,我们村的土地一直没有分配到户,走的是集体化道路,为此很是光荣了一些岁月。那时候,父亲是果业队的技术员,尽心尽力侍弄着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傍晚收工的时候,就在自家的菜园地里忙活,天长日久也培育出齐刷刷一畦果树苗。那时候,我常听他自言自语,队里苹果长得好,卖得也好,怎么就是年底分不到钱呢?后来,事情终于有了变化,就在父亲和母亲近五十岁的时候,村里终于实行了土地承包。村里准备在村子北山两亩薄地里种上苹果树,条件是:自家购买苗木种植,土地承包费逐年递增,十五年后果树收归集体。我劝他们说,你们年纪都大了,没有必要受这份罪,我很快就要从师范学校毕业了,捧的是公家的饭碗,我们的生活会好起来的。母亲说,你们兄弟读书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还得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我们自己挣钱自己花,总比伸手向你们要好呀。父亲一言不发,饱经风霜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无比的坚定。
就这样,在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父亲和母亲栽上了他们心爱的苹果树;就这样,在我们兄弟埋头读书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把希望和汗水一起洒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他们来信对我说,栽下这片苹果树等于又养了一个儿子。
就在那一年夏天,我毕业了,工作单位在村中学,我说不出是喜是忧。一天傍晚,邻居在门口随便哂笑说,读了那么多书又回到农村还不如早点下学。我听了心里黯然,满怀心事地向村外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苹果园。沉沉暮气里,苹果树细小的枝叶不动不摇不言不语。我不知道,生活将会把我带向何处,但是我知道,从此我将和我的父亲母亲以及他们的苹果园生活在一起。
因为树小,不能挂果,每天春天,父亲和母亲总在树空间种上花生,中学与苹果园之间只隔了一条马路,我在操场上就能看到父亲和母亲劳动的身影。放学以后,我几乎天天跑到果园里,与其说是帮助父亲和母亲分担辛苦,不如说是放逐浮躁的灵魂缓释压抑的情感。很多时候,父亲和母亲在地里忙碌,我却什么也不做,只是蹲在地头呆呆地看夕阳落山,然后恍然惊觉花生的叶瓣如同上帝的嘴唇一样紧紧闭合,于是眼前就是一片朦胧的黑色了。我在果园里常常待得很晚,父亲和母亲喊我回家,我也一声不吭,他们忧虑的眼神无奈地看着我,终于轻轻地移开了。而我不管回家多晚,锅盖上总是冒着微微的热气,发散着淡淡的木香。一年多后,上帝终于开口,他让我离开家乡到一个想去的地方。那一日,母亲特意做了许多好吃的,并且邀请了学校里年轻的同事们,而父亲轻易就把自己喝醉了。
窗外下起了雨,我把脸贴在城里楼房的玻璃上,看着秋风在迷离的灯火中翻动着树叶,哗哗的雨声把我的心敲得隐隐作痛。此时,父亲一定穿着雨衣在果園周围逡巡,身后跟着那条精瘦的黄毛狗。这样的夜里,父亲一定守在苹果园边搭起的小屋里,因为盗贼不会可怜父亲母亲的辛苦;这样的夜里,土炕一定是冰凉冰凉的,因为山上找不到一把干柴或者干草。
苹果将要挂果的这年春节,父亲和母亲商量要在苹果园里建一所小屋,准备秋天住在那里看守。我认为村里很多人家都在北山那片坡地种上了苹果树,未必家家都要这样大动土木,更重要的是这几年只有投入,没有产出,再花这样一笔钱,家里太难了。母亲说,你叔、经文叔他们家也有苹果树,我们看好自家的,也捎带看好他们家的,对自己对别人都有好处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做呢?虽然眼下经济困难一些,但这钱只要花得在理就不心疼,将来即使苹果园不再属于我们了,这屋也总会有个用处。这样,父亲和母亲请来了瓦匠和木匠,最后父亲用红纸写了“上梁大吉”,燃放了鞭炮,就在蓊然连成一片的苹果园里构筑起他们微薄的梦想和荣光。
