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乃斯河谷
南北天山,一对失散的兄弟,苦苦寻亲,绝尘了几千里。沿巩乃斯河,往东,再往东,水源尽处,他们的目光陡然交汇。拥抱,垂泪,使劲地拥抱,汩汩地垂泪,从此再不分离。
巩乃斯河,因了这一点,在天山脚下,比伊犁河、比喀什河、比特克斯河,比万千大小河流,都显得,更懂人情,更有温度。哈萨克人,都喜欢接近它,带牛羊过来饮水,给小马驹洗澡,甚至岸边的石头,都一筐一筐抬回去,工工整整地,垒出自己的家园。
唐宋年代,巩乃斯河谷的气候,比今日要好。大片野果林,遮天针阔林,站在河的一边,休说望清对面了,就连水流,都藏进了虚无缥缈间。那时的巩乃斯,意为黑森林,晦暗潮湿,难见光亮。后来林木渐稀,草原益盛,同一个地方,慢慢明媚了起来,太阳普照,一眼十里。仍叫巩乃斯,涵义却逆转了,跟着植被一起蜕变,成了向阳坡,成了欢快词儿。
河谷的视野,被一层层拨开了,能看见那拉提山,看见阿吾热勒山。依山而建的,除了毡房,还有乌孙古墓,几百座,也许几千座。古墓封土夯筑,无碑、无道、无栏,远远瞧着,与小丘一个模样。盗窃的,常从顶上,一铲子,又一铲子,挖下去。不细察陪葬品,究竟是哪个贵族的,他们也弄不明白。乌孙而外,还有塞人,还有突厥,还有蒙古,各族人都来过,牧羊、狩猎、生子,一派桃源。从长安出发,那一队队商旅,也频频光顾,他们一路向西,经咸海、里海、黑海,能抵达君士坦丁堡。
以河为界,南边部落和北边部落,哈萨克人,分得清清楚楚。离河水远些的,用土坡,用山冈,也要标记出你我。在自己地盘里,安然,随性,可以甩鞭,可以高歌。
哈萨克牧民的早晨,醒得要晚一些。炊烟腾起之前,一切声响,都是河谷的。水流,一条线。风动,一大片。鸟鸣,无数点点。尽管已然春末,窗外寒雨,还是把季节,拉回了冬天。通电的壁画,正在发热。画里面,一群孩子,打着伞,急匆匆,赶去学堂。孩子们身后,有一截断桥,黑黑的,站在巩乃斯河中央。
桥,是被洪水冲垮的。十几年前,融化的雪水,齐齐奔涌过来,从两侧,切断了石墩。急流,还一次次地,带走泥土。一棵棵密叶杨,像被脱去了鞋子,光着脚,颤抖在浑浆里。撑不住的,根系一抬,都顺河而去了。勉强挺立的,等洪水退尽,又将面临更大的劫难。一到寒天,无草可食的羊群,狼一般,啃吃密叶杨的幼苗,连树皮,也不放过。一到寒天,牧民们为了打馕,为了取暖,一斧子一斧子,砍倒了无数密叶杨。几百岁的老树,就这样,轰然殒命。牧民们倔得很,枯死的枝木火力弱,一堆一堆的,都不要,非得活树,砍回去,晒干再烧。
羊的啃食,斧的乱伐,近些年,少了许多。山羊最厉害,寸苗不留,还能站起来吃。当地人,已开始减控山羊。大雪天,气候依旧寒冷,护林员一一敲开冬窝子,送上一捆捆枝条。密叶杨,活了过来,在巩乃斯河谷,再一次蔚然蔽日。密叶杨的好友们,沙棘、红柳、野蔷薇,也都一一活了过来。河谷的灌木丛中,又生出了各色小果子。
巩乃斯河谷,雨季集中在三到五月。这期间,一入夜,难观星、难串门、难策马,一家老小,常被圈在房中。冬不拉、小老窖、手抓羊肉,微醺过后,歌声能划破雨帘,从巩乃斯河,一直飘到恰普河。恰普在巩乃斯南面,悬在半空,是一条高海拔河流。一北一南,一下一上,它们俩,像一对遥望的姐妹,往西,再往西,到新源县城的时候,便紧紧相融了。
空中草原
由巩乃斯大桥,南去恰普河,得经过一个垭口。草原上的萨满,以前做完法,常去这垭口,久久站着,冥想,喃语。此处,能通天,能看清尘世,是人间与神界的分岭。
