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墙后,一个怪怪的名字,我结婚之后的家就安在那。
大墙后是个居民区。它是坊子煤矿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职工居用的老房子。居民区共有二百多户煤矿职工,所住房子皆是青砖红瓦。由于年代久远,维修跟不上,多数住房潮湿、渗雨,门窗油漆剥落,如今已是急需拆迁的社区了。居处的南面紧靠坊子老矿的行政办公楼,中间隔了一道高高大大的青砖厚墙,大墙后自此就成了一处煤矿职工的居住区,它自然就成了一个居住区的名称。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我和妻都是恢复高考后刚毕业的“知识分子”,属于照顾对象,才能在结婚不久就分到了老屋的。
我家的老屋是大墙后160号,淹没在一片低矮破败的老屋之中,一间,共15个平方米。它和别的老屋一样,门窗的油漆已经黯然褪色,地面裸土,墙面被煤烟烤熏过,又被搬走的住户糊了一层报纸,显得黝黑且杂乱。老屋很低矮,伸伸手就能摸到它的屋檐。它南北不过五米,东西宽不过三米,中间除了放下一张大床和一个写字台外,我俩还在墙角用砖与黄泥砌成一个土炉子,用以烧水做饭,其余就基本没有多余的地方了。门外有三步阔的空间,我和妻用捡拾的碎砖将它垒筑成墙,圈成了院落,以废旧板料做骨架,钉以树皮,就简简单单地装上了一个栅栏门。“家”便成了。要是遇到雨雪天气,院子里的自行车和凳子还要放进屋里,连人都难得走动。
老屋虽狭窄,但不乏情趣。那时我与妻都任煤矿中学的教师,血脉中流淌着刚参加工作时的那股热情和激情,一张写字台就成了夫妻二人争夺的天地。看书,备课,批改作业。要是谁看到了精妙的故事或哲理警句,定会将它出示出来,共同品享。那时,我们都年轻,妻长有一头一把握不过来的柔密黑亮的头发,一盏白炽灯泡,映着她那张青春勃发、轮廓分明的脸和温情贤良的微笑,总觉得生活得很温暖。读书每至夜深,四周宁静沉寂,便沏一杯茶细细品着。窗外不时传来屋前杨树叶子飒飒翻飞的风声、墙角蟋蟀不知疲倦的弹唱、矿井上罐笼“轱辘、轱辘”的升降声,抑或远处胶济线上火车的鸣笛声,心中也许正琢磨着郑板橋的“咬成几句有用书,可以充饥;栽培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的句子,心便空灵畅游起来。那些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厌怨老屋的简陋和狭小的意思,心里涌动的是一种满足和充实的幸福。
有道是“主贤客来勤”。我们俩都是农村学生出来的,骨子里都满是朴实和厚道,常常每到周末,就会有煤矿里的同事、老乡或是学生来光顾。同事和老乡多是单身,他们男男女女聚在我的老屋里协和而温馨,相互之间毫无芥蒂。大家聚在一起就谈论张爱玲、郁达夫,谈论泰戈尔和茨威格,阅读《源氏物语》和《复活》,那时交往最深的当数今已移居威海的才情并茂、温文尔雅的万先生,移居西安的娇小可人、娴静内秀的陈女士了。妻则忙着给他们斟茶倒水,满屋子盛开着甜蜜和温馨。
记得有个秋天的周末,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安丘一中任教的一个高中同学寻了来,神情沮丧,满脸忧郁,话没说几句,他便掩面而泣起来。他说他不想活了,我与妻惊得目瞪口呆,待缓过神来,才断断续续理出头绪。原来他相处了两年的女友与他分手了。他受不了这个打击,便跑来坊子与我话别,欲寻绝路。我与妻好生相劝,说他,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堂堂大学毕业生,甭说能百里挑一考上大学不容易,就连父母的养育之恩都没报答一点,就此了结,这于国、于家、于己你对得起谁?两杯板桥酒下肚,硬是把那同学劝解得眉开眼笑昂起头!十多年后再遇到那位学友,他俨然已变成一位成功者,妻贤女惠不说,连鬓角的皱纹里也藏着灿烂的自信。更不用说后来华师大中文的学友,自远程赶来叙忆友情,磋商文论,同榻和衣而眠,娓娓交叙,通宵达旦;也不絮言文朋诗友结盟会聚,发古探幽、座谈文艺的事,老屋虽狭小简陋,却没有半点功利色彩,满屋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置身其中,只觉情谊融融,意趣无限,很像是在一首舒缓的乐曲中穿行着。
居住在老屋的那时,正值农村土地联产承包初期,城镇的改革尚未开始,经济生活还很萧条。我每月工资48元,妻42元,还要节省下来不断接济双方的父母,因此衣服添得少,家具不能购置,日子过得很拮据,一遇亲友同事的红白事宜,生活就会出现亏欠。有次月末,工资还差三天才能发下,手头已没有钱买饭吃了。妻回到屋里巡视,空空如也,忽然记起床下纸箱里尚有朋友聚会时饮用的空酒瓶,妻便把它们卖给了街巷中收酒瓶的小生意人,换回2元多钱,在那买菜以角币为单位的时候,硬是挺过了那三天难关。我们唯一的儿子,就是在那种清贫中降生的,望着他那因提前一个多月早产而瘦骨伶仃的小躯体,我们还是满心喜悦,为儿子取名“国曦”,满身心地希冀他将来能够成为一个为国家带来曙光和希望的有用之才。
蜗居老屋的日子,我们清贫着,但由于付出和精心营造,我们也一直快乐着。我们的精神是昂扬的、充实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小小居室中始终充盈着融融爱意、浓浓友情和浩然正气;我们不畏惧困难,我们有的是青春,有的是力量,有的是多彩的梦。及至今天,几经迁移后,我们虽然早已搬离了那间老屋——那个简陋的家,住进了130多平方米、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的楼房,儿子国曦也已博士毕业进入国家航天领域做设计工作,我的物质生活也已十分丰富,但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和纷杂浮躁的社会,我却感到了世界的拥挤、金钱的肆虐、人情的淡薄、人性的扭曲,感到了生活的压力和恐慌。我不想复古倒退,也不留恋清贫,但我的神思常常穿越时空,潜回到三十年前我在大墙后住过四年、曾给过我无数欢乐的那间简陋的老屋,去寻找我独立于金钱物欲和功利之外的那份轻松、超然、踏实及洒脱。
在一个周末,我再次听从生命中那一阵阵发自心底的呼唤,来到了过去老屋的所在,只见一片片楼房前前后后地拥挤着,这里早在十年前就进行了改造,我的老屋再也找不到了!我的心一时空得厉害,无处安放,眼睛也渐渐湿润开来……
我知道,世界时时都在变化,都在发展,那种藏在骨子里的乡愁会一直滋润着你的人生,伴你走向未来!
我很想再面对老屋,轻轻地问一声:“老屋,我的老屋,你好吗?”
上一篇:宋兆梅《老屋(组诗)》
下一篇:刘斌《老慢先生》