次第,春暖花开。母亲捎信让我们回去给她和苹果树照张相。我和妻子顺了母亲的心意,来到我久违的苹果园。苹果树上盛开了花朵,有的含苞欲绽,有的迎风怒放,映得枝儿也柔了,叶儿也羞了,蜜蜂和蝴蝶用轻盈的羽翼把花香拍打得四下流荡。母亲在花间授粉,幸福愉快的神情和阳光一起浮动在脸上,这一切都永远定格成为我们难忘的记忆。但是我能想到,此前的无数个日子里,不管是春寒料峭,还是夏日炎炎,或许还有北风萧萧大雪飘飘,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总是晃动在这片苹果园里,刮树皮,剪枝条,施土肥,就像培养孩子一样含辛茹苦。这一年夏天,弟弟考上了大学。
大学里的弟弟用他稚嫩的笔写过父亲和母亲,写过与我们情同手足的苹果园,文章写好以后送到校刊,却迟迟没有发表,于是又把文章寄给我,让我帮助修改。当时我的感觉是文章表达的不及我们感受到的一半,需要从情感方面深入挖掘。可是,即便这样已经足够了,不等我把修改意见寄回,弟弟已经来信告诉我文章发表了。
雨越下越大。想必弟弟在另一个城市的高楼里也像我一样从心底泛起担忧。苹果收获的头一年,结得不多,价格不低,母亲说,明年会好的;苹果收获的第二年,结得很多,价格很低,母亲说,明年会好的;苹果收获的第三年,结得更多,价格更低,母亲说,明年会好的。一年又一年,农药和化肥越来越贵,父亲和母亲越来越老。面对枝繁叶茂的苹果树,父亲和母亲满怀怅然,却又不得不继续操劳。一个酷热的夏天,我回家正好遇上父亲和母亲在苹果园里喷洒农药,父亲拙重的身形在拥塞的树缝间艰难地穿行着,浓密的药雾罩住了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服不停地向下滴水,而母亲单腿跪在一棵低矮的苹果树下,努力把她的希望洒向每一颗果实。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这种苦难和危险的劳作一年中至少需要经历十一次,而父亲和母亲唯一允许我去做的,就是在每天秋天,帮助他们早点把苹果卖掉。
后来,父亲和母亲听说套袋苹果销路好,价钱也公道,就在晚春给每一只青绿色的苹果套上一毛钱的纸袋,又在初秋以每天十五元的工钱雇请乡邻把纸袋脱掉,然后摘叶、转果,让公平的阳光在果实上涂一层均匀的红色。这一年收获前夜,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今年卖苹果不用发愁了,苹果贩子就在邻村敞开收购。不料,第二天中午,父亲却又打来电话说,在去送苹果的路上被人扣住要缴罚款。我急忙赶到时,看到父亲和乡邻们的手扶拖拉机被挤在一个破落的院子里,一筐筐娇艳的苹果上颠起了醒目的创痕,而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在向他们索要数百元的农用车上路费。我愤怒了,但是除了掏钱交上自家的那一份,又能做些什么呢?
套袋苹果好景也不长,价钱逐年下跌。最低的年份,中径七十公分的苹果每公斤只能卖到五毛钱,仅能收回购买套袋的成本,农药、肥料统统倒贴,而劳动力只好是一文不值了。此时,我想起一位诗友曾经写过的一首诗《父亲和他的七十五棵苹果树》,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果树是慷慨的
不能慷慨的是父亲秋后的心情
斗计的血汗,廉价的苹果
追不上涂满口红的微笑
追不上良知倾斜的酒杯
父亲于是说:把这果园卖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
父亲那双树干一样粗糙的手
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哗哗的雨水把街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浇灭了,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有远处几座高楼尚且有光。唉!回去看看吧,看看父亲,看看母亲,看看父亲母亲的苹果园,看看我的最小的兄弟!
那么,我们一起走吧,天亮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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