每年六月,浩荡的牧民,会赶着更加浩荡的羊群,爬上垭口,爬进空中草原。他们从春牧场,一路迁徙,移居夏牧场。冰雪来临之前,足足一季,他们都生活在童话里,与天相伴,与神为邻。一座座毡房,搭在恰普河附近,像流动的白宫,里头的哈萨克人,每一日,都是总统。房上,有各种纹饰,云朵、草尖、羊角,一伸手,便是大千世界。
毡房的构建,不用钉子,不用楔子,凭牛筋、凭毛绳、凭红柳木,全是寻常材料。竖起来,以穹庐为顶,是一个微缩的天地。拆下来,驮到马背上,是一个会走的家。一位陌生人,遭雨了,迷路了,或是饿极了,闯进毡房,无论外面的风有多大,里面一定是温暖的。主人会拿出烤馕,会端上奶茶,哪怕十天八天,都管够管饱。
常守毡房的,有金雕,有牧羊犬,有哈萨克女人。女人们,手工好,做长裙、做腰带、做插羽的帽子,还能把雪山森林,一针一针,绣到画里去。女人们,干活也勤,挤牛奶,挤马奶,从早到晚,一直忙碌。偶尔闲下来,坐在门口,一抬头是雪山,一低首是河流。雪山再高,也压不到臂膀。河流再急,也冲不走淡然。他们就这样,数着日月,升起来,降下去,又升起来,又降下去,年岁如一只球,以他们为圆心,不停地转。
男人们,更是辛苦。一大早,骑上马,结队下山。他们要回到春牧场,要一镰一镰地,去打新草。山镰很长,光把子,就一米多。一天挥舞下来,散透了骨架,也不过三五亩地。草还得捆好,四四方方的,一车一车拉进冬窝子,到了大雪天,全是牛羊的口粮。
除了打草,男人的日子,便逍遥自在了。空中草原海拔高,夏季凉爽得很,是一个度假天堂。要想安静,那就躺下,看流云,看星辰,听草丛鸣叫,听山谷水响。要想载歌载舞,要想跃动起来,那就更易了。闻着味,哪户宰羊了,赶紧汇集过去,吃羊肉,喝羊汤,自家似的。饭后,弹冬不拉,跳走马舞。肩膀和手臂,在一摇一摆间,能把肚皮上的脂油,都晃悠出来。第二天,又将闻着味,又将饭后弹跳,又将一摇一摆。
宰羊之前,男人们也有乐趣。穿过一片毛茛地,到土岗上,去拔野菜。先是蒜苗和荠菜,一簇一簇的,长在小米草中间。到了七八月,遍地蘑菇,一采一大筐。还有荨麻,用一根枝条,将叶子打下来,开水一烫,刺就收敛了,可凉拌,可油炸,可清炒一碟。
空中草原的野菜,比巩乃斯河谷,要多出几倍。河谷气候平稳,植物单一,又夹在两山之间,像一名蜷缩的勇士。而空中草原,地形高敞,牧草丰富,花卉繁盛,那一望无边的气势,能把内地的一个县,整整地摆进去。哈萨克人的餐桌,在夏牧场,因此有了更多花色。就连马牛羊,也能一会白花,一会黄花,一会红花,吃出不同的滋味来。
可这愉悦,不是年年都有。恰普河也断流过,牧草又稀又枯,牛吃了一天,没几棵正食,胃里全是土。牧民骑着马,要到几公里外,寻几个河塘,才能凑些水回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向往城镇,他们要去县里买房,要定居在草原之外了。即便放牧,也习惯了开车,马背上的驰骋,逐渐成了父辈,甚至祖辈的记忆了。
当一队队羊群,撒野了几个月,要离开空中草原时,它们能否意识到,这个冬天,要么被圈养,要么被宰杀。还是那片垭口,反向走下去,将距神界愈来愈远,而同人间愈来愈近了。
雪线上下
一场暴雨,打湿了所有枝条。老鹰不会搭窝,一直蹲在雨里,雕塑般,淋着。翅膀被浸透了,很沉,飞不起来。一旦雨停了,赶忙要做的,便是扭过头,梳理羽毛。通往雪莲谷的路上,每一棵树,都成了晾架,老鹰正在重塑,重塑飞行的能力,重塑战斗的准备。
雨后那拉提,天空被滤过了,云彩、白鹭、牧歌,连同老鹰的弧线,都映到溪水里了。溪水很满,一条条,高处汇下来的。即便无雨,两山之间,春日的融雪,也是源源不歇。溯溪而上,走到顶,要么雪山,要么冰川。
