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住的小区外紧邻一条繁华的美食街,每年旅游旺季来临前,街边那些平日看起来奄奄一息的酒店仿佛被注入了肾上腺激素,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酒店林立、垃圾遍地似乎是一个颠扑不破的魔咒。美食街凭借其强大的消化系统,每天吸收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并制造出数以万吨的各类垃圾。前半夜,美食街是人的主场,而后半夜则是流浪猫狗的乐园。相比于流浪猫,流浪狗似乎特别不受待见,因为它们看起来普遍脏兮兮的,而且由于品种的模糊,也极易让人产生一种“以貌取狗”的惯性思维。流浪猫虽然生活境况跟流浪狗相差无几,但猫似乎天然有种“天生高贵难自弃”的秉性,即使生活条件再杂乱,发型绝对不能乱。
在我们小区内,我见到了一只另类的流浪猫。它应该是白色的,可大概是由于懒惰或者疾病的原因,身上的白毛已经变了色,变成了土黄、褐色甚至近似于黑色。它天生长了副好面孔,眼睛格外有神,每次看到小区里的人,总是隔着老远警觉地把眼睛瞪圆,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蹒跚而去。它的尾巴只有正常猫的一半,不知是天生有残还是后天灾祸所致,总之与身子放在一起看,怎么看都显得不协调。也因此走起路来好像缺少了平衡感,一扭一扭地十分滑稽。
除了这只流浪猫之外,我们小区还有其他几只流浪猫,它们各自为营,只在饭点来临之前才聚到一起。它们要等待的是一位老奶奶。我曾多次在下楼遛弯时见到过这位老人,她的头发已然花白,戴着一副看上去比较廉价的眼镜,穿着也与平常老太并无二致,夏天是碎花短袖棉衫、长筒竖纹长裤、露脚背的布鞋;冬天是暗红色围巾、浅紫色的羽绒服、单色棉裤和厚底旅游鞋。每次见她时她的手里都会拎着两个布袋,一大一小,大的盛着给流浪猫准备的食物,多是一些特意留下的饭菜掺杂从宠物店买来的过期猫粮,小的是几个保温瓶,装着凉白开。
老奶奶住在美食街对面的一个小区,几乎每天下午5点左右就会拎着两个包,穿过美食街,来到我们小区的小广场一侧运动器械旁边一个固定的位置。在她来之前,不知从哪儿就会冒出很多各种花色的流浪猫,它们有各自等待的位置,或是在墙头,或是在篮球架下,或是在行道树旁。老奶奶放下布袋,拿出两三个塑料盒,开始为流浪猫们准备晚餐。已经等候多时的流浪猫们便如接受到指令一般,弹起身子,翘着尾巴,围着老奶奶开始喵呜喵呜地叫着,仿佛在埋怨老奶奶,今天来得晚了一些,让我们饿了好半天。老奶奶也会跟流浪猫们对话,大多是安抚它们的情绪,聊着属于她们之间的私有话题。
因为老奶奶每天都来,所以跟小区里吃过饭消食的一些老人也十分熟络。每次见面都要打个招呼,离着远的挥挥手,迎面相遇的会驻足闲谈几句。话题一开始都是猫,后来又延伸到家庭、子女、养生等。
老奶奶每天带的东西不少,大包里面还分装了很多塑料袋,一看就知道在家精心地整理过。通常老奶奶会先拿出从宠物店买来的猫粮,然后才是一些菜汤泡过的碎馒头、挑过鱼刺的鱼肉。老奶奶喂养流浪猫的时间已经很久,老奶奶深谙它们的脾气,如果一开始就拿出人吃的饭菜,那么再拿出猫粮,那些流浪猫们便舔舔胡须,转头没良心地离开,它们也懂得挑食。在这些流浪猫里,半条尾巴的白猫总等到最后才吃。一来它身单力薄,跟那些身强体壮的猫们抢吃的明显有点不自量力;二来,它大概摸清了老奶奶的出菜规律,好饭不怕晚,好吃的总在最后。于是就能看到,在那些流浪猫们为了口吃的挤破了头甚至大打出手的时候,白猫总安静地守在一旁,一会儿眯眯眼,一会儿整理整理前胸的毛发,一副泰山崩于前而我自气定神闲的从容不迫。
等待最后的白猫吃完,老奶奶开始收拾残局,将所剩垃圾一应归入垃圾桶。此时其他猫都已散去,只有白猫还立于一旁假寐,见老奶奶收拾完后,便缓缓上前,用头轻轻蹭着老奶奶的裤脚。老奶奶便会蹲下来,摸摸白猫的头,然后一边扶一扶眼镜,一边叹息道,还是你有良心,吃饱了吧?回家吧,天不早了。白猫听了老奶奶的唠叨也不离开,而是继续在老奶奶的裤腿边软磨硬泡,直到老奶奶起身,拎着两个布袋真的要离开了,白猫的“献媚”之举才悻悻作罢。
小区里的老人对老奶奶的举动议论纷纷,并自然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老奶奶养了帮白眼狼,觉得猫是“奸臣”,没有狗那么忠心。另一派对老奶奶则持赞赏态度,认为她有爱心,对可怜的小动物们不离不弃。这两派时常聚首,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而老奶奶似乎并不把他们的争论放在心上,仍然态度温和地跟每个人打招呼,细心照料每一只流浪猫。
一日傍晚,乌云骤起,空气憋闷,天空滚过几个响雷后,豆大的雨滴砸向地面,搅起的浮尘掺杂在雨中形成一团浓雾,把小区围了个严严实实。我从单位下班已经五点多,开车经过老奶奶平日投食的地方,竟然发现在雨中立着几只已经被雨淋得丢失了“颜面”的流浪猫,以前学英语的时候,有个词叫“rain cats and dogs”,意思是倾盆大雨,如果直译过来就是“下猫下狗”,看着那几只雨中的流浪猫,忽然想起了英文里的这个词,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从天而降。停好了车子,上楼回到家,窗外的雨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不知道老奶奶是否会如约而至,下这么大的雨,那些流浪猫还过来,如果不是饿极了,想来它们也不会如此坚定。
后来的一天,到楼下遛弯时又看见老奶奶像往常一样喂流浪猫,听她和小区里的老友攀谈,老友问,大白(半条尾巴的白猫原来叫大白)呢?老奶奶说,上个礼拜下了大雨,我那天腿病犯了,没来,第二天就没见到它,再后来就没再来。老友问,你看这个没良心的,就一顿没喂它就不来了。老奶奶急忙辩解着,不能,可能是病了。老友说,这几个都还在啊。老奶奶说,在,都在,这几个都带崽,你看那只。她指着一只灰底白花的猫说,那只最能抢,它得努力吃饱了回去奶孩子呀,当妈的呀……老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把塑料袋里剩下的一些碎鱼肉倒在了灰猫的眼前,灰猫舔了舔嘴,喵呜一声,大概是说了声“谢谢”。
听着他们的交谈,我回想起那天的瓢泼大雨里好像真有那只灰猫,如果不是为了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它断不能冒雨前来。后来我跟朋友说起那只“没良心”的白猫的故事,朋友反驳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猫是最通人性的,当它意识到自己要寿终正寝时,便会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來,它怕让人看到它离开而难过,宁可自己安静地离去。听后,我心底不禁涌起悲伤,想到那位喂养流浪猫的老奶奶,当她百年之后,这些流浪猫们是否也知道她会悄悄躲起来、安静地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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