塌方,经常的事。河谷的水,一浑,一急,山上面,那些黑土,必然一片连一片,开始蠢蠢欲动了。都几亿年了,雪化了无数,雨下了无数,偶尔松松筋骨,权当解闷消乏了。黑土之上,背风朝阳的地方,哈萨克人,建了不少冬窝子。石头、木头、泥巴,垒成一个个火柴盒,一到大寒,便是保暖的天堂。
登雪山,要是困倦了,或是饿弯了,这些冬窝子,能帮上忙。有馕、有炕、有炭火,给你鼓劲,给你壮胆。再往上走,就是雪莲和顶冰花的世界了,一年到头,只一个季节。底下短裤短袖,炎炎难挡的时候,这上面,仍旧寒气逼人,仍旧大雪封路。几株新芽,在云杉的根系里,扒开积雪,挣扎着,要冒向天空。羚羊、雪鸡,正在近旁,守着,尖嘴和牙齿,仅一步之遥。
那拉提一带,有三处冰川。巩乃斯达坂上的,又高又厚。二一六国道边的,车停下来,就能看见,那硕大样子,像在西藏,像珠峰兄弟。雪莲谷这儿的,离人最近,驯鹰的汉子,时常过来。
哈萨克人,喜欢养鹰。鹰娃子,都是上到冰川,一只只抓回来的。先是小心翼翼地,爬到顶,再用两三百米的绳子,把自己拴到洞口,拴到石缝跟前。这样的尝试,极其危险。要是冰川裂了,要是绳子断了,要是母鹰带着利爪回来了,每一种可能,都无比黑暗。鹰娃的驯化,是门技术活。平日戴帽子,不凶猛,也不伤人。要捕食了,帽子一摘,黄羊、狐狸、兔子,一个都跑不掉。
伐木的,也会一路向上,也会爬到山巅。冬天时,雪特别厚,极陡,极重,一声咳嗽,都能引发雪崩,都能把一群人,狠狠地埋在里头。砍树的,怪得很,就爱这个时节,比夏天好,不用扛,不用抬,顺着雪路,一滑到底。就是怕声响,一震,几栋楼的雪,会沉沉甩过来。不到开春,不到雪融,再多人影,一个也挖不出来。
牧羊放马的,为了保膘,也不得不冒险。山下的雪,一米多深,草被压着,羊和马,要花大力气,才能刨到一棵。而在山上,坡是斜的,羊蹄和马蹄,稍稍拨弄,就能吃到一大片。一边是饥饿,一边是绝境,两难而择的时候,哈萨克人,和他的羊,和他的马,都表现出无畏,表现出果敢。
猎人的胆子,是最大的。他们把铁马掌,绑在脚底下,木棍、榔头、长刀,应有的装备,全带着。三五人,甚至更多人,在牧民止步的地方,继续向上。他们的眼睛,与狼与鹿,与老虎与狗熊,在生死边缘,久久对视。他们进一步,对手就退一步。他们退一步,对手就进一步。猎人与猎物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线,谁越界,谁饮后果。
牧民不犯狼,闯来了,才对付。大集体时,有枪,若是叼羊了,嘭嘭几声,撂倒一排。现在禁枪了,他们就背个梆子,狼远远一看,辨不清,扭头就跑。夜晚睡前,放不下心的,点两串鞭炮,狼一听,腿一哆嗦,天便明了。
牧民的毡房,一开门,都能碰见雪山。每当暴雨过后,哈萨克人,总会站在门前,仰望、凝视。那条隐隐的雪线,像姓名中的圆点,一个连接天地,一个连接辈分。蹲在树上的老鹰,突然叫了一声,雪线,似乎流动了起来。
云杉叠翠
阳坡多光,阴坡多水。植被覆盖,因而性格迥异,一边矮草,一边高树。哈萨克人,想协调阴阳,拎着大斧子,朝高高的云杉,一阵又一阵,狂砍乱伐。云杉纹理挺直,坚韧耐用,是做家具的上等料子。近乎每一座毡房,里头,都有云杉。
同样有用,同样惹喜的,还有野果林。好多年前,有杏、有李、有苹果、有山楂。可惜某一天,突然间,飘来一场病,纯绿的叶子,纷纷白透了,树蔫了,果子也没了。直到眼下,治病的方子,无数科学家,还在苦寻。
比野果树更常见的,是白杨。道路两旁、院子里面、河谷一线,可栽植的地方,都能看到。白白净净,高高挑挑,所有枝桠,都直直地朝天生长,都想伸一伸手,去抓一把云彩。杨絮纷纷洒洒,漫天浮走,像南方柳絮,也成了烟花,也成了诗人信物。
白杨的影子,又细又长,落在牛背上,落在河流里,落在湖泊一样的湿地中。一块留下影子的,还有沙枣树,还有红刺柳,还有丛丛芦苇。沙枣树像结了一层霜,从内到外,涂了一种奇异的绿。红刺柳总依着水分,多少年,也不愿长高。芦苇一旦壮实了,就会被齐齐地割回来,做成草帘子,铺在羊圈顶上,或挂在毡房门口。
云杉脚下,绵延开去,又多又广的,仍是牧草。花盛季节,黄的、红的、白的,一片斑斓。牛羊一口,能吃几朵蒲公英。结种前,蒲公英的花,黄得像菜油。花瓣底下,有排排老鼠洞,洞口,新刨出的鲜土,堆成了阳台。驴蹄草的花,也是黄色,花形小些,花瓣大些,远远看着,像蒲公英的孪妹。还有一种黄,来自郁金香。毕竟野生的,比公园里的,要瘦弱许多。蚊子却喜欢,一雄一雌,常飞到花影里,亲吻、交配、繁衍后代。野罂粟,在巩乃斯河谷,开红花,殷红殷红的,到了空中草原,就变黄花了,眼光一高,脸色也都换了。冬葵、繁缕、野胡萝卜,它们的花,都是白的,点缀在黄红之间,透着高雅,透着冰洁。
更艳的花,也有。马兰花,蓝的,或紫的。开在草原上,像个贵族。但马兰口感极差,牛羊不吃。顺着牛羊,牧民们也讨厌它。乌头草,花更蓝,那翘首昂立的样子,简直要做女王了。但这草,有毒,剧毒。它还霸占着阳光和水,把持的土地,越来越多。牲畜见它,要绕得很远。
草场的空间,是有限的。马兰和乌头多了,蒲公英它们,就会减少。苜蓿草、红豆草、三叶草,这些优质牧草,甚至党参、雪莲、红景天,这些名贵药材,都会锐减。自然万物,相克相生。就像云杉林里,野荨麻的刺,蜇到皮肤,肿胀一团。而在野荨麻附近,不出几步,必有大叶草,那汁,能疗伤。
与云杉相克的,有风。大风来,枝条断。猛烈时,连根掀起。山里面,风倒木,横七竖八地躺着,都是云杉的臂膀和躯身。牛羊的嘴,也是极凶的。新长的嫩芽,一口一个。得围栏,把它们圈在外面。等五年以后,小嫩芽,成了大粗干,它们想啃,也心力不足了。最最揪心的,是火。游人进山,要野炊,要烧烤,那火光一冒,整片云杉林,便开始屏息颤抖了。也有自然火。树叶掉落,腐蚀沉淀,形成沼气,形成可燃物。两年前,一位牧民就曾看出征兆,他担心山被点着,担心那几十只羊,日后无处吃草。于是跑进山谷,一座毡房接一座毡房,敲门,呼喊,大家驮了三百桶水,浇灭了一场天灾。
人工林子,在天山之麓,也越来越多了。落叶松、马尾松、白桦树,齐整整地,站在云杉下面。林间,更矮一些的,是麦子,一大片一大片,三到五月份,碧绿的,一旦过了这雨季,便迅速转黄了。
哈萨克人,慢慢习惯了人工林,习惯了麦子。就像他们的家具,以前自己做,伐云杉、请木匠,而现在,都去街市购买了。密密的云杉林,仍长在雪岭,长在山的阴坡。它们,不在毡房里,一棵棵,坚挺着,在更大的哈萨克家里。
飞翔与奔跑
坡地上,有许多纹路,细细长长的,哈萨克人,叫它羊道。天山斜坡,又陡又滑,羊要走得稳,要吃更多的草,四只蹄子,必须踩出一条道来,每次经过,都依那里。
先前的羊,尾巴大,耐寒、耐消耗,缺点是,脂肪太厚。这五年来,每一户放牧的,越来越多,改哈萨克羊了,尾巴小、喜粗饲、好养活,懒人躺在土墩上,一天不响一鞭子。自家羊群,都做了记号,任其奔跑,牧人们,才不用去管呢。每到正午,一半晒太阳,一半低头吃草,还有角落里的几只,全凑到了一块,互相蹭痒。
马若痒痒了,喜欢对咬。像恋人亲昵,一会左边,一会右边,反反复复。那拉提草原,常见的,是伊犁马。汉武帝称之为天马,体格魁伟、四肢强健、毛色光亮,颈项高举时,有一股凛凛悍威。哈萨克人,打小生活在马背上,这伊犁马,能跑,翻越几座山,如平常散步。马头上,或马尾上,扎了白条子的,是赛马,它们最擅长的,是远途奔袭。马的母亲,从三岁起,就开始怀孕了。它的小驹,一年一匹,按生肖算,能排一个回合。要是去饮水,俊秀的马队,十几匹,很有可能,都是兄弟姐妹。
伊犁马近处,用舌头不停卷草的,多半是新疆褐牛。改良之前,褐牛的奶,每天挤出来的,两三公斤。现在换大桶了,每次十五公斤。体重也增加了,原先两三百,如今五六百,壮实的,能达到八九百。褐牛很文静,比起伊犁马,比起哈萨克羊,很少跑动,很少追逐,要么安心卷草,要么趴在地上,打盹,望着远方。
牧民休息时,撩人的姿态,与褐牛很像。也是趴在地上,头微微抬起,看金雕、苍鹰、乌鸦,或是耳朵俯下去,听蜥蜴、黄鸭、旱獭。
金雕和苍鹰,哈萨克人是极喜欢的。它们在山尖,在树梢,在毡房顶上,一圈圈盘旋,眼睛直钩钩地,盯着草原。金雕体形大,一个急冲,爪子一捏,狐狸和野兔,就被拎到了半空。苍鹰眼珠子一转,翠鸟和老鼠,即使跺进了草丛,也会被迅疾捕杀。同样黑色的猎手,还有乌鸦。个子小了些,但趾和嘴,有力、坚硬、粗大,抓几只昆虫,那是绰绰易事。
蜥蜴随处可见。肥沃的黑土上,马蹄的印痕里,河谷的石缝中,像精灵一样,不停地穿梭。旱獭要稳重许多,认定一根木桩,就天天过去,朝上面一坐,听风、看云、闻花香。黄鸭是最可爱的,鸳鸯一般,总成双入对。喜欢落在水塘里,你唤一声,我应一声,明澈的回响,把牧场,把雪山,都要震动了。它们飞起来,大雁似的,翅膀一扑一扑,傻傻耐看。
草原深处,往林子里走,有鹿、有狼、有雪豹。它们的身影,猎人常见。铁夹、箭镞、陷阱,每一次较量,都是生与死的博弈。许多故事,都刻上了岩画,一幅幅,色彩艳丽,场面壮观,过去了几千年,仍在流传。
沟里的野猪,不用岩画,都能找到。它们白日和晚上,在固定领地,有固定的举动。白天,藏在松树和云杉底下,弄个大坑,蜷在里头,呼呼大睡。到了晚上,几十几百头,黑压压一片,跑进草原。它们不光吃草,还有一个癖好,拱土,把草场翻得伤痕满目。猪群与猪群之间,因地盘,还时不时地,嗷叫,斗架,搅得山林彻夜喧腾。
老鼠的声音,要小很多。只要洞口不是很密,只要来来去去的,没千军万马,大可由它任性。一旦繁殖成害了,就得减一减。竖一些鹰架,让老鹰们,有事没事栖过来。大鼠小鼠,心有胆怯,不敢觅食,不敢谈对象,家族自然要衰败了。或者,驯一批狐狸,放到草原上,纵情发挥。
驯养的狐狸,不够狂野。老鼠少了,它们就尾随牧民,钻到毡房里来,掰馕,吃菜,呛得满脸面粉。牧民也不在意,他们正骑在马上,与汗血,一决高下呢。赛马的跑道,在天地间,辽阔无比。一阵蹄疾后,划过的,是细细长长的纹路,像冬不拉的弦,一弹,响亮天山。
曹阳春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扬州市杂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北方作家》《散文百家》《扬子晚报》《新华日报》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雨